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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了台北,满脸是灰的我考虑要不要去报案。
虽然阿祥被史前巨兽级的大白蛇吞掉,这么扯,扯到去警察局做笔录时一定会被笑死,但我手中可是握有相当程度的证据,也就是二十几张阿祥被大蛇活活生吞的连续照片,这些照片即使送去科学鉴定也没有问题,因为都是货、真、价、实!
然而比起报案,有件事我急着想知道。
还没换下一身臭味的衣服,我立即搭出租车冲去找九把刀。
刚刚拍完电影「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的九把刀,正在后期公司台北影业忙剪接,我难得看到那个大烂人一脸疲惫地瘫坐在沙发上,好像连打了十次枪,萎靡不振。
「讲完了就快滚,我们还在剪电影最后十分钟啊。」穿着拖鞋的九把刀蓬头垢面,连鼻毛都没时间剪,皱眉瞪着我:「哇靠,你好臭!」
「老板,你快告诉我,你给我的三个锦囊,装的到底是什么?」我握拳。
「装大便。」
「不是,我是认真的,锦囊里装的到底是什么!」
「装大便。」
「老板……我一点也不是在开玩笑!」
「装大便。」
他妈的我最气我认真跟别人讲话的时候,却一直被乱敷衍,我气急败坏地拿出那三个神秘锦囊,用蛮力乱扯,终于把锦囊的布扯破,里面装的三个黑黑的东西掉了出来。
我握在掌心,仔细端详。
这三个黑黑的东西似曾相识,我一闻,竟然有一股熟悉的臭味。
「这东西……」我抽动鼻子,近距离确认锦囊里黑色物质的气味。
「就跟你说是大便。」九把刀不耐烦地说。
「谁的大便?」我闻到了恐惧。
「还有谁?」九把刀一副理所当然:「当然是我的大便。」
我傻到完全说不出话来了。
这个王八蛋老板,在锦囊布里装了三坨大便,然后交给我当护身符?
「为……为什么?」我失神,手中的大便差点掉在地上。
「我不是在非洲肯亚的游记里说过吗?」九把刀没好气地说:「自己去我桌上的稿子翻一翻。」
我想起来了,九把刀曾说过,由于动物常常用排泄物的气味划分地盘,所以在荒野旅行的老行家,常常会特意搜集猛兽的排泄物,如狮子,如熊,如豹的干掉的大便,晚上扎营烤火时,先烧一点,将猛兽的气味发散出去,入夜的时候,再将剩余的排泄物散放在帐篷外圈当作地盘示警,如果有别的动物接近,闻到了这些猛兽的排泄物气味,就不敢侵入,于是旅人便能安心入睡。
基于这个逻辑,一向幻想自己是地球上最强生物的九把刀,竟然将大便装在锦囊,叮嘱我危急时刻拿出来解围——这种超自大的思考逻辑!
九把刀,他真的病得不轻!
「不过,那不是普通的,我的大便。」
「!」
「那是我特地挑在阳年阳月阳日的全阳时间,在我家阳台上,屁股晒着中午太阳拉出来的大便,拉出来后,还在太阳底下晒了七七四十九天才算制作完毕,彻底吸收太阳的精华,绝对就是超级无敌龙大便,遇鬼杀鬼,遇魔降魔!」
「……这种制程是从哪听来的?」
「全阳时辰,跟一口气搞他七七四十九天,不就是所有灵异人士的共识吗?大家都这么说的啊!」
我真的是超傻眼的。
这种毫无道理的蠢事,就只有九把刀这种白痴兼自大狂才干得出来!
暂时撇开九把刀是不是唬烂,这三个锦囊的的确确有斥退魔物的奇效,第一个锦囊将我拉出了妖怪的幻觉迷雾,第二个锦囊成功压制住魔神仔,第三个锦囊则硬是狠狠击退了那条史前大白蛇!
是大便也罢,不是大便也罢!
