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掩娇啼 予檀 31341 字 2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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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41

葵影绿,小窗午。

越明倚在梳妆台旁百般聊赖地挑选首饰,院子外断断续续传来动静。

她原本不想理会,但隐约听见有云青的声音,便好奇地走了出去。

远远看见云青正在跟一个小厮争执,她走过去时,那小厮刚刚被打发走。

裴晏迟是不错。

但皇帝看人看的是建树,她觉着过日子还是要看人心。

一则,裴氏亲族众多,加之宁国大长公主这么一层在中间夹着,他的国公夫人虽有爵位,但却是裴氏冢妇,到底难做,不如旁支清静。

二则,他若真对长乐有心,身边事必定主动坦诚清理。否则即便守着章法,不宠妾灭妻,夫妻两个相敬如宾的,日子也没什么滋味。

曾太后闲闲将那捏成了团子的点心轻抛在盘中,唤了宫人与她洗手。虽说朝堂大势如此,但真要非嫁不可的话,有些事还须旁敲侧击。

今日朝堂之上惊心动魄,裴晏迟能从一桩错杀良民案,牵扯出私设赌场,科场舞弊,拆掉了世家几条臂膀,果真能臣。

嘉帝大喜过望,笑赞道,“谁承想打死的竟是个良民,可真是好事!”

裴晏迟点头,樊氏为了把破扇子打杀个奴婢也就算了,连做帮佣的良民都下手,有了这一遭,圣人新法便好推行许多。

“等那孩子回来了…就先说是给贵妃瞧病的,在你府里避过风头吧。”

待公事论完,提及私事,皇帝也不免笑了起来,“长乐……呃,虽说娇纵了些,但实是个良善孩子,你们自小相识,你是晓得的。”

皇帝素来温和,又保养得宜,看着并不肃穆反倒有几分富家翁模样,只一脸美髯压着显出帝王气,他抬手捻须道,“说到底,还是要看长乐的意思。”

裴晏迟自然颔首,并不多言。“这有什么贵重的?只是这紫玉的颜色有几分衬你罢了。”

他没忍住,食指在她娇俏鼻子上刮了刮,“少带些不入眼的东西。”

越明珠脂粉未施,也没用花露之类的东西,只在耳朵上戴着对黄豆大的铃兰花样的银丁香。

他的女人,只戴个粗糙的烂银子丁香,委实寒酸。

裴晏迟伸手摘下,把那银丁香放在一旁,越手拿了个耳坠子在越明珠耳畔比划。她雪白的皮肉近乎透明,透出粉嫩,被紫玉的柔和莹润衬出暖暖的柔软。

越明珠目光跟着那银丁香。

忽而只觉耳畔微凉,紧接着就是沉沉的坠着。

他带了薄茧的指尖有意揉搓她柔软的耳垂,忽轻忽重的,像是在调整耳坠的位置,又像是在摩挲打转。

贴的太近,裴晏迟温热的呼吸轻轻散在耳畔,像是猫尾不经意的扫过。

越明珠浑身战栗,一颗心也跟着浮沉,只得乖巧道,“好,奴婢明天就戴着。”

这才像点样子,裴晏迟微微勾起唇角,“你是我的人,有我护着你,怕什么?你就是胆子小。”

裴晏迟向来是说一不二的。

越明珠伸手拢了外衣,也就越着他的性子,小心翼翼伸手取了一支步摇,起身坐去镜前簪在发间细细看去。

镜中他立在身后,像是将她完全罩住。

“我不在的时候,字可有练?”他的语气威严。

“日日都练着呢。”“醒了?饿吗?”

裴晏迟起身,阔步走了进来,藏青衣袖上还带着淡淡的苏合墨香。

“世子,奴婢……”

越明珠眼神不甚清明,见他进来,脸上立刻挂了温顺甜笑,嘴角的绽出小小的涡,有几分腼腆。

锦被滑落到腰际,刚一动弹,肚子却浅浅叫了起来。夜色深沉,四下皆安,恼人的声响更是极为明显。

霎时,越明珠红了脸,一张芙蓉面艳若桃李。

见她满脸窘迫的娇俏模样,裴晏迟禁不住朗声笑了起来,浓重眉头散了开来,他起身吩咐外间的松烟道,“叫人去厨房拿些点心,我夜里要用。”

他素来不吃甜食,松烟一听就知道是给姑娘点的,轻车熟路一溜烟去了。

越明珠却想起什么似的,赶忙去看食盒里捂着的那盅百合饮,炖盅外壁已然冰手。

“哎呀,都冷掉了!”

她语气懊恼,笑脸瞬间垮了下来。

不趁热喝,药效差了不止一星半点,她果真是睡了太久。

“无妨,我已然吃过了,你明日再煮与我便是。”见越明珠乖乖点头,裴晏迟拿了件外衣披在她身上,牵过她的手向外走去。

碧纱橱里,紫檀雕花桌上,吃食摆得满满当当。

有沾了满满一层黄豆糖粉的米果儿,有软糯细腻,入口即化的豌豆黄,还有桂花香馥郁的酒酿圆子和甜润的酥油泡螺,不一而足。

“酒酿圆子!”裴晏迟竟然提前回来了。

逆着烛火,越明珠只能看见他俊朗的轮廓和高大的身形。

他踱步进来,低头,慢条斯理解开大氅系带扔给一旁候着的丫鬟,略略躬身拱手行礼,端得是温润如玉。

越明珠心里略安定了些,却不敢再回头,只能用余光看到白露脊梁在掩不住激动下轻轻颤抖。

“大郎怎么提前回来了?”

杜氏讪笑着让人给他上茶,见他礼仪周全,忽觉得这“玉面探花”也没什么大不了。

听说此番他差事办的极好,功勋卓著时回京,寻觅个好妻族做助力正当时……杜氏眼珠子一转,她是他的继母,给他个丫头通晓人事,说破大天也不算什么大事!

杜氏刚要开口,就听裴晏迟音调平和,微笑道,“劳母亲费心,儿子正是建功立业的年岁,要那么多房里人做什么?”

他轻笑了一下,略略掀起眼皮看她,仿佛在谈论什么趣事,“莫不是想要儿子多一个贪花好色的恶名?”

态度至恭,语气和缓,任谁都挑不出半分错处。偏生说的内容又直戳杜氏心底那点隐秘。

说罢,裴晏迟不再多言,一双乌沉深水般的桃花眼静静看着杜氏,眼底淡淡讥诮不加掩饰。

杜氏被这目光盯得头皮直发麻。

不知怎的,她骤然想起从前二房那几个谋爵的,别说进祖坟了,死之前身上一块好皮都没有。

就这样,满京城竟还要赞给他们收尸的裴晏迟一句仁德。

一时间,杜氏冷汗涔涔。

她抽出帕子在额头摁了摁,面色微红,结结巴巴挣扎道,“大郎,我这也是为你……”

“童试将至,母亲多操心二弟,便是为家族分忧。”不等她说完,裴晏迟就出言打断。

他多在圣人身边行走,天子近臣说话自然滴水不漏。表面是关怀弟弟,实则是在用裴琅敲打杜氏。

目光略过杜氏主仆不做停留,定在跪在地上缩成小小一团的越明珠身上,裴晏迟目光更冷了几分。

他皱眉道,“去门口候着。”

“我身上不爽利,今日就这样,大郎你也自去歇息吧。”

提起裴琅,杜氏脸上不自然带了几分馁色,没等话说完,她就匆匆忙忙起身,往内室避着去了。

心口胀得像是被塞了湿棉花,越明珠眼眶发酸,她赶忙起身,却见白露仍跪在地上,眼里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凄惶哀求。

也是,问梅阁去不了,闹这一出之后怕是杜氏看她也生厌。

越明珠总是压不住小脾气的,她低了头只做看不见,径直走了出去。

这屋子里她说话是最不管用的,白露不去求两个主子,只捡着她捏算什么事?她又能说什么呢?

她不会去落井下石,但也不愿意做菩萨。

院外风雪愈盛,竟比方才还大了许多,目之所至一片雪白。

裴晏迟抬头看了一眼天,已经有人撑了伞递到了他的小厮松烟手上。

“你的伞呢?”

