“那么说,巨灵这种生命,对人类是友好的喽?”
“请你回想一下,你就会发现你的问题毫无意义,不过是最原始的庸俗想法。”弗洛斯特说,“友谊是一种化学现象;仇恨也是。这两者都以我们自己这种有机生命为其前提。要和巨灵融合,第一步就是认识到,必须要抛下我们所有的主观感情。你只有这么做了,才会发现,你认为思想只不过是血和神经组织的副产品,这种看法错得有多么离谱。”
“哦,当然了。我说的并不是所谓‘友好’的那个意思。我想说的是,他们的目标和我们自己的目标一致吗?”
“你说我们自己的目标是什么意思?”
“嗯——我想——就是对人类社会以科学的方法重新构造以提高其效率——消灭战争、贫困和其他形式的浪费——对大自然的彻底探索——我们种族的延续和发展。”
“我想,这种伪科学腔调,也没能真正改变一个事实:即你所说的伦理道德本质上是以主观和本能为基础的这个事实。我以后再来说这个问题。现在,我只能说,可以看出你对于战争和种族存续的观点大错特错。这些不过是人类感情的总结而已。”
“可是,别的暂且不说,难道众多的人口不正是全面开发自然界所需要的吗?战争不是摧毁生命,降低效率的吗?即便需要减少人口,战争也是减少人口最糟糕的办法啊。”
“关键是适应瞬息万变的环境而生存下来。几个世纪以前,打仗不是你说的那个样子。庞大的务农人口是关键;战争让许多人战死,而人在当时还有其价值。可是随着工农业的每一次进步,所需要的产业工人的人数一再减少。庞大而缺乏才智的人口已经成为了沉重的包袱。科学化战争的真正要点是必须保护科学家。在斯大林格勒围城战中死伤枕藉的可不是科宁斯堡或莫斯科的大专家们:死的是迷信的巴伐利亚农夫和低贱的俄罗斯庄稼汉。现代战争的效果在于消灭退化的人口,任由专家治国,并加强专家对公共事务的控制。在新的时代,专家们以前不过是人类的智囊,现在将逐步取代全人类。你要这么看:我们人类这个种族作为一种动物,已经找到了如何大大简化摄取营养和身体行动的方法,已经不再需要原先那套复杂的有机体和庞大的身体了。这具庞大的躯壳因此将会消失。只需要不到原先十分之一的身体来维持大脑。人们将变得只有大脑。人类种族就将变得只有专家。”
“我明白了,”马克说,“我以前想得很笼统,我觉得智识阶层会通过教育而不断扩大。”
“这纯粹是妄想。人类中的大部分,你只能向他们灌输知识:无法把他们训练成掌握绝对客观的思想,而客观正是目前所需要的。他们会一直是动物。通过自己主观的反应模糊不清地看世界。即便能训练成功,可人口众多的时代已经过去了。那个时代就像是蚕茧,现在技术派的讲客观的新人已经破茧而出了。现在,巨灵以及被选中的能和巨灵合作的人,要这么多的人口已经没用了。”
“最近的两场大战,在你看来都不是灾难喽?”