我暂时不想去想了,但我也不想再屈辱地拿着九把刀的大便了,我泄恨似用手将三块早已被我握烂的大便黏在电影后期公司的沙发上,反复擦拭,在这个过程中九把刀竟然打了个盹。
「老板!醒醒啊老板!」我沉痛不已:「故事还没说完……」
「嗯啊?你还没走?」
悲痛莫名的我赶紧告诉九把刀大蛇祭血腥的真相,高潮迭起,句句血泪。
「喔,真的假的啊?阿祥被那条大蛇给吞了?」九把刀看起来很提不起劲。
「阿祥死了!」我哽咽,拳握紧。
九把刀打了一个很臭的呵欠:「真可怜,不过……阿祥是谁啊?」
看样子这王八蛋其实根本不信,没关系,我拿出阿祥的单眼相机,从照片库里按出那些惊悚直击,每一张照片都足以登上国家地理频道杂志的封面,最烂也可以拿去上刘宝杰的「关键时刻」。
只见九把刀面无表情地看完那些蛇吞人的图片,抬起头来看着我。
「那条蛇很大耶。」九把刀将相机还给我。
「蛇……很大?」我难以置信他的无感,接过相机的时候手还在发抖。
「嗯啊。」九把刀揉着布满血丝的眼睛。
「老板,那个村庄全部的乡民都是变态!他们集体谋杀了阿祥!不只这样,他们还涉嫌非法制订违反宪法的烂法律,非法限制我们的人身自由,更非法将我们全身剥光,再非法用鸡蛋砸我们,还瞄准我们的小鸡鸡!对了,他们非法逼我们吃很多的蛋!满桌子的蛋!那种烂村庄就是这样坑杀游客的,我相信这种变态的大蛇祭一定不只办过一次,他们肯定涉嫌伙同大蛇谋杀了几百个游客,这是一桩残酷的历史大屠杀啊!」
「蛋满好吃的啊。」九把刀的注意力迥异于常人。
「老板!那是满桌子的蛋!都是蛋!我跟阿祥都吃到快吐了!」我咆哮。
「不过……阿祥是谁啊?」
「阿祥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很激动,这家伙到底有没有在听啊。
「被吃了,满屌的啊。」
「满屌的?老板!这是一条人命啊!我最好的朋友的命啊!」
九把刀摇摇晃晃从沙发上站起,从报架旁的自动研磨咖啡机里倒了两杯热咖啡,一杯给我,一杯给自己。
「王大明,你还满会唬烂的嘛。」九把刀撑着下巴。
「唬烂!我从不唬烂!」我快爆炸了。
有这种不重视生命的老板,我拿的钱也是脏的!我继续干下去也没意思了!
「那你看看,站在你后面的人是谁?」九把刀的视线射向我的背后。
我霍然转头,脖子差一点给吓断。
阿祥!
阿祥就站在我后面,歪着脖子,好奇地打量我。
「!」我吓到完全说不出话来。
「从刚刚你一坐下,他就站在你后面听你鬼扯。」九把刀不以为然地看着我。
为什么!
阿祥明明就给大白蛇吞进肚子了,照道理说现在应该变成了一条大便,可为什么又活生生出现在我面前?难道过去几个小时发生的一切都是我的幻觉吗?难道我都在作梦吗?
拿起热咖啡,九把刀懒洋洋地说:「就是这样,王大明,做一份事领一份钱,你别想我会为你又烂又假的故事付一毛钱啊。」
「这种事……怎么可能……」我勉强吐出这几个字。
阿祥看着我,但眼神令我陌生。
「你不是阿祥!」我脱口而出。
等我意识到我刚刚说的那句话有多可怕的时候,一阵寒意才爬上我的头皮。
「我、是、阿、祥……呲……呲……」阿祥以极为缓慢的速度说话。
那眼神,根本就不是阿祥的眼神。
不,那根本就不是正常人的眼神!
「老板!他不是阿祥!」我惊叫。
「啊?为什么?」九把刀闻着热咖啡的蒸气,一副事不关己。
「他讲话后面加了呲呲呲的怪声!」我尖叫。
「我是阿祥,呲……呲呲呲。」那个不是阿祥的阿祥,脸色奇怪地呲呲呲。
很故意!