“奴婢来时还没下雪。”越明珠垂首道。

“松烟,再去拿一把。”

说罢,他从松烟手中拿过方才那把伞塞到越明珠手中,阔步往院外去了。

裴晏迟人高腿长,走的又快,她举着伞只得跟着一路小跑。等到了问梅阁,越明珠身上沁了薄汗,手却冻得僵硬发痒。

今夜是彤管当值,她已经等在正屋门口迎着了,越明珠松了口气,转身回了屋子打算歇歇。

屋子里烧的黑炭太久没人照管,略有些熄,烟味呛鼻扑面而来。她只好开了窗,拨了炉火,等着热水烧起来好烫烫手暖暖身子。

桌上的饭菜是凉的,白花花的猪油结了块,被彤管严严实实用罩子盖了,越明珠心里泛起淡淡暖意。

偏脑袋又开始闷闷的疼,她摸了摸额头,应该是烧起来了。

越明珠擦了脸,刚换下湿衣裙想上床窝一会,就见个婢子拎了茶壶进来。

“呦,妹妹这般金贵,不像个丫鬟,倒像是个世家大族出来的小姐呢,不愧是同世子共患难过的忠婢!”脸上调笑,话音夹枪带棒,正是昨日厢房说闲话的银管。

越明珠看到这一桌甜食,登时欢欢喜喜笑了起来,晃了晃他的手。

笑是会传染的。

裴晏迟见她眼儿瞪得像只得了毛球的猫儿,笑得明媚可人,心情就跟着松快了许多。

不同于外面那些贪得无厌的,只一点赏就能让她开心的像个孩子。

一如既往的好哄。

裴晏迟心头愉悦起来,一双的桃花眼便含笑去看她。

越明珠试探地伸出食指,颇为讨好地轻扯裴晏迟的袖子。见他薄唇勾了弧度微微颔首,方才拿起了银筷,低头捡了一块裴晏迟惯爱的核桃酥,放在他面前的碟子里。

裴晏迟不再说话,越明珠便盛了酒酿圆子,低头小口小口吃着,任甜腻在舌尖化开,桂花香盈了满鼻满口。

饿了许久,半碗圆子暖暖下肚,胃里总算舒服了些。

“慢些吃,没人同你抢。”

裴晏迟语气温和,却含着不容置疑的味道。

越明珠抬眼偷偷看了他一下,水灵眸子眼睫微颤,脸上还带着压出的红痕,整个人便透出一股子娇憨。

又乖又呆。

裴晏迟揉了揉眉心,攥了越明珠的指尖,“今日便罢,点心往后每天只许吃一块,没得腻住了闹得慌,又来同我哭。”

越明珠点了点头,立刻搁了勺子顺着他的意思不再吃下去。

“杜氏那边往后由我来解决,你只守着院子,近日不许出门。”

裴晏迟抬手捏着她的脸颊,柔嫩绵软,指尖在脸颊肉上掐出浅坑,把勺子塞回了她手中。

“是。”

大概是防着他未来的妻子遇到她这个不该出现的。越明珠乖巧应声,闷闷继续挖着酒酿圆子。

一时间,屋子里静香满室,只瓷勺轻轻磕在碗上,发出脆响。

越明珠脑海中尽是彤管的话。

要自己去玉佛寺,也是他的意思,还是只是大长公主的想法?

她总是想起从前大长公主院子中那个被配人的姐姐,既说配,哪有那许多讲究?猫儿狗儿配种一般,哪个同哪个在一起,端看顺心顺手罢了。

莫名的恐惧如同生了手的藤蔓,缠得越明珠心口发紧发酸,心思浮沉间,一勺酒酿圆子在碗中浮浮沉沉却怎么也送不进口中。

越明珠点头,裴晏迟的字是极好的,连圣人都赞,自河东郡时,他便自己写了字帖要她每天临十张。她一双素手放在膝头,拢在袖子中,露出白嫩指尖,安安静静仰头看他。

鸦羽间步摇晃动摇曳,紫玉在灯火下晕出温润的光,映得人既柔且媚。

肌肤柔滑得如同颤巍巍的奶冻子,总叫人有上手蹂躏的冲动,她的唇并不薄,反倒是略厚微弹,红润柔嫩,仿佛在勾着人去描摹。

遑论那一双澄澈的眸,瞳孔极大,泛着潮湿水光显出无辜神色。

在刑部审了一天犯人,裴晏迟本是有些烦的,可看她忽觉鼻尖血腥气尽数散了去,心头极愉悦了起来。

他把她放在膝上,抬手勾掉那步摇,哑声道,“你乖乖听话,等我忙过这阵子,带你去外面转转,下雨时撑了船在湖中看荷花,很有几番意趣。”

“世子可要兴尽晚回舟?”

越明珠道,这诗他从前教过,总叫她想起年少时的光景,她是极喜欢的。

裴晏迟俯身坐下,抬手捏着她的下巴,语气亲昵,“这才像话,成天在府里,人都闷傻了。”

或许是他熟稔的亲近语气,给了她极大的安全感,又或许是她不愿再被不安折磨。

越明珠深吸一口气,偏头错开了他低下来的薄唇。

说着说着,皇帝转而又道,“当年点了你做探花,也是不忍辜负你这玉树之名。”

裴晏迟只敛眉躬身一礼,从容道,“是圣人偏爱,小臣不敢自居。”

召见一结束,萧缙便寻了来。

太后此番召见荒唐又甚是合情理,到了他口中,便成了笑料,“我们萧氏这一家子是乡野出身,比不得你们百年世家有规矩……不过世间还能有几个女子,是你这张脸降服不了的?”

看他眼神不善,萧缙低头翻起奏折,忍不住咋舌,“你这驭人功夫实在了得。”

世家关系交错纵横,裴晏迟硬是将几家连根拔起,处置起来连孩童都不放过。而今日上朝,世家中没什么波澜,竟还有叫好的。

萧缙不由叹道,他这位发小,从不说一句硬话,却没办过一件软事。心思深沉手段多样,又没什么底线,着实令人既敬且畏,不愧是世家子弟中的翘楚。

“尚可。”

裴晏迟头都不抬,只细细翻了卷宗。

驯人如驯马。

绝境处施恩,再辅以威慑,御人之道不外乎如此。

看着今早那奏折,萧缙忽而心生几分试探之意,有些话太后问不得,他问得。

他指着犯人名册里越三的名字问道,“若是长乐真就定了你,你那小狸奴还要不要养了?

一见到她,云青神色骤变,连忙迎过去,将越明珠拉向小厮离开的反方向:“小姐怎么出来了?”

越明珠往那小厮的背影看去,没看清楚:“我好像听见你跟人在吵架,有人刁难你了吗?”

云青强笑:“哪有,只是有个不长眼的人认错了院子,非要说这是陈家几个小姐的住处,来送东西,我跟他说了好一会儿才说明白。”

第42章42

明月交光清夜,那一抹突如其来的月华渐渐化作溪水,缓慢地淌入狭窄的偏殿之中。

一切都似水静谧,只听见粗喘与低低的呜咽交叠。

不知多久过去,连呜咽声都消失不见了。

越明珠大脑一片空白。直到被裴晏迟松开,她大口喘着气,好久之后,神智才重新回归清明。

刚刚那一个又一个的片段全都在脑海中掠过,回到最初,她说了一件跟裴晏迟小时候的事情。

然后就演变成了现在的局面。

杏眸含泪的样子美不胜收,眉目间柔媚滴出水来,合该是为着取悦男人的尤物。

裴晏迟想起越三那只触碰过她的手,想起那几道落在她身上的眼神,还有她看萧缙的那一眼,心底愈发生出一股子躁来。

真想捏烂她细细的颈。

裴晏迟喉结滑动。

她是他的。越明珠怔了片刻。

这种小事裴晏迟即使知道了,大概也不会放在心上。

自打从河东回了国公府,她就知道裴晏迟在她身上并不会太花心思。于是低低开口道,“嗯,我自小都是退了烧就好,世子不会知道的。”

喝了药,越明珠便顺手拿起绣绷,把上午的活计干完。

裴晏迟纵然算个温厚主子,但公门侯府的世子,自小便挑剔讲究,纵使府里有绣房,寝衣得是要她们领了细软的松陵布自己动手做的。

“这叶子绣的真灵巧!”

彤管目光在绣了竹叶的素白寝衣上转了一遭,心道,这丫头从前绣活是半点不会,跟着世子去了趟河东回来倒是娴熟起来,荷包帕子也都来得,当真是跟着吃了些苦头。

一想到越儿开脸伺候世子爷的时候才十四五,彤管笑着摇了摇头,世子那般品貌,还能干又会疼人,小姑娘有些少女心思自然不奇怪。

这般想着,她话里便带了丝打趣,笑道:

“小丫头急什么,世子明天才回来,莫不是想的厉害?”

越明珠正要往绣花绷子扎的针轻轻顿了一下,就继续绣了下去。莫名的滋味涌上来,心口胀胀的发酸,只好假作害羞,低头继续绣着。

其实她说不清。

作为他的通房,她肖想他、仰慕他,仿佛是一件不合规矩,但又理所应当的事。

可她这样的身份,喜欢不喜欢又有什么打紧?

越明珠心底不上不下的,她缓缓抬头望向窗外,却只看到四方窗格里透出雾蒙蒙的红光,怕是雪又要下。

正分着线,“叶姑娘!”

一个粗使小丫头一边跑一边喘气,“夫人让我来叫你快去呢。”

越明珠瘦削肩膀僵了一下,脸上有点发白,却不自觉挤出个规规矩矩的笑,抬手扶了扶鬓边碎发。

裴晏迟不在这半个月,他的继母杜氏那边的贴身嬷嬷总是借口她字好,喊她去抄经。

天冷,屋子潮湿寒冷不算什么。

下雪天屋子暗,偏又不给点灯,抄得越明珠头昏脑胀。

几番折腾之下,她这才烧了起来。

小丫头定定站在院子里等着,彤管颇有几分忐忑,她一脸不安的看了越明珠一眼,世子眼见着要回来,夫人这是没完没了了?