“恰恰相反,这两场战争只不过是开场戏——是这个世纪安排好了的十六场大战中的前两场。我很清楚,这句话会让你产生情感波动(这也是化学效应),你再掩饰也没用。我也没指望你能控制得住这种情感。这不是通往客观的道路。我特意提出你的情感这点,是为了让你习惯用完全科学的眼光加以看待,并将感情与事实一刀两断。”
马克坐着,盯着地板。实际上,他对弗洛斯特给人类安排的命运并没有心潮起伏;其实,此刻他几乎发现了,他对遥远的未来和全人类的福祉其实毫不关心,而他和研究院刚开始合作时,按理说正是为了全人类。当然,此刻他头脑中容不下这些想法。他满心矛盾,一面是他下定决心不要相信伯百利的人,再不要上钩,死心塌地为其奔走;另一面则是相反的感想,也极其强大,仿佛浪潮退却时卷起砂石。因为这里,正是这里,才是大千世界上最核心的圈子,其核心甚至超越了人类——这是终极秘密,这是超级力量,也是最后启示。虽然这么可怕,其吸引力却也一点没有因此逊色。要是没有恐怖的意味,也不会如此够劲,会让马克激动不已,太阳穴猛跳。他觉得,弗洛斯特对他的激动完全了解,也知道有相反的决心,并且认为受害人马克如此激动是个十拿九稳的信号,他必定会赢得马克的心。
刚才还是若有若无的咔嗒声和敲门声,现在已经轰然作响,弗洛斯特不得不转过去对着门。“走开,”他提高调门说,“这么沉不住气,是怎么了?”然后听见一个人在门背后瓮声瓮气地大吼,并且继续敲门。弗洛斯特转身开门时,就绽开了笑容。马上就有人把一张纸放在他手上。他一读,拔腿就走。看都不看马克就离开了牢房。马克听见牢门在他出门后又上了锁。
◆〇◆
“这两个真是好朋友啊!”艾薇·麦格斯说。他说的是小猫平奇和大熊巴尔蒂图德先生。熊背靠着厨房火炉暖融融的墙坐着。他的面颊如此肥硕,眼睛又小得可怜,所以看起来好像在笑。猫儿刚才走来走去,竖着尾巴,挠挠肚皮,现在蜷在熊腿间睡着了。渡鸦仍然站在导师的肩头,不过也已经把脑袋藏在翅膀下睡了很久了。
丁波太太坐在厨房更深处,拼命缝缝补补,艾薇·麦格斯说话的时候,她微微撅起嘴。她没法上床睡觉。她希望这些人都能安静下来。她太焦虑了,不管多鸡毛蒜皮的小事,没准都能让她发火。不过要是有人观察她的表情,就会发现她微微蹙眉,很快又展开了。她的意志力是经过多年锻炼的。
“我们用朋友这个词来形容这两只动物,”迈克菲说,“我想我们是有些太拟人化了。人们难免会幻想它们有人类的人格。可是这一点毫无证据。”
“那她亲近他是为什么呢?”艾薇问。
“喔,”迈克菲说,“可能是想暖和——她在那就能避开风口。在一个熟悉的动物边上,也会有某种安全感。同时也很有可能有某些模糊的、转变了的性冲动。”
“说真的,迈克菲先生,你这么说两只不会说话的动物,真是可耻。我肯定没有见过平奇做过——或者巴尔蒂图德先生,这可怜的家伙——”艾薇大为恼火。
“我说的是转变了的。”迈克菲冷冷地打断她,“而且,他们也喜欢皮毛互相摩挲,以此去除寄生虫造成的瘙痒。现在,你看——”
“如果你是说它们身上长跳蚤,你和大家都知道,它们身上没有寄生虫。”艾薇说,她这次可有理,因为正是迈克菲本人每月一次套上工装裤,在浴室里郑重其事地给巴尔蒂图德先生从尾巴到鼻子全打满肥皂,一桶接一桶地把温水从熊头上浇下,最后还要给它烘干——这要忙上整整一天,迈克菲还不让别人帮忙。
“您怎么看,先生?”艾薇说,看着导师。