「原来呲呲呲是阿祥的口头禅啊?」九把刀恍然大悟。
「不是!」我大叫。
「我是阿祥,呲呲呲。」阿祥瞪大眼,微微吐舌。
「你看!他的眼睛红红的!那根本就不是人的眼睛!」我指控。
阿祥的眼睛不只红通通的,仔细一看,还闪烁着不正常的光。
「原来阿祥经常熬夜啊?」九把刀点点头。
「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我大叫:「他不是阿祥!」
够了!
够了!
原来这一切还没有结束!
2
原以为一切的恶梦,在我不顾一切逃离了那个变态村庄后就会结束。
但,是我太天真了。
离开了电影后期公司,不管我走到哪,「阿祥」就跟到哪。
不,他不是阿祥,他只是一个长得很像阿祥的人。
我故意去百货公司地下街吃饭,「阿祥」就跟我去地下街吃饭。我吃着大卤面,他就面无表情坐在我前面,眼皮眨也不眨地看着我吃完整碗面。
「看三小……叮当啦!」我嘴巴挑衅,心底却狂起疙瘩。
「呲呲呲,呲呲呲。」阿祥发红的眼睛盯着我。
我故意去汤姆熊玩投篮机,「阿祥」就跟我去汤姆熊看我投篮。我连续投了二十几次,他就一根紫竹直苗苗地看着我投了二十几次。
「阿你是没地方去喔!别跟着我!」我超不爽,作势拿球砸他。
「呲呲呲,呲呲呲。」阿祥又是那副死样子。
最后我故意去电影院看二轮电影,「阿祥」就站在戏院门口等我看完电影出来。据戏院门口卖卤味的老板说,「阿祥」竟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站了整整两部片的时间。
老实说,被「阿祥」这种魂不附体的跟法,我真的不敢去人少的地方,更别提回家。
依照我长期看「关键时刻」受到的启发,再加上我不负责任的判断,这个一直死跟着我不走的「阿祥」,很可能是被某种怪物给「掉包」了,或至少,也是被幽灵附身了。
一想到这两个可能性,我根本不敢落单,当机立断决定睡在人来人往的行天宫门口柱子旁,让关老爷保佑我一觉到天亮。
天要亮不亮,我就被寒气冻醒。
我揉着眼睛哆嗦醒来的时候,第一眼就看到了「阿祥」。
「阿祥」就站在我面前,看着貌似流浪汉的我睡了一整夜。
我又倦又累,一股无奈压过了火气。
「你到底想怎样?」我坐了起来。
「呲呲呲。」阿祥还是超白目地呲呲呲:「我是阿祥。」
「你不是阿祥,但你到底想怎样?」
「我要当阿祥。呲呲呲。」
「你不是阿祥。」
「我要当阿祥。呲呲呲。」
「……」
我总算听清楚了。
这个假装阿祥的家伙,说要当阿祥,意思等同他承认了自己并不是阿祥。
暂时,还不是。
我当然心知肚明他不是阿祥,但他直承不讳,还是让我打了一个冷颤。
幸好大爷我就坐在行天宫前面,背后有关老爷当我靠山,正气无限。
「我听不是很懂。」我指着他,微怒:「反正你承认了你不是阿祥,是吧!」
「我要当阿祥,呲呲呲。」阿祥面无表情地说:「呲呲呲。」
「那你告诉我,真正的阿祥去哪里了!」
「呲呲呲,吃掉了。」阿祥双眼发出淡淡的红光。
是啊,我这不是白问吗?
阿祥正是在我眼前被吃掉的,当时我只顾着拍照!