“带把伞吧。”

彤管转身要往茶房去,越明珠轻轻拍了下她的手,笑了笑就跟了上去。

世子不在,杜氏多是来找麻烦的,雪还没下就拿伞,说不好就是话柄。

望着她垂首远去的背影,彤管叹了口气:世子一向有成算,就像是给书桌上的笔墨纸砚各自安好了位置就不许旁人动,他心里给别人划的线也不会轻易挪动。

越儿这般聪明,又同世子共患难过,只要讨得世子几分欢心,再学会妾室好好侍奉主母那套,足够平平安安一辈子了。

跟那小丫头紧赶慢赶往主院走去,越明珠额头都沁了汗。

等到了,竟吃个了闭门羹。

打帘子那丫头探了头,露出一双狐狸眼,待看清是她之后语气里立刻带了不耐,翻了个白眼缩了进去。

“先等着吧。”

帘子一甩冷冷撂下一句,是杜氏身边的白露。

院里风大,小丫头怕冷,让了她一下就自顾自躲去了茶房烤火。

越明珠就这样轻轻巧巧立在了门口。

屋子里传来细碎的谈笑声,帘子里漏出丝缕暖香,空中飘飘忽忽终于还是鹅毛漫天。

隔着一道帘子,里面笑得欢欣,外面风声渐大。

越明珠抿唇,她自乡野长大,也是进了府里才知道,于国公府这样的累世官宦人家,正妻有嫁妆有娘家,是用来尊重的;

姨娘们要么是正经人家来的,要么有艳名才名,是男人的面子;

而像她这样入了贱籍,身家性命都捏在主子手里的,是玩意儿。

她一个通房,也只是比旁的丫鬟多些体面,但若是她真把自己当个不一样的,处处要强掐尖,那就是离死不远了。

这上头,越明珠惯是想得开。

如果是从前爹娘阿晏还在的时候,她自然是受不到白露这份闲气,可如今这世间她孑然一身,还成了奴婢,受了委屈就只能往肚子里咽。

不然又能怎么办呢?

她的命只卖了十五两银子,便是死了席子卷了抬出去,为她伤心的也没几个。

她搓搓冻僵的指尖,额头沁出虚汗,脚已然没了知觉,膝盖也渐渐发麻。

细碎的雪飘进檐下,砸在脸上冷得像冰粒,她却觉得这点雪飘下来反倒比要下不下来的踏实。

早知道穿厚一点了。

越明珠用袖子轻蹭了下脸颊上的水珠,不由得怀念起前阵子裴晏迟给她的那几件斗篷,狐皮银鼠皮兔皮的都有,只能好好的收在箱子里。

“你进来吧。”白露冷哼一声。

越明珠定定神,活动了下腿,抬脚进了门。

屋子里骤然静了下来。

上首端坐着的,一袭青衣满脸书卷气的中年贵妇,就是裴晏迟那继母杜氏,而白露在她身后立着,眼角不断飘向窗外。

被几道目光落在身上打量着,越明珠掌心冒汗,面上却一分都不敢露,只按着规矩行礼、垂首。

站久了腿麻,她却立得稳稳当当。

“我看你身子倒孱弱,跟着世子可辛苦?”

杜氏笑盈盈问道,端的是一派贴心。

“伺候世子是奴婢的福分,哪里谈得上辛苦。”越明珠神色不变,只敛了眉眼垂首恭敬答道。

杜氏忍不住用眼睛把人刮了一遍。

水蛇腰削肩膀,身段倒是凸的地方凸,该细的地方细,脸盘也俏,难怪老大那个冷心肠的看得上。

不过穿得倒不是什么好料子,首饰没有一件像样的,伺候了两三年,身边连个丫头都没有,可见得宠也有限。

“如今彤管要放出去配人了,你身子又弱,这丫头老实又稳重,跟你轮流伺候大郎也算是帮你省些力气,往后你们好好相处便是。”

杜氏话音刚落,白露便一脸得色,步履轻快往前几步,站在了越明珠斜前半步福了福身子。

“既如此,越氏你今日便把人领回去安置一下。”杜氏轻飘飘一句,就端了茶细细嘬饮,并不看她。

越明珠冷汗骤然而下,指尖微微颤抖。

白露能不能跟着她回问梅阁,能不能顶了彤管的位置,能不能近身伺候裴晏迟,又哪里是她做得了的主?

若是她今日把人带回去,便是替裴晏迟当家,敢替主子做主的通房哪里还有活路?

这厢越明珠不说话,屋中一时间只剩杯盖轻轻摩擦杯盏的脆瓷声。

“莫不是因为方才妹妹打帘子太快冲撞了姐姐?姐姐大度,我年纪小,多担待我些吧。”

白露声音柔弱,神色凄楚,她双眸含泪转向越明珠,目光中分明闪过一丝要挟。

太太说必是要把自己送到世子院子里的,若是能讨世子欢心,便是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越明珠甜美灵秀,颜色确实好,可胆子小好欺负,风情韵味上也不及她。她娘说了,男人水性,都是各式各样的女人都要沾一沾才好!

有太太在这,她怎么敢不答应?

“咔嗒”裴晏迟的祖父老国公卧病在床已久,同大长公主夫妻二人早已分院而居,府内一应事宜皆由大长公主处理。

越明珠到大长公主院中时,天依旧阴沉无光,灰蒙蒙透着凄清。

廊下站了许多丫鬟仆妇,个个神色肃然。

屋内气氛更是凝重,越明珠余光瞟见杜氏带着自己的儿媳何氏坐在一旁,正中间地上跪着个衣衫不整的女子。

连大气都不敢喘,越明珠默默垂首,伏身跪地请安。

“此事便结了,你们自歇着去吧。”上首凝夜紫的袍角岿然不动,苍老女声中带了不耐。

越明珠感受到落在背上的目光,将头压得更低。

还不待被叫起,忽而,头上一道女声尖锐起来,“祖母,这狐狸精我怎么能给二爷收房?她是马房薛三的姘头!孙媳的脸往哪里放啊,这狐狸精——”

越明珠闻声抬头,却不妨一盏瓷杯迎面摔了过来。

兜头盖脸的热茶扑面而来,她下意识微微侧头往后仰着,却还是被浇了半张脸。

茶有七分烫。

脸颊火烧火燎的胀,点滴热茶顺着前额的发丝滑进眼睛,刺得眼睛生涩,越明珠疼得直发抖,却又不敢动一分。

她不知道此时自己是该进还是该退,又或是该请罪。

“发卖了便是,年轻爷们哪个不是馋嘴猫儿似的,还是什么大事不成?当众撒泼,成何体统!”

当啷一声闷响,大长公主茶杯重重磕在紫檀桌上,“平日我不忍苛责你,你们婆媳到底存着什么心思真当我不晓得?三日前你就发现了,偏要选在今日闹,好让大郎在贵客面前丢国公府的人?”

此言一出,四下皆静。

杜氏满面通红,何氏止了哭声,丫鬟仆妇们恍若未闻,只井然有序重捧了茶来。

越明珠这才得以看见这位历经三朝,辅佐今上的大长公主。她望之四十许人,一袭紫袍贵气十足,目光如炬,一双眼睛虽有些岁月斧凿,但仿佛能看到人心里去。

曹嬷嬷瞭了大长公主一眼,颇有眼色地挥退了旁人,然后拉着呆呆杵着的越明珠进了耳房。

茶房里炭火足,也暖和。

“你坐,刚刚可是吓着了?”

曹嬷嬷看越明珠脸颊只是烫红,略略心安。

她抬手取了张帕子递给越明珠,温声安慰道,“主子们难免有个动气的时候,怎么也得有个出气的地方,恰好赶上委屈了你。”

“那里就那么容易吓着,主子向来都是慈和待下,我们做奴婢的只图主子舒心便是。”

越明珠擦了擦脸颊上的茶水,碰到伤处疼得一哆嗦,只好勉强挤出个温温顺顺的笑来,何氏砸错了人而已,曹嬷嬷亲自来给她台阶下,她不接着就是不懂事。

“也是嬷嬷太心疼我。”

越明珠一句话,便把事揭了过去。

曹嬷嬷满意点点头,忍不住细细打量眼前人。

丰厚黑亮的头发简单盘了个髻,鬓角碎发软软垂在脸颊。浑身上下只插了支素银簪,丫鬟制式的冬衣上大片水渍上挂了片茶叶,依旧能让人眼前一亮,倒当真是灵秀孩子。

就是委实可怜了些。

其实越氏这话也不错,讨好郎君,侍奉主母。

主子宠得笑,主子打骂也得笑,为婢妾的,大抵是这样一辈子。

她如此懂事,大长公主今日的手段倒是白费了。

曹嬷嬷心底一叹,又道,“大长公主找你,本是想看看你可稳妥,开春须得个人去玉佛寺替主子抄几日经还愿,阖府算下来你的八字正合适,字又好,现下看来你是当得起。”

玉佛寺?

越明珠愣了一瞬,只得点头称是。

见她乖巧应声,曹嬷嬷伸手摘了她肩头那片残茶,目光中带了些不尽然的惋惜。

只看世子的态度,越氏这一去,还回不回得来可不好说了。

茶杯和檀木桌撞出清脆声响,杜氏冷冷抬眼看向越明珠,“说话!”

僵硬顺着脊骨一节一节往上爬,越明珠冷得发麻,她扑通跪在了地上,眼前发晕,冷汗一阵一阵冒出来,“奴婢卑贱,做不了世子院里的主。”

“早就听说你成日里做个病西施样勾搭大郎,如今大郎不在,又做出一副妖里妖气的样子给谁看?”

茶盏砰的一声落在了越明珠脚边,混着碎瓷渣的茶水浸透了她的袍子。

杜氏见越明珠闷了头不言语,越发骂的起兴。

“我就是看不上你这般浪样,惯会扮柔弱的贱蹄子!”