“我?我觉得迈克菲是在动物的生活中无中生有地画出界限,还打算判定平奇和巴尔蒂图德的感情算是界限的哪一边。只有人类才能区分生理渴望和感情——正如只有神灵才能分清感情和慈悲心。猫和熊之间的关系并不是感情或生理渴望之中的任何一种:而是不可分的一回事,其中既有我们所谓的友情的萌芽,也有所谓生理冲动的萌芽。但都没有达到那个层次,这就是巴菲尔德所谓的‘古老的合二为一’。”[3]
“我从来没有否认过它们俩爱待在一起。”迈克菲说。
“哦,这是我说的。”麦格斯太太立刻反击。
“这个问题值得一提,导师先生,”迈克菲说,“因为我认为这一点指出了我们这整套班子本质上的虚伪。”
格雷斯·艾恩伍德本来半闭着眼睛坐着,此时突然睁大了眼,紧盯着爱尔兰人,丁波太太也侧过身子,对着卡米拉耳语:“我真希望迈克菲先生能听一句劝,去睡觉。他在此时说这种话真让人受不了。”
“你是什么意思,迈克菲?”导师问。
“我是说,我们这里有一种漫不经心的心态,对这类毫无理性的动物抱有某种态度,而这些动物是不可能一直保持其温和的。我说句公道话,你也从来没打算保持其温和过。熊养在这房里,总给它苹果和糖浆吃,直吃到它的肚皮快要爆开——”
“哦,说得好!”麦格斯太太说,“究竟是谁总给它苹果吃呢?我就想知道这个。”
“照我看来,这熊被养在房子里,宠坏了。猪也是养在猪圈里的,然后杀了做火腿。我很想知道,从哲学的角度合理解释的话,这头熊的命运究竟会有何不同。”迈克菲说。
艾薇·麦格斯迷惑地看着导师的笑脸和迈克菲不苟言笑的脸。
“我觉得这真太蠢了,谁听说过用熊来做火腿的?”她说。
迈克菲不耐烦地跺跺脚,说了句什么,先是被导师的笑声压了过去,然后一阵强风猛撼窗户,好像要将窗户吹落在地。
“这个晚上他们可遭罪了。”丁波太太说。
“我喜欢这天气,”卡米拉说,“我想出去。站在高山上。哦,我真希望你让我和他们一起去,先生。”
“你喜欢这天气?”艾薇说,“哦,我可不喜欢!你听风绕着墙角打旋。要是我一个人待着,我都会觉得毛骨悚然。即便是您就在楼上,先生。我总是想,它们——您知道是什么——会在这样的夜晚来拜访您。”
“它们对天气毫不在意,艾薇。”兰塞姆说。
“您知道吗?有件事我搞不懂。那些来拜访您的东西,它们真可怕。要是我觉得房子的那个地方有什么东西,我就不会走近,给我一百英镑也不行。但我对那个上帝却没有这种感觉。可是难道他不是更可怕吗?您明白我的意思的。”
“他也曾经很可怕。”导师说,“你对诸神说得很对。这些天使总体上说,不是绝大部分人的好伙伴,即便他们是好天使和好人。圣保罗[4]的文章里都写了。可是对于马莱蒂本人来说,情况就变了:使其发生改变的,是在伯利恒[5]发生的事。”
“就快要过圣诞节了。”艾薇告诉大家。
“那时候麦格斯先生就会和我们在一起了。”兰塞姆说。
“就这么一两天,先生。”艾薇说。
“那恐怕不光是风声吧?”格雷斯·艾恩伍德说。
“我听起来觉得那是一匹马。”丁波太太说。
“喂!”迈克菲一跃而起,“赶快闪开,巴尔蒂图德先生,让我穿上胶靴。又是布劳德家的那两匹马,又在乱踩我的芹菜地了。要是你让我老早就去报警就好了。这人为什么就不能把这两匹马老老实实地关着——”他边说话边套着橡胶雨衣,说的什么也听不清楚。
“卡米拉,请给我拐杖。”兰塞姆说,“回来,迈克菲。我们一起到门口去,你和我,女士们都不要动。”