「好,吃就吃了,那你为什么要扮成阿祥的样子?」我握拳。
「我吃了阿祥,所以我要当阿祥,呲呲呲,呲呲呲。」
「什么!竟然就是你吃的!」我跳起来。
「呲呲呲……」阿祥用吐舌头的死样子,承认了他就是那条凶手大蛇。
我们两个,一个人,一个妖,就这么样在行天宫前呆呆看着对方。
说是对峙,并不精确,我几乎无法用语言抓准这种你看我我看你的茫然气氛,「阿祥」的红眼并没有透露任何敌意或杀气,而我的心情陷入极度的错乱。
站在我面前的,不仅仅是个假扮成阿祥的妖怪,更是吞吃阿祥的凶手。
这个可能性在这个妖怪自己说出口前,我并不是完全没有想过,而是一直回避这样的念头在我脑海滋生。因为我知道我不仅没种报仇,即便有种也没本事报仇,假使有本事报仇、但报仇肯定会让我自己陷入两败俱伤的危机,十之八九我也会畏缩不敢报仇。
所以我的心中一直暗暗祈祷这个「阿祥」千万别是吃掉阿祥的凶手,否则我就被迫陷入某种道德危机——不知道凶手是谁也就罢了,但凶手就在眼前,不帮朋友报仇的话,就是没义气!
现在好了,我一不小心就让这个妖怪承认了他就是吃掉阿祥的凶手,逼我自己陷入了窘境。
不行,我得找回立场。
「我不相信你就是那条大蛇。」
我一边冒冷汗,一边冷笑:「这一点都没有道理,根据质量守恒定律,一条那么大的蛇,怎么可能变成这么小的一个人?重量都到哪里去了?我看,你只是一个假冒阿祥的流浪汉吧,还呲呲呲咧!」
「我可以变给你看,呲呲呲。」阿祥微微歪头,一副说变就变的模样。
「等等,变也没用,别以为你变成了大蛇,我就会相信你就是那条吃掉阿祥的大蛇。」在诡异的压力下,我开始说教起来:「在那种鬼地方,大蛇肯定不只一条,而是有千千万万条大蛇,就算你们之间有一条蛇吃掉了阿祥,你们长得通通那么像,谁分得清楚哪一条才是真正吃掉阿祥的那一条?」
「只有吃掉那一个人,才可以变成那一个人。呲呲呲。」
「是喔?你说了我就要信啊?告诉你!我这个人就是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
「呲呲呲……」
「不要在那边给我呲呲呲!」
我乱七八糟跟眼前这个杀阿祥凶手辩论起来,就是不肯接受残酷的事实——我是个很糟糕、没义气的烂朋友。话说,世上最远的距离,就是吃掉朋友的妖怪就在眼前,但我却只能假装自己不是一个孬种!
我甚至不敢走过去给他一拳!
◇◇◇◇
渐渐地,一大早就来拜拜的香客多了起来。
我开始后悔,为什么昨天去电影后期公司找九把刀的时候,知道了锦囊的真相,没有拉下脸跟他再多要几颗干大便,害自己现在毫无筹码。
「你到底想怎样?」我试图保持冷静:「是不是想等我走到没有人的地方,再忽然把我吃掉!」
「我说了,呲呲呲,我想当阿祥。」阿祥重复着同一句话:「教我,当阿祥。呲呲呲。教我,当阿祥……」
忽然,我从阿祥赭红色的眼睛底,看见了真诚的渴望。
这一份渴望,我依稀在魔神仔的眼瞳里见过……
3
现在的场景,是麦当劳。
我的桌上摆了一堆薯条,以及一排刚刚从便利商店买来的鸡蛋。
薯条是给我吃的,而那一排鸡蛋,当然是给「阿祥」吃的。
在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里,我总算强迫自己听明白了「阿祥」的故事。
上一篇游记里说过了,花东深山里山精鬼怪尤其多,许多都幻想着总有一天可以幻化成人,这点我是亲身经历。至于这条一不留神就活了上千年的大蛇,也不例外。
比起没有形体也没有原貌的魔神仔,这条超级大白蛇可是结结实实地活了非常久,久到有一天,它的躯体大到可以吞掉一整个人的时候,它就真的吞了一个人。它觉得,比起其他动物,人吃起来的感觉很不一样。
「很不一样?」我咬着薯条。
「人会,说话,呲呲呲……」阿祥吞了一颗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