“归根到底你也不过是个伺候男人的玩意儿,只是比痰盂马桶会喘气罢了!”

前方的白露虽低着头,胸脯子却越发挺的高起。

白露…她不怕吗?

越明珠跪在地上,恍然抬头。

满屋子的丫鬟仆妇目光带了或是轻蔑讥诮,或是怜悯不屑落在身上,越明珠只觉胸口像是被针扎了一般,羞耻和愤恨带来的痛感细密冰冷,潮水般涌上。

纵使知道杜氏向来粗鄙,纵然知道自己身份低微,尊严最是奢侈。

可是她还是抵不住地难堪。

“今天这人你带也要带,不带也要带,我倒要看看你个贱皮子……”杜氏刚要继续骂下去,只见一个小丫鬟从屏风后露了头,快几步走了上来。

“夫人,世子爷……”

小丫头的话音未落,一道清朗男声淡淡传进来。

“母亲何出此言?”

屋内人纷纷望去。

微雪中,那人一席青衫锦袍立在门口,玄色描金大氅在风雪中微微摆动,行止温文,似是将世家公子的教养风度刻进了骨子里。

遑论想法,她的一身一体,乃至一呼一吸,都需得他来做主。

他捻起那支紫管狼毫,饱沾墨汁的笔尖在暖白色熟(ni)宣(dong)上划过。

欹正相生,金钩铁划。

笔尖的柔软,笔杆的凉意。

黄金倍易,无处可寻的苏合墨珠顺着弧度滑滚落,颤巍巍挂在顶端,细密的痒,微微的凉。

越明珠瞬间从迷蒙中清醒。

镜中,青筋微凸的劲瘦手臂拽着纤细手腕,腕骨分明的大掌卡着白的颈,迫她同他一起向对面望去。

西洋镜架中,眼睫漉湿,双眸失神,面庞I绯I红,如同熟成透I烂I的I桃I儿。

而他宽阔,高大地包裹着她,衣冠楚楚,神色冰冷。

越明珠看到镜中熟悉的字迹。

即便是镜像着,幽暗墨色与暖白朱红形成易辨的痕迹。

锐臣

越明珠愣住了。

“记住谁是你的主子,往后莫再招惹些不三不四的人。”

粗粝温热的手指抹干她眼尾泅出的泪珠,裴晏迟松了臂膀,任她委顿在地,起身往内室去了。

看着他拂袖而去的身影,越明珠实在没力气去穿上衣裙,只轻轻蜷起身子抱了膝盖,一动不动缩在地上,纤长眼睫轻颤,宛若没了生气。

墨在素裳晕染开,似夜中繁花。

晨曦微启,东方既白,清晨鸟儿还未叫,便是要准备上朝的时辰。

门廊里候了半宿,松烟方才敢躬身收了地上的碎银,直起腰往屋子里瞟了一眼。

床幔还合着,世子已然在外间正衣冠。

松烟心道,越明珠姑娘在世子心里果然不一般。

他们这般卖身的自签了契,合该是归主子教导,老子娘寻常都见不得,遑论什么劳什子三叔。

昨个越三不仅见了,还攀扯了姑娘。

而世子竟连越三的下场都没忍心告诉她。

“彤管的婚期定在哪天?”

裴晏迟扶正官帽,伸手轻轻拽着朝服襟口那粒扣子,目光落在松烟头顶,目光冷淡没什么温度。

“回世子话,年后。”

松烟毕恭毕敬,一旁的银管微微抬头面露期待。

“取二十两银子,让她的家里提前来接她回家备嫁。”裴晏迟回头冲着松烟沉声嘱咐道。

彤管这倒算是因祸得福,松烟心里转了一遭,转而恭敬问道,“世子,院子里可还要添人?”

“不必。”

裴晏迟皱了眉,越即摆摆手阔步出门,银管的肩略塌了下去。

很显然,他是故意再度挑起这个话柄的。

裴惊策手攥紧长棍,顿了一顿,忽而冷嘲道:“是不是真的,你不应该比我更有数?”

“我还以为你应该看得很清楚。”

裴惊策这几日又跟那群狐朋狗友厮混在一起,还让薛家的大少爷替他找来长得像越明珠的扬州瘦马确认。

这些事情,暗卫早就跟裴晏迟说过了。

裴晏迟望着他倏忽紧绷的下颌,语气甚至比往常平和些,不疾不徐地开口:“我对你自欺欺人的本领实在叹为观止。”

第43章43

厢房内,云青正伺候着越明珠用药汁擦洗残余的疹痕。

这几日过去,越明珠已经不觉得像之前那样痒了。

但于清双动手又莽又狠,下的药烈,她身上的痕迹跟体内的药性尚未完全消除,不得不继续整日浸得这苦得让人难过的味道里。

越明珠觉得自己已经被熏成一棵行走的草药。

那气味弥漫房中经久不散,开窗通风后也不见好。她只得跑去厢房外避一避。

越明珠躲在院中大树阴翳处乘凉,云青去湃了个西瓜,端出来给她。主仆二人还没吃上,就见一辆马车停在院子侧门。

还未等裴晏迟开口,大长公主紧接着就又笑道,“不过,我虽说出身皇室,但嫁夫越夫,自然尽数是为你打算,若是女儿家太过盛气凌人,这做郎君的日子也过不好。”

此话便是意有所指了,何氏扫了一眼满面得色的裴琅,面上便有十分过不去了,只得扶着肚子僵着脸,夹了一筷子烧鹿筋,放到裴璋面前的碟子中。

筷子和瓷碗碰出极小的响。

“多谢祖母费心。”

裴晏迟并不热络,他脸上看不出什么喜怒,骨节分明的指尖却不再去碰酒杯,只拈起茶盏,轻轻拨弄着浮茶。

“我差人去曹州,本是寻几个花农帮我寻琼花,却不想遇着个老花匠,冬日里竟是养得了三株姚黄,一株赵粉和一株豆绿,皆乃逸品,年后尽可开了。”

大长公主脸上带了点笑,语气重颇有几分兴味盎然。

“祖母雅兴——”叶桐柳眉微皱,目光流露出不满,“你知道裴晏迟同长乐说什么了吗?他说——”

“如你所愿,清理干净。”

“是吗?”

越明珠表情漠然,麻木点头。

少顷,一双瞳仁极大的乌眸,澄澈通透看着叶桐,她声音轻飘,语速和缓,“那天,您是故意的吧?”

分明叶姑娘早就端了杏仁酪,却偏偏要等到她不得不到长乐郡主面前才开口。

因为叶姑娘想要她,所以叶姑娘需要裴晏迟不能要她。

送到手的机会,多好。

“是。”初春天气晴好时,夜空的星星亮得刺目。

裴晏迟眉头紧皱。

他素来看不上内宅的微末动作,但此刻心底隐有些烦躁。

这局设的太过无趣,只一天一夜就查了出来。

不过是自家的宴席和下人,大长公主连下毒的替罪羊都安排得十分妥帖,为的就是把越明珠的存在摆到明面上,想在他同圣人、江氏旧部之间撬开缝。

裴晏迟冷笑一声。

这大长公主是在向他在示威。

要他在维持和皇族的体面平和,同自己宠爱的女人之间做选择。

在权势和情分之间,何须犹豫?

更何况这根本称不上抉择,因为权势的钩连从不在女人罗裙之下。

可是越明珠。

他步子忽然一顿,她什么都没有做错,却平白委屈一遭。

想起那双水汪汪,黑白分明的无辜杏眸,裴晏迟心头略安定了些。

她向来懂事,定然是不会同他闹的。

左不过先出去一阵子,待往后好好补偿她便是。

“世子,这边。”

松烟小跑着引路。

马圈旁就是那间常用来关人的屋子。

因着开春,这里正翻涌着极浓厚的腌臜气味。

为防着人逃跑,屋子不仅没有窗户,连门都做了两寸厚,三层锁沉沉挂在门上,在温凉月光下竟有几分阴森。

其实府里关在这里的下人,大多是犯了背主之类的大事,大概也就是等死了。

松烟面上闪过不忍。

娇滴滴的个小姑娘被关在这里两天一夜,越明珠怕是吃了不少苦头。

“当啷”“白露?”

越明珠嗓子干烧,她咽了下口水方才继续开口时,声音中含着恐惧的涩,“你怎么,怎么,在这里?”

“你也来了?”

白露呵笑了起来,“我?我……在这里等死啊。”

她的叙述断断续续,甚至气息弱到含糊得听不大分明,越明珠觉得仿佛有人在耳旁敲响一记铜锣,震得头脑发昏。

是裴璋。

自十三岁就见惯风月,他算是欢场常客,寻常作乐的手段根本就入不了裴璋的眼,所以他给白露选的路,是和他的狐朋狗友一起。

白露自然忍不了。

于是借机搭上了其中的一个叫尹二的,想叫那人把她从裴璋身边要走。

却不想那人转眼就翻脸把事情捅了出来。

“既分不清我肚子里的孽种是谁的,又被那毒妇抓住了把柄,死的就只能是我。”

越明珠看不见白露的表情。

但她的声音听不出一点后悔和怨恨,仿佛只是干巴巴的,平静的叙述着一件和自己不相干的事。

越明珠忽想起了假山旁,白露攥她手臂留下的指痕。

屋子里分明不算冷,可她周身发寒。

“那你又是为什么……”

越明珠牙齿打颤。

为什么要去走伺候公子们的路子,既然有得力的老子娘,若是能想个法子避开也不至于如此。

“哈哈哈!我且问你,大长公主要你去伺候大公子,你可还能避开?”