在座的人中,有些从来没有见过导师有这种表情。四个女人静静坐着,好像变成了石头,眼睛都瞪得大大的。兰塞姆和迈克菲独自站在餐具室里。后门连着门铰链,在风中摇晃不已,他们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敲门。
“现在开门,你也躲在门后。”兰塞姆说。
迈克菲拔了一下门栓。然后,无论他本人是否有心服从导师的命令(这一点永远也搞不清了),暴风就冲开大门,撞到墙上,他本人也顿时被压在门后。兰塞姆一动不动,拄着拐杖向前探身,借着餐具室里的灯光,看到漆黑一片中有匹高头大马的身影。马浑身是汗,黄牙毕露,鼻孔张大发红,耳朵贴着脑袋,眼睛如火炭燃烧。马直驰到门口,蹄子甚至都搁在门槛上。马身上既没有马鞍,也没有马镫或笼头;可就在此时,一个人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此人看起来极其高大健壮,几乎是个巨汉。他微微发赤的胡须和头发被风吹得满脸都是,很难看出来者何人;直到他上前一步,兰塞姆才注意到他的衣着——一件褴褛不堪、尺寸太小的卡其布大衣,鼓鼓囊囊的裤子,还有露出大脚趾的靴子。
◆〇◆
在伯百利的一间大屋里,炉火明亮,葡萄酒和银餐具在靠墙的桌子上熠熠闪光,一张大床居于正中,副总监意味深长地沉默着,看着四个年轻人恭恭敬敬,像大夫一样小心翼翼地抬进一具沉甸甸的担架。他们揭开毯子,将担架上的人放在床上,威瑟的嘴就张得更大了。他兴趣很浓,甚至有一瞬间他脸上那种模糊的表情都变得有条有理起来,像是个普通人了。他所见的是一个裸体的人,还活着,不过显然还没清醒。威瑟让仆人们在那人脚边放上热水瓶,脑袋下垫上枕头:仆人做完就退下去了。威瑟把一把椅子拉到床脚,坐下仔细观摩睡汉的面容:他的脑袋很大,可能是因为白胡子蓬乱,长长的白头发又纠缠在一起,所以显得脑袋更大。脸上饱经风霜如刀剑刻蚀,露出来的脖子则老得瘦骨嶙峋。他的眼睛闭着,嘴上还有抹淡淡的微笑。整体看上去的感觉还真说不清楚。威瑟盯着看了很久,时而转转头,看看从不同的角度看上去是如何——他似乎在找一个什么特点,却没有找到。他这样坐了快有一刻钟;门打开了,弗洛斯特教授轻轻走了进来。
他走到床边,弯下腰去,仔细观看那陌生人的脸庞,然后又走到床的另一侧,再作观察。
“他睡着了?”威瑟悄声说。
“我想没有,他更像是入定了。具体到底是怎么样,我也不知道。”
“我想,你觉得肯定是他吗?”
“在哪里找到他的?”
“在距离地穴入口四分之一英里处的一个山谷里。他们基本上一路顺着脚印找到了他。”
“地穴里是空的?”
“是的。你走后不久,斯通给我打电话汇报了。”
“你要准备打发斯通了?”
“是的。可这个你怎么看?”他瞅瞅床,示意弗洛斯特。
“我想就是他。地点是对的。而且以别的理由都难以解释此人为什么裸体。其颅相也和我想的一样。”弗洛斯特说。
“可是这脸呢?”
“是啊。有些特征确实让人担心。”
“我可以发誓,我知道大师会长什么样,甚至也知道长什么样的人能被培养成大师。你明白的……一眼就能看出史垂克或者斯塔多克能行;而哈德卡索小姐尽管禀赋卓越,却不行。”威瑟说。
“是啊,可能我们得准备好,他……也许非常粗野。谁知道亚特兰蒂斯世界的魔法到底是什么样的?”