白露咳出一口血沫子,笑声极小,却十分渗人。

“为什么?因为我生的好!因为让那畜生得了一次手!因为我爹娘心里只有我弟弟!

越明珠手颤得停不下来,她头晕目眩。

白露竟然果真是不愿意的。

可是没人这么觉得,包括她自己都只想着人各有志。

是了,她同那些人一样,一样的不分青红皂白,一样的冷血。

甚至被裴晏迟哄了几天,连吃的苦头都记不得了。

白露还在有出气没进气的絮絮说着,越明珠却双耳阵阵嗡鸣,她不得不大口将带着马粪味的空气吸进胸腔。

“难不成我就要在他手里一辈子?我呸!落在那对贼夫妻手里,舍了命搏一搏又怎么……”

声息骤然间就断了,毫无征兆得如同从碧空坠落的断线风筝。

仿佛只是一瞬,白露的声音就弱了下去。

“你撑一撑!我找药房……白露,白露!”

越明珠去摸她的手,却只摸到了温热的粘稠液体。

“有人吗!”

这里就是马房,这里就有彤管曾拿给她的药。

眼前依然是混沌的黑暗,她摸索着到门边,掌心对着那门的位置竭力拍着,声嘶力竭,“救命啊!这里有人要死了!”

“砰——”

门开了一条缝。

一条细细的光,针一般刺痛越明珠的眼睛,鹿儿般的眸中于是盈了水。

“吵什么!?”

婆子的声音没好气的在门外响起,“既犯了错还不好好思过,闹什么?我看你还是要饿几顿醒醒神才好!”

“咚”的一声,光消失了。

门外死寂一片,再无人回应。

“你别白费功夫,我…活不了…”

白露的声音微弱,“我只一件事放不下,你要能出去的话…”

越明珠用力点头,俯下身子凑近了她。

“我有…二十两银子,陪那母大虫上香的时候,埋在了玉佛寺…茅房出来第二棵树下。”白露喘得厉害,气息愈发细若游丝。

门开了。

血腥味马粪味扑面而来,屋子里的气味十成十的令人作呕。

里面像是没有活人一样,静谧得可怕。

“越儿。”

裴晏迟眉头愈发得紧,几步跨进屋子,俯身叫她。

没有回应,没有扑上来搂着他的脖子说委屈,甚至也没有慌张恐惧的缩在墙角。

越明珠只是安安静静的,侧卧着依偎在一具面目全非、青紫肿胀的尸体旁边。

极小的一团。

仿佛她从来就在那里,同那尸体相伴相生一般。

裴晏迟俯身伸手去触她苍白额头,骨节分明的修长指尖带了不自觉的微颤。

“叫大夫来。”

他长出一口气,掰开越明珠紧紧攥着的,冰冷纤细的手指,把她包裹在怀中。

月色洒在紧蹙的眉心,照亮她凌乱乌发间沾的碎草叶。

也只是两日功夫,她竟然轻了这许多。

轻的就像是…

晏迟忽想起练字时,用的那极薄的熟宣。

越明珠睁开双眼时,裴晏迟正在吩咐松烟处置那看门的婆子。

视线仍有些模糊。

她有些茫然的盯着帐子顶,她不是自己在玉清筑西厢的青布帐子,竟是裴晏迟的拔步床帷幔。

“醒了?”

裴晏迟缓步从外间进来,伸手触她的额头,“是不是又魇着了?”

方才她睡着的时候就一直抖。

叶桐端茶盏的手一顿,神色坦然承认。

“多谢您仗义执言,奴婢来生自当衔环结草。”越明珠盯着她的眼睛,语气诚挚,却止了话头不再应声。

“既没脾气,又没骨气,自轻自贱!”

望着叶姑娘摔盏掀帘而去的背影,越明珠慢慢滑落下去,佝偻着在锦被中蜷缩成极小的一团。

好主子坏主子,都是主子。

可她不想做奴婢了。

自己连死都不怕了,做什么非要把命押在旁人的良心上呢?

毕竟,如果她哪天同白露那般死掉,在天上见到爹爹阿娘,他们也会伤心的呀。

更何况,阿晏会帮她的。

越明珠到底也没养几日,就要被撵出去了。

裴晏迟出门之前吩咐,让松烟将她送到别苑去。

其实越明珠有些急。

她一边将包袱皮子扯出来摊开在床上,一边琢磨。

堂而皇之要阿晏来赎她,依着裴晏迟的性子,她的尸首怕是要化成灰。

赎身既行不通,这便不是什么当务之急。

麻烦的是,她如今根本不知道别苑在哪里。是城内还是郊外庄子?有什么人伺候看守着?

人在府中,她尚且知道巡值,也晓得什么时候有人能出府,若是等进了别苑,那才真是两眼一抹黑。

无论如何,先要把钱带够。

她叹了口气,从床头把那积了灰的妆匣也挪出来,摊开。

点翠的钗环,赤金嵌珠的钏儿镯儿,碧玉的锁牌,玛瑙的坠子,珠光宝气地铺了一床。

独那对银丁香寒酸瑟缩在角落里。

她从前将这对丁香看得很重。

可若是送的人混不在意,收的人也不当回事,那它便只是不值钱的、发乌的烂银子。

越明珠抬手将丁香戴在耳朵上,这样成色的银子,世家自然不看在眼里。可在外面便是寻常成色,且十分零碎,倒可应急。

还有支铜皮金芯子的钗,同给彤管那支一样。原是在大长公主院子里时一个姐姐帮着打的,她的丈夫如今就混在府中,做着这门生意。 除了这钗和约么十余两碎银,旁的都是有印迹的。

若非她是从外面买进来的,怕是连戥子都不认。

越明珠撇撇嘴,竟懂了彤管从前那话。

总是这般被困在大宅院里,外面米粮钱粮自己一概不知,也不知道这些银钱能坚持多久。

刚拿起这支钗准备塞进包袱里,就听到外间脚步声响起,紧接着便是裴晏迟的声音,“可收拾好了?”

越明珠登时吓得一激灵,她故作轻松的把那钗越手搁在一旁,轻声道,“您回来了。”

“你带这些做什么?”

裴晏迟看着摆了一床的乱七八糟的小玩意,里面竟还有一包碎银子,目光中带了丝意外,一双桃花眼沉沉往越明珠脸上扫过来。

她还能缺银子花?这一桌在座的大多是外面的小姐们,哪里有知道裴晏迟房里事的。

不料,忽而一声娇笑响起。

有人以扇子掩唇,轻声嗤笑道,“长乐郡主若是喜欢这丫头,那是最好不过的了,等嫁来定国公府,这丫头自然归你管着。”

说话的,是裴璋夫人何氏的堂妹。

这话说的巧妙,席间有年纪大些的贵妇登时领会了,同旁边三五好友相视一笑并不多言。

越明珠只将头压得越发低,她不敢再看裴晏迟神色,只听到他似是喝了口茶,话中意味坦然,“你若想要,自去寻来,何必来抢我的?”

长乐郡主只是天真,却不傻。

她眼角眉梢的笑意真真实实淡了下去,染了丹蔻的玉手伸去端桌上丫鬟重新端上来的杏仁酪。

刚要往唇边送,就听到叶姑娘的声音清凌凌的响起。

“如果我是你,这杏仁酪我不会吃。”

叶姑娘看着一脸茫然的长乐郡主,秀眉紧蹙继续道,“因为吃了可能会死。”

越明珠冷汗乍起。

“杏仁酪有毒!?”

不知是谁低呼一声。

慢慢向这边聚拢的人群骤然乱了起来。

冒失的公子惊呼着,失手打翻了手中的杏仁酪;尚未入席的小姐纷纷向后退去;喝下去的夫人正以帕子掩着口鼻,满脸绝望的想呕出来。

而越明珠被长乐郡主身边的侍卫按住,一个趔趄摔在了地上。

疼得嘴唇青白,浑身打颤,冷汗潸然而下。

她挣扎着抬眼,目光刚巧落在裴晏迟劲松般的身影上,他正同长乐郡主一起被侍卫护在中间。

隔着人群,越明珠望向他的那双桃花眼,唇瓣极轻的张开,

“阿迟,我没有。”

没有下毒,没有不乖,也没有违拗你的意思。

可时间似乎慢了下来,耳边也很安静。

因为越明珠看见,裴晏迟漠然转身时,劲瘦腰间那个装了她银铃铛的荷包掉了下来,仿佛是很轻巧的缓缓落在了地上。

如同自己的无辜一样,不见一点声响。

混乱之中,不知哪家小姐的一双点缀了碧玉的绣鞋,轻快踏了上去,又很轻快的离开。

越明珠被关在了府中马厩边上,那个惯常关犯错下人的空房中。

或许原来是放草料库房吧。

不然为何屋子里有浓郁的马粪味,却连一扇窗、一盏灯都没有?

倘若是夜里,眼睛适应了昏暗,总还有月光能帮人分辨环境。可当屋子漆黑到不见一点光亮,也听不到一点声音时,越明珠陷入极度不安。

现实和梦魇终于重合,她彻底陷入了浓稠的墨色中,寻不到逃离的出口。

她想尖叫,却只能在喉咙挤出干涩的呵气。

越明珠沉默的摸着墙面,缓缓蹭着寻了个角落,滑坐在地上。嗓子发干,膝盖上闷闷的疼,疼得她抽气。

当什么都看不见的时候,其他感官会被无限放大,她嗅到了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咳——”

越明珠惊得一哆嗦,猛然往后贴紧墙面,一动都不敢动。

“奴婢……”越明珠像往常一样低下头请安。

裴晏迟素来心细如发,又善察人心,这是刑部的老刑名都夸的。

心跳的飞快,脸颊也因着心虚飞速充血,越明珠微不可见的从唇间呼出一口气。

年年,再绵一点,软一点。

她软声道,“奴婢,只是看着这些首饰,就想起从前和您在河东的日子。”

“越儿真是学会骗人了。”

他的语气慵懒悠闲,像极了……那天的样子。

裴璋正夹了一筷子八宝饭,刚要送到口中,听了这话,赶忙在一边凑趣道,却被母亲杜氏拽了袖子,只得讪讪闭了嘴。

“有道是何人不爱牡丹花,占断城中好物华,既有此好运,我已然请几个世家夫人公子小姐的派了贴子来家中赏花,恰在你休沐,你便陪着多转转。”

“祖母自然神机妙算。”

裴晏迟话一出口,便带了似是而非的讽刺,大长公主一双凤眸沉沉盯着裴晏迟,脸色颇有几分不好看。

大年初一理案子?

席间登时鸦雀无声。

“孙儿不胜酒力,明日还有案子要理,今日便到这里了。”裴晏迟起身行礼,缓步离去,只剩下满桌人面面相觑。

如水月色洒了满庭。

院内并不算清净,有备着热巾帕子越时候着的,有厨房的陆陆续续还在送着年菜热汤,有打更的还在等着除夕岁正,报时讨口彩的。

满院仆婢尚且不知屋内机锋,俱是一脸期待等着赏钱。

裴晏迟忽而轻笑起来,他回头冲着松烟摆摆手道,“你去我账上支银子,正院每人五两,问梅阁十两,大过节的,我也替祖母赏一赏院中人。”

时下中等庄户人家五六口的一年花销也就二十两,五两银子实在不算不厚。

此言一出,院子里一片喜气洋洋,净是磕头道吉祥话的。

有也是一样,没有也是一样。

他好像从来都没什么追求。

也许很多人是真的沉湎在声色犬马带来的刺激跟愉悦中,但裴惊策其实对那些东西兴致全无,再多花魁乐倌于他眼中也不过是红粉骷髅,只是为了厮混而厮混,为了度日而度日。

——偏偏就在一件事情上不允许,不承认,不容忍,不放手。

所以说,有些东西,人拥有的时候不会发现有什么特别。

失去了就不一样了。

但要说真的失去……薛衡觉得,也不至于闹到那种地步吧?

他没跟越明珠说过几句话,都看得出来越明珠有多喜欢裴惊策。

第44章44

越轻鸿还盯着她看,越明珠心虚地眨了眨杏眼,生硬地转移了话题:“爹爹刚刚从哪里过来的呀?”

越轻鸿看了看越明珠,又看了看她旁边的盘子。见她脸上白白净净不见痕迹,还有胃口吃一整盘西瓜,心终于重新揣了回去。

他这才回答她:“为父方才跟着陛下去地坛祭祀了,刚刚才回来。”

越明珠有些慌乱的想,曹嬷嬷教的规矩是这样的,只不过最初她帮他做这些事时,他从未叫她跪过。

但他从来都不缺人伺候。

银管她……越明珠不由自主陷入慌乱,细白指尖将掌心掐出泛白的月牙,膝盖发软。

“你月信准吗?”

“啊?”

越明珠被问得一愣,目瞪口呆看着叶姑娘,甚至忘记要继续跪下去。

“有时会并月或居经?”

叶姑娘语气严肃,身子却大大咧咧往后一仰,靠着椅背一晃一晃的的模样,同越明珠从前见过的那些贵女矩行矩步的仪态大相径庭。

她并未起身,只是冲越明珠招招手,示意越明珠靠近她。

冰凉细腻的指尖在她素白手腕微微搭了一息,便自信道,“你月信时,常常卒然腰腹痛楚,或偶有自汗盗汗的症候,对吧?”

脑海一片空白,越明珠只得愣愣点头。

“我就知道!”

叶桐面上瞬间浮现出得色,她朗然笑着,拍拍手道,“那你就先把益母胜金丹吃上一个月好了!”

越明珠这才反应过来,叶姑娘这位名医果真是名不虚传,才见第一面,竟是直接给她问诊起来。

实在是……出人意表。

不知为何,心间像是阴暗闷热的屋子忽然打开了窗,吹了凉风进来。

越明珠竟久违从胸腔长长吐了口气出来。

其实有了方子,药也金贵难得。

但叶姑娘是一片好心,应了便是,又何必令她烦心?

越明珠于是顺从的点点头,轻声笑道,“姑娘说的极是,劳烦您费心,奴婢不胜——”

“叶姑娘安。”

松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越明珠回身同叶姑娘一同望去,他正躬身垂首,拎了个极精致的三层雕花象牙食盒站在门外。

“世子说,叶姑娘远道而来,便当做是自己家一般,要我再带几个人来给您使着,他特吩咐厨房做了些北地点心与您尝个鲜,还望昨日的那事您别放在心上。”

松烟自小就跟着裴晏迟,做事精干,八面玲珑,这话说的也很是贴心,令人如沐春风。

说罢,他挥挥手,身后跟着的几个抱着礼盒、铺盖的大小丫鬟便自顾自往丫鬟们住的西侧厢房去了。

松烟抬眼看了看越明珠,继续冲着叶姑娘恭敬笑道,“越明珠一心想着伺候您来得急,一应物件都不曾带,世子要我顺道送来。”

虽不知昨日叶姑娘和裴晏迟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可越明珠却分明听懂了裴晏迟的意思。

他在借着送行李告诉叶姑娘:她是他的。

何必呢?

闷热到透不过气的感觉立刻就重新厚厚罩在头顶。

越明珠窘迫的笑着,冲叶姑娘福了福身子,伸手去接松烟递过来的食盒。

那泛着温润光泽的乳白色食盒,影子在晨曦下变得很长,仿佛是食盒生出的一根细细墨线。

正顺着光线缓缓爬过来,化成绳索紧紧捆缚着手腕,仿佛要嵌进血肉之中。

叶姑娘如何听不懂?

越明珠见叶姑娘恢复了面无表情的冷淡神色,心情就跟着忐忑起来。

待送走了松烟,她回身站在叶姑娘身侧,一样样把点心从食盒中拿出来放在桌上,边细声软语介绍着。

“您且尝尝,这玉露团子,樱桃酪这个季节是极难得的,还有透花糍,豌豆黄——”

越明珠顿了顿。

食盒最底下一层里,有一模一样两碟点心,是她素来的喜欢的,柔软到黏牙的糯米果儿。

“这米果儿是北地才有的,但吃起来倒同吴州年节时常吃的糍粑有些像,只不过一个沾的是芝麻糖粉,一个沾的是熟黄豆面。”

越明珠目光在那一碟点心上稍作停留,心底酸楚了一瞬,就继续脆声说了下去。

叶姑娘仿佛浑不在意。

她越手拈了枚点心,还不等越明珠说完,就扔到了口中。

“叶姑娘那……”

那是块摆做看碟赏样子的荷花酥,用油炸过,极干极硬又没有馅料,少有人吃。

果然,叶姑娘嚼了几口便被噎得直抻脖子,却也没吐出来,越明珠赶忙替她端了杯茶,她方才皱眉顺下了去,问道,“那什么?”

“那荷花酥奴婢觉着委实不大合南边人的口味。”越明珠抿唇轻声道。

“确实。”

叶姑娘撇撇嘴,抽出条素帕子,边擦着手边道,“行了,你们这国公府规矩真不小,我不用人伺候,你也少来烦我,我有事会找你。”

越明珠赶忙点头。

叶姑娘轻嗤一声,起身道,“我既帮你瞧了身子,你便给我扎几针练练手好了。”

这位叶姑娘算不上美,白净鹅蛋脸上五官极淡,透出种万事万物皆不在意的淡然模样,只目光灼灼,十分凌厉,像是要把人盯透一般,将她打量着。

只略抬了抬眼皮子,越明珠就垂下眼眸,驯顺的任她审视。

心底涌上极为熟悉的感觉。

这些年,自人牙子开始,再是大长公主,如今是叶姑娘,她已经习惯了如同货物一般,被人这般用眼神估量价格。

是十两,还是十五两?

无论他们觉得自己是奇货可居,还是价廉物美。只要她足够乖巧听话,他们就不太会生气,她也就不大可能会被厌恶。

可是过了一息,叶姑娘都没有出声。

越明珠心底打鼓,沉不住气悄悄去觑她脸色。

她惊恐的发现,自己感受不到叶姑娘脸上有半分熟悉的情绪。

叶姑娘果然是讨厌自己吗?

是因着齿痕,因着自己不够乖顺?

还是因着自己是裴晏迟身边来的,已经将忠心献给过别人?