“当然了,我们一定不能——呃——目光短浅。我们要假设,那个时代的大师们并不像现在一样和普通人截然不同。我们今天不得不扬弃所有感情甚至本能的因素,而在大亚特兰蒂斯,当时感情和本能却是可能接受的。”
“不是要设想到这一点,而是必须设想到这一点。我们不该忘记,整个计划都建立在不同的法术重新融合的基础之上。”
“正是如此。可能我们和诸神联系——受了他们不同于我们的时间比例影响——会忘记以我们人类的标准衡量,我们和古代的时间跨度有多大。”
“你看,那边这位并不是来自五世纪的。他代表的是某种远为古老的传统在五世纪的传承。这个传统早在大灾难[6]之前就已经传承下来,甚至更早于原始德鲁伊时代;这个传统可以上溯到努密诺的时代,在冰河时代之前。”
“这整个实验可能比我们预想的更冒险。”
“我之前就曾经表达过这样的愿望,你不要总是在我们的科学讨论中插入这种情绪化的伪判断。”弗洛斯特说。
“我亲爱的朋友,”威瑟看也不看他,“我很清楚,你刚才说的这个问题,你和诸神之间已经讨论过了。我很清楚。毫无疑问,我想你也很清楚,关于你自己的做事方式中一些足堪非议之处,诸神和我之间也有过讨论。天威难测这种管理方式,用来约束手下时是很合适的,要是打算用在我们自己中间,那没有比这更无用,或者说更危险的了。我是为了你的利益考虑才斗胆指出这点。”
弗洛斯特没有回答,却对威瑟做了个手势。两个人都沉默了,紧盯着床:睡汉睁开眼睛了。
一睁开眼睛,整张脸突然就有了表情,但这个表情是何意味,他们却看不出来。睡汉似乎在看着他们,但他们却不清楚究竟有没有看见他们。几秒钟之内,威瑟觉着那醉汉脸上的表情主要是谨慎,却没有任何强烈或不安的表情。这是一种习以为常、并不明显的的戒心,似乎说明此人是平静地,甚至达观地忍受了多年的苦难。
威瑟站起身来,清清喉咙说:“梅林大师,不列颠人之最睿智者,权掌机密,荣获此机会——呃——在此处欢迎你,实为无上之荣幸。您明鉴,我们对伟大之术也略有传习,请容我说……”[7]
可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了。很显然,睡汉并不在听他的话。而五世纪一个教育良好的人,是不可能听不懂拉丁文的。是不是他自己的发音有错误?可他怎么也不觉得,这个人会一点也听不懂。他脸上毫无好奇,或者说索然无味的表情说明他根本就不在听。
弗洛斯特从桌子上拿了一只玻璃瓶,倒了一杯红酒。然后走到床边,深深一鞠躬,把酒杯给了那陌生人。陌生人看着酒杯,那表情可以说狡猾,又似乎不是那样;然后他一跃坐起来,袒露出毛茸茸的胸脯和瘦弱但肌肉饱满的胳膊。他的眼睛转向桌子,还用手指着。弗洛斯特回到桌边,又拿起另一只玻璃瓶。陌生人摇摇头,又指了指。
“我想我们尊贵的客人想要的是那只酒罐。我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是不是——”威瑟说。
“里面是啤酒。”弗洛斯特说。
“哦,这可不太合适——不过呢,也许吧——我们对那个时代的风俗实在太不了解了……”
他还在说,弗洛斯特已经装满了一大锡杯啤酒,献给客人。这张神秘的脸上第一次闪现出一缕兴趣。那人一把抓过杯子,掀开嘴唇上乱糟糟的胡子,大口痛饮。一头白发仰得越来越高;啤酒杯也渐渐底朝天了;细脖子上肌肉跳动,喝酒的样子一览无余。最后这人把啤酒喝得一滴不剩,放下杯子,用手背揩揩湿漉漉的嘴唇,长长地感叹一声——这是他来之后发出的第一声。然后他又颇有兴致地盯着桌子看。
二十分钟里,两个老人家一直在喂他吃——威瑟颤颤巍巍、彬彬有礼,弗洛斯特则往来如飞、一声不响,就像个周到的仆人。桌上有各种美食,但那陌生人只对冷牛肉、鸡肉、腌菜、面包、奶酪和黄油感兴趣。黄油他吃得很文雅,还把黄油刀舔了一遭。他显然不知道怎么用叉子,而是双手抓着鸡骨头,大嚼特嚼,吃完之后还把骨头藏到枕头底下。他吃东西时啧啧作响,像是头野兽。吃完之后,还打手势要了第二杯啤酒,两口就喝完了,在床单上擦擦嘴,用手擦擦鼻子,看起来似乎定下心来准备再睡一觉。