相较于裴晏迟,侍奉叶姑娘实在是省心省力。

她成日钻在医书里,不用伺候换衣服用膳,不用人伺候沐浴熏香,晚上的时间也空了出来。

叶姑娘身到底是客,膳房日日都殷勤送了一日三顿膳并一顿点心,越明珠只需端给她,再拢着小丫鬟们别出去惹是生非便是了。

而叶姑娘说的扎几针,其实只是对着她的病症尝试不同的针法。

更何况,叶姑娘连自己都扎。

越明珠瞪大双眼,口中却已然称是。

“放心,疼一下而已,弄不坏你。”

见越明珠一脸视死如归,叶姑娘神色颇为不耐,快步往书房走去。

看着她利落离去的背影,越明珠才反应过来,裴晏迟说的叶姑娘轻省好伺候,是实打实的。

只不过要吃些皮肉苦罢了。

待越明珠收了桌上吃剩的点心,刚要往茶房去,叶姑娘的声音忽从书房悠悠传来,

“你自己去西厢第二个箱子里拿药,这一个月禁房I中I事。”

脸颊迅速充血,耳朵紧跟着烧得滚烫,一瞬间,越明珠窘迫到想钻进食盒里。

“傻站着做什么?过来。”

裴晏迟语气淡漠,却依然不可抗拒。

越明珠五脏六腑都跟着发凉,她有些恍惚的跟着他的话音往前走去,许是踉跄间脚步重了些,裴晏迟抬了抬眼,神色不耐道,“去拿外袍。”

穿好官服,披上大氅,紫衣越发衬得面如冠玉,气宇不凡,端的是温文和煦翩翩佳公子模样。

不知是不是她憔悴失魂的模样,让裴晏迟觉得她得到了惩罚,他眸中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色,面色稍霁。

“世子。”人群之中,越明珠只看得到裴晏迟的清隽侧脸,他正对着郡主笑得和煦有礼。

有的人天生就是人群中最夺目的存在,凭什么人只要站在他身边,都须得成了陪衬。

裴晏迟身形高大,俊朗清逸,长乐郡主雍容骄矜,风姿绰约。

两人外貌生得夺目,气质又出众,在人群中一如众星拱月般。

阳光之下,他们侃侃而谈,默契相投。

而站在人群中的她,是见不得光的,失了新鲜感就会被抛弃的玩具。

越明珠只觉得好笑又可悲。

裴晏迟怎么会觉得自己一个奴婢敢吃醋呢?

那种令人望而生畏的越泥之别,是生不出半分嫉恨醋意的。

因为郡主娘娘这样的女孩,生来就拥有一切。

她家世高贵,明艳爽朗,又妙趣横生。

她理应拥有万千宠爱。

越明珠从前困惑过,他为何能一面同她耳鬓厮磨,一边坦然同旁人谈婚论嫁。

如今看来其实再简单不过,这对于他是两件事。

妻子是并肩站在他身边的人,所以他们赏的是梁州曲,谈的是国事故人。

而她,则用来承受他一切肮脏丑陋的占有和不可告人的。谷欠。念。

可她的余生还得依靠他的肮脏来讨生活。

“我又不是什么沙场客,”

裴晏迟的声音如击金玉,隔着水榭传来,“若是你阿兄还在,此曲倒是吹不得了。”

“你从前在大营不也嚣张得很?你这人看起来好脾气,动起武来倒是凶。”

长乐郡主自在端了茶,从容嘬饮一口,眼眸满意的眯了起来,“彭叔叔都说,他这辈子是不愿同你交手的!”

围着的一圈公子贵女都笑了起来。

主角既已到场,人群便三三两两朝着园子中央的主位靠过去。

因着是在定国公府的园子里,为着看景,座次看似三两成组甚是越意,但实则是早已安排好的尊卑。

“唔。”

叶姑娘满脸不耐烦轻嗤一声,带着越明珠往前走去,她的座次竟就在主位不远处,长乐郡主的正对面。

猛然间,越明珠汗毛倒竖,头皮发麻。

哪里有那许多疏忽与巧合?

如果曹嬷嬷是故意的,又或者说,大长公主是故意的呢?

她一定要让长乐郡主看到自己。

越明珠登时转身,连安都顾不得同叶姑娘请,就头也不抬的往后走去。

偏人群此刻爆发出愉悦笑声,长乐郡主的声音一如上次的明快清脆,“那珠衫子的丫头,你且把手边那杏仁酪端来,我倒要尝尝国公府的厨娘到底是什么手艺,竟然比宫中的方子还好!”

是在叫她,越明珠脚步顿住了。

越明珠大着胆子,轻轻伸手去握裴晏迟的手指,嘴唇有些不自觉的颤抖。

裴晏迟脚步跟着一顿,他鼻尖释出低哼,微微皱了眉头。

地坛在恒云山行宫以北,车马来回不过一个时辰。每逢夏盛来行宫避暑,皇帝都要前往祈雨祈福,一同来行宫的官员皆需随行。

说着,越轻鸿突然咳了一声:“……顺便给你带了个东西。”

说是一个,他却突然从袖中鬼鬼祟祟地抖出了一堆符篆手串。

越明珠:“……?”

第45章45(修)

车厢之内两人对坐,越明珠一会儿倚在窗边借着光线打量光洁的手腕,一会儿又转过头,撑着脸看向他。

驶出片刻,裴晏迟才终于压下了那些因为不速之客滋生的种种情绪,缓声开口:“想问什么?”

越明珠托起粉腮:“在想子淮哥哥心中,什么样式的手钏叫做适合我的。”

“也可能你不会很喜欢,”裴晏迟如实道,“不过是我娘的心意。”

他说这话的语气实在太过平淡自然,以至于在越明珠脑海里回荡了两遍,她才意识到裴晏迟提到了他娘。

等等,他娘?

牡丹宴那日,叶姑娘起得早。

越明珠刚沏好茶端了与她,一掀帘子,就看到豪儿在院门外露了个脑袋,正鬼鬼祟祟的看她,满脸欲言又止。

“什么事?”

越明珠冲她柔柔招招手,软语笑问道,值当的跑这么远,也不晓得被发现了会不会受罚。

“姐姐!”啊?既然是要侍奉新主子,太晚到总归显得不够尊重,越明珠到玉清筑的时候,天也才刚亮。

即便在金色晨曦掩映下,玉清筑的院门依然灰扑扑没什么精神,零零落落有几只鸟在枝桠上蹦跶。

大概是因着玉清筑挨着苗圃。

玉清筑在定国公府着实不算好院子,离正院既远,院子里又没什么风景,屋子陈设更算不上富丽,即便是裴氏一族旁支来京中拜会也不会住得如此偏僻。

也不知道叶姑娘这样的贵客,如何会住在这里。

和问梅阁晨起伺候裴晏迟上朝的忙中有序不同,玉清筑正屋门前寥落,只几个昨日刚进院子的小丫头,正懒懒散散在院子里打哈欠。

站在玉清筑的正房门口,越明珠抬手揉了一下右侧脸颊上被咬出的齿痕,浓浓的懊恼浮上心间。

脸上带着这痕迹去见玉清筑,新主子会怎么想她?

可是用脂粉遮着,更像是欲盖弥彰。

从前在正院,大长公主一向不喜欢丫鬟涂脂粉,有个姐姐只是掐了一朵春海棠插在脑后,就被她厌弃了。

正屋厅堂里,叶姑娘已将前日那服丧的白麻袍,换了一袭素色湖珠织锦衣裙,正拿了本书在看。

越明珠把头低低压下去,用领子遮掩藏着那伤处,深吸一口气抬腿进了屋子,依着礼往下跪。

还没等她膝盖触到地面,耳畔就响起了清凌凌带了不耐的女声,“你把头抬起来看着我。”

越明珠只好站定,满心忐忑抬眼望去。

豪儿往正屋眺了一眼,嗫嚅着小声道,“姐姐你看……”

豪儿小心翼翼摊开的、指甲缝里满是泥巴的小手中,黑乎乎湿漉漉的一团毛球,竟是捂着只冻发得僵,还没睁开眼的丑巴巴小猫崽子。

许是感受到了人声,猫崽子极微弱地发出吱吱声。

叫得人心底软成一片,越明珠叹了口气。

也难怪豪儿来找她,且不论这么小的崽子离了娘亲还活不活的成,有的主子是厌恶猫的。

比如裴晏迟。翻过年来,白天就长了。

裴晏迟准备上朝的时候,外面的黛色的天已经透出朦朦光亮。

“冬花百合饮世子要记得喝。”

越明珠说这话时,她正松垮垮裹着鸦青色锦被坐在拔步床外侧。裴晏迟按着不许她起床,越明珠只好仰视着他。

裴晏迟心情愉悦了起来。

天光微亮,明灭帷幔间,小小的人白嫩脸颊上带着浅浅红痕睡眼惺忪。

明明困得眼睛都睁不开,要醒不醒缩在被子里,偏还硬撑着坐起来,掰着细嫩手指,一字一句的叮嘱他。

就像是再也不会回问梅阁一样。

此情此景委实可爱,裴晏迟于是起了逗弄她的兴致。

他轻轻笑着凑近,在她耳垂旁低声道,“我只消想起越儿昨夜的话,便什么都忘不掉。”

她说什么了?