“啊——呃——先生——无端打搅您,则甚非我所愿。然此刻,如您允许……”[8]
但这个人毫不在意。他们也不知道他的眼睛是闭上了,还是透过半闭的眼皮仍然看着他们;不过很显然他无意说话。弗洛斯特和威瑟疑惑地对视了一眼。
“除了旁边那个房间,这间房间就没有别的进口了是吗?”弗洛斯特说。
“是啊。”威瑟说。
“我们到那边去讨论讨论眼下的情况。我们把门虚掩着,一旦他惊醒,我们就能听到。”
◆〇◆
弗洛斯特突然丢下他一个人走了,马克内心先是感到一阵出乎意料的轻松。这倒不是因为他对未来毫不担忧。而是,在重重忧虑之中,反而产生了一丝奇怪的轻松之心。不用努力让此人相信他,摆脱了可悲的希望,他如释重负,简直有些高兴。在一连串待人处事的失败之后,能有场短兵相接,也很畅快。他可能已经在这场短兵相接中战败了。不过他至少站在自己这边和他们那边作战。还有,他现在可以说“自己这边”了。他已经和珍以及珍所代表的一切站在一起了。确实,他现在是战斗在前线:珍也许连个非战斗人员也不算……
良心是一口烈酒;对那些尚不习惯的人更是如此。没两分钟,马克的心情就从开始不知不觉的轻松感变成自以为是的英勇,然后又变成不羁的英雄气。他想象自己是一个英雄和烈士,就像斗巨人的杰克[9]一样,即使在巨人的斧镬之间仍然不慌不忙地稳坐钓鱼台。自己高大的形象在他面前屹立,向他保证这一举将抹去几个小时来在他心头萦绕不去的,他自己那一幕幕不堪忍受的丑态。不管怎么说,不是每个人都能抵抗住弗洛斯特的建议这样大的诱惑的。他邀请你径直超越人类生命的边界……步入那个从开天辟地以来人们就孜孜探求的天地……让你可以接触到无限神秘的线索,而那才是历史的真正脉搏。要在过去,这会多么让他神往啊!
会多么让他神往啊……突然之间,好像有什么东西越过无尽的空间,以光速奔跃到他身上,欲望紧紧扼住了他的咽喉(辛辣的、忧郁的、贪婪的、无法回应的欲望)。对于那些曾经经历过这种感受的人来说,也只能勉强形容说,这欲望摆弄马克就像恶狗摆弄一只小鼠,或许稍可比拟;对于那些没有经历过的人,就无法形容了。许多作家都以淫欲解释形容这种感受:这种说法,若从内在来看,是很有启发性的;若从外在来看,却谬以千里。这感受和肉体毫无关系。却有两点和淫欲很相似:首先,这种感受也是种种复杂情感中最深沉也最黑暗的,和淫欲一样,这感受也会让人们对其他的一切都没了兴趣。马克之前曾经经历过的情感——爱情、雄心、饥饿,还有淫欲本身——好像都变得淡而无味,是小孩子把戏,不值得为之动心。这黑暗的感受有无尽的吸引力,将一切激情都吸入了:整个世界因而变得畏手畏脚,苍白而枯燥,只有空洞的婚礼和苍白的混乱,是不放盐的宴席,是不下注的赌局。现在他想到珍时只有肉欲,而肉欲此刻毫无吸引力。淫欲这条龙头的大蛇,变成了一条无翅的小虫。这种感受在另一方面也近似淫欲。就是告诫那些变态的人他的堕落多么恐怖,是无用的:此病方炽之时,他渴望的恰恰就是恐怖。到最后,他的淫欲追求的就是丑恶;而美丽却变得太虚弱无力,久已不能刺激他了。原来是它们来了。那些弗洛斯特提到过的生灵——马克毫不怀疑,此刻它们和自己一起在这间监房里——对人类,对所有欢乐吹出死亡的气息。他没有憎恶,反而正因为如此,被这可怕的引力所吸引,所牵绊,所诱惑。马克之前从不知道逆天而行的力量有如此强大有效,把他牢牢攥在手心;这是推翻一切障碍,逆转天地万物的兴奋。某些情景意味着什么,弗洛斯特所说的“客观”,还有古代巫婆们的法术是什么样,都在他眼前清晰起来。他脑海中浮现出威瑟的脸;这次他就没有彻底憎恶这张脸了。他突然心满意足地发现,威瑟脸上有些特征表明,他也有过和马克此刻一样的感受。威瑟也经历过,威瑟也理解我……
就在此刻,他又想起自己可能会被处死。一想到这个,他就再一次意识到身处监室里——这个小小的、惨白的、空荡荡的房间,灯光刺眼,他坐在地板上。他眨眨眼睛,记不得几分钟前都看见了什么。他刚才在干什么?此刻他的头脑已经清醒了。他和威瑟有共通之处的感觉此刻又变得无比荒唐。如果他没法设计脱身,最后他们当然会干掉他。他怎么会忘了这个,刚才想了什么,又感觉到了什么?
他慢慢意识到,刚才他抵挡住了某种他毫无防备的袭击;认识到这一点,他心中生出一种新的恐惧。尽管理论上他是个唯物主义者,他对人们有自由意志的信仰却是若有若无,漫不经心的。他很少做出道德抉择,可几个小时以前,他下定决心永不再相信伯百利的人时,他理所当然地认为只要下定决心,他就能做成。当然了,他也知道,自己没准会“回心转意”,可是在没改变心意之前,他当然要坚持自己的计划。他还从来没想过,自己的想法竟然会这样被强行“转变”,就在一瞬间,甚至他自己都不知不觉。如果发生这样的事……这不公平啊。这个人正在努力做一件好事(这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做一件会让珍还有丁波夫妇还有吉莉阿姨都赞许的好事。本以为只要此人这么做事,就会逢凶化吉。这是因为马克心中还保留着一些残存的,原始之气未消的有神论想法,强大得连他自己也不自知。因为尽管没有明说过,可他还是感觉,他的良心会“感动上苍”。可是,你甫生善念,上天就辜负了你。这其中的差距之大,是你所梦想不到的。甚至还特地发明新的办法来,就是为了让你堕落。你尽管费尽力气,可结果还是如此。
如此看来,那些愤世嫉俗的犬儒们是对的。可是刚想到这个,他的想法又顿然停止了。一股香味打断了他的思绪。这又是什么名堂?哦,千万别再来了。他握紧拳头。不要,不要,不要啊。他再也坚持不了多久了。他需要珍;他需要丁波太太;他需要丹尼斯顿。他需要人,需要东西。“哦,不要,别让我再掉进去了。”他说;又扯起嗓门喊:“不要,不要啊。”不管他想呐喊什么,都化作了这一声哭喊。他已经走投无路了,这种可怕的想法却慢慢平复下来。再没有什么要做的了。他不知不觉中松懈下来。他年轻的躯体已经很疲倦了,即便是坚硬的地面也让他安之如怡。监室里也好像莫名其妙地清空了,净化过了,似乎在见证过这一场冲突之后,也疲倦了——就像雨后的天空一般明净,就像哭过的孩子一样疲倦。马克心头模模糊糊地闪过一个念头:夜就要过去了,然后他睡着了。
【注释】
[1] 原文为拉丁语,amis,amici朋友之意。——译注
[2] 巨灵(Macrobe),就是艾迪尔。——译注
[3] 巴菲尔德(Barfield)是本书作者C.S.刘易斯的朋友和大学同学,作家和律师,这个“古典的合二为一”来自他的作品《诗歌语言:意义的研究》(Poetic Diction:A Study in Meaning),意思是说某些词语,在古代原始时代,抽象和具象的意思是不分的,例如“spirit”这个词,可以代表风和呼吸,也可以代表精神和灵魂。——译注
[4] 圣保罗(St Paul),耶稣的使徒之一,公认是对于早期基督教会发展贡献最大的使徒,可称为基督教的第一个神学家,《新约》有许多章节是他所著。——译注
[5] 伯利恒(Bethlehem),耶路撒冷南方六英里一市镇,耶稣诞生地。——译注
[6] 大灾难指亚特兰蒂斯,或者说怒密诺的沉没。——译注
[7] 原文为拉丁文。——译注
[8] 原文为拉丁文。——译注
[9] 杀死巨人的杰克,英国民间故事,即杰克与豌豆的故事,杰克借助一颗神奇的豌豆,爬上天空,杀死了邪恶的巨人。——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