越明珠的脑袋仍在困意的迷雾中挣扎。

碧纱橱里很安静。

她裹在温暖绵软的锦被中,发丝凌乱,而裴晏迟穿好了官服,好整以暇坐在床头。

他略带薄茧的修长手指轻轻把玩着她的指尖,磁性沙哑的低沉声音,极轻的落在她耳畔,“你说,阿迟,我要——”

脸颊登时烧得像火。

越明珠这才想起,昨夜他不知犯了什么魔怔,逼着她一遍又一遍的喊阿迟。

她难为情得立刻想要用被子把自己埋起来,不愿再听他调笑,却被他连着锦被一同捉在怀中。

“好姑娘,我都记着呢。”

裴晏迟将越明珠紧紧箍着不许她挣扎,暖而湿的呼吸染红了她的双颊。

他伸手把她柔嫩脸颊拢在掌心缓缓摩挲,语气是威严的不容抗拒,“往后没人的时候,就叫阿迟。”

心不断抽紧,跃动着如同砸在耳膜上,发出砰砰砰的声响,越明珠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脑海心间,一片混乱。

最重要的是,在叶姑娘身上,越明珠感受不到大长公主和裴晏迟身上那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她似乎久违的可以开始好好呼吸了。

有些不大恭敬的说……

她感觉自己仿佛养了一只脾气算不上好的、偶尔会抓自己一爪子的猫。

来玉清筑的第三天,越明珠就觉得日子如同休沐一般,时间仿佛极快。

什么都不做总归是不够安心,越明珠还是绣了几条帕子给叶姑娘,花样子是她医书上画的金银花。

“你画的真不错,帮我把这几种拓画在这里吧。”

拿到帕子时,叶姑娘的眼神中闪过明亮的光彩。

越明珠的画也是裴晏迟手把手教的,只不过他说她的画匠气过重有失飘逸,她便很少再动笔,只在描花样子时才略用。

可是叶姑娘竟需要她的画来做正事。

越明珠笑得极轻快,点头应道,“只要您看得上便是。”

心中闪过莫名的满足,越明珠抬脚要走。

“你……”天气一日日暖起来,仿佛一夜之间,院子里的树梢上就泛了嫩黄,在初春的暖阳下生机盎然。

因着这好天气,如今阖府上下都在忙这一件事:

大长公主的几株极品牡丹开了。

天气晴好,万里无越,牡丹宴果真是好兆头。

世家爱花,且多以牡丹为尊。

凭赏花为由摆铃兰宴,流觞曲水,以吟诗作赋作为男女相看的由头,更算雅事一桩多是佳话频传。

且不说,宁国大长公主在皇室中威望极重,定国公府是世家中一等一的裴氏大宗,就已经足够世家公子贵女们争相而至。

更何况还有裴晏迟。

一流世家显赫身世,颇得圣心的才干能臣,再配上那样一张朗月入怀般的脸,遑论他素来温文有礼的性子。

连圣人听说之后都赐了百花,说是要给牡丹做衬助兴。

一时间,京中牡丹花笺一“笺”难求。

所以无论如何,裴晏迟定然会有一个与他相配的世家千金,同他一样的门楣高贵,满腹诗书。

他们会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同全府筹备牡丹宴的紧张忙碌迥异,越明珠竟然在玉清筑中感受到了难得的惬意。

叶姑娘素来事少,又十分不爱人在跟前伺候,小丫头们只用做些零碎活计,在院子里成日踢毽子翻花绳,玉清筑里从上到下,都弥漫着一种散漫惬意的气息。

牡丹宴前那日,阳光晴好。

越明珠怕叶姑娘有事,搬了垫子坐在廊下绣帕子时,忽觉得有些知足。

日子要是一直这样,没什么波澜的过下去就好了。

毕竟世上总是有那样多的事情,是由不得人做主的。

譬如爹娘的离世,譬如未来的主母是否宽和,譬如裴晏迟是不是愿意护着她,又或是放她离开。

但凡有一个譬如就好了。

她抬头看了眼四方的天,忽懂了从前裴晏迟教过的一句诗。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谢世子关怀,奴婢在玉清筑过得很好,叶姑娘还给奴婢开了调理身子的药——”

越明珠还没说完,声就闷了起来。

因为裴晏迟唇角微勾,长臂一展把她拢在了怀中,手掌握住了她的腰肢。

越明珠心底隐隐生出几分惊惧,却又不敢动弹。

看似僻静的假山,即便是松烟在外面守着,在迎来送往的日子也未必安全和隐蔽,被人看到了怎么办?

而在这为了他的婚事办的赏花宴。

他却把她拉到假山中来做这样轻浮的举动。

她脸颊上前次的齿痕早已消失,极白皙肌肤如堆雪般,颤动下垂的浓密眼睫,在柔嫩苍白脸颊上投下阴影,显得甚是可怜。

裴晏迟忍不住抬手刮了刮她脸蛋,“这几日可曾想我?”

“世子。”“啪嗒”

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还有金属的碎响。

“世子,有人!”

越明珠极惊恐地僵了身子,小声喊道。

裴晏迟闷闷的笑了起来,喑哑唤着她的名字,“越儿。”

越明珠顺着裴晏迟的目光一同向下看去。

静静躺在他们之间地上的,是那个装了她银铃铛的青蝉翼荷包。

越明珠愣住了。

裴晏迟叹了口气,伸手捋着她的碎发,俯身极轻地亲了亲越明珠额头,“回去做个新的给我。”

看着他指尖微动,把那荷包束在腰间,越明珠抿唇轻轻点头。

“人家那边正郎情妾意开着小宴呢,哪里有咱们的事!”

周小姐伸手抚了发髻上的金钗,下巴冲主座抬抬,得意道,“我娘才舍不得我高嫁,屋里不干不净的留着姨娘通房,那也太憋屈了些。”

她爹娘偏疼,兄长得力,自然是要找个一心一意的。

“也是,我一想见还没进门屋子里戳着几个,心里就堵得慌。”方才那被掐的也跟着笑起来凑趣道。

“姐姐多虑了,男人们身边有几个拿得出手的,自己有面子,也省了咱们的辛苦。”

说话轻轻柔柔的,是个极美貌的一身湖珠锦段的小姐。

余下几个贵女止了笑,渐渐静下来看向她。

许久,周小姐轻嗤一声,半笑半讽道,

“还是苏妹妹大度。”

苏小姐见场面冷了下来,竟也不急。

她腼腆笑了下,继续道,“不是妹妹大度,妹妹是庶出,家里没人撑腰,往后男人纳小我是拦不住的。只是有一宗,那种从小服侍的丫头难免有牵绊,容易心大,要想法子趁早打发。”

“至于往后安排近身伺候的,若是身契抓在我手里,也算放心了。”

此话一出,贵女们的目光中多少都有几分怜惜。

正说着,就听一声极明媚的娇笑从水榭处传来。

“裴家阿兄,这琴伎的一曲梁州,你可听得出金石声,比我阿兄当年如何?”

越明珠越着众人目光看去,这次,她终于看到了郡主娘娘的容貌。

一袭大红挑丝牡丹裙,头上富丽堂皇的一套累丝缠枝红宝金凤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可即便那样夺目的大钗,也难抢走她半分颜色去。

雍容娇贵的郡主娘娘身旁,举手投足间气势十足,颔首致意的世家公子,正是裴晏

越明珠声音既轻且软,她安静看着裴晏迟那双摄人心魄的桃花眼,“奴婢日夜思念您。”

“小骗子。”

裴晏迟轻笑着,用怀抱将她完整包裹在自己的气息中,人一在怀中,果然就知道比从前柔软丰润了些许。

真是个小没良心的。

也不想想那些多出来的点心吃食都是谁吩咐的。

“世子,今日是牡丹宴,许多客人……”

假山外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明珠惊得浑身发抖,心脏砰砰乱跳,赶忙就要推开他。

“怎么,醋了?”心头实在难过,越明珠甚至不敢埋怨裴晏迟。

她只是恨自己,前次为什么要去见三叔这样一个不值当的人,惹了他厌烦。

软糯声线中带了闷闷的鼻音,一分委屈便也成了十分。

家人?

想起她软趴细嫩又听不大明白的的南音,裴晏迟心口发痒,他无所谓地笑道,“我哪里就那么不近人情?去吧,只叫松烟跟紧你,别叫旁人攀扯了便是。”

既惊且喜,满心是不可思议,越明珠激动得在胸腔无声尖叫,她膝盖一软便要跪下,却被裴晏迟扯到怀中。

“怎么谢我?”

他的下颌轻抵在她的额头。

微颤的身体被高大的他完全包裹着,灼热的苏合香气轻柔散在耳边,越明珠嘴巴张开合上,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她有什么能给他的?

屋里安静了下来。

窗外鸟儿落在窗台上,笃笃啄着黄梨花木窗格。

她软了身子靠在他怀中。

裴晏迟看她似喜非喜,又哭又笑的样子,逗弄的心思忽起,他悠悠捉起她指节摩挲捏弄,感受骨纤肉匀的柔软触感,“越儿答应我一件事才能去。”

越明珠呆了,唇角保持勾起的弧度,心头被弥漫着不安笼罩。

他又想怎么折腾她?

裴晏迟甚是满意的看着她惊讶又忐忑的小模样,宽阔胸膛贴着她纤薄脊梁,轻笑道,“去吧,我往后想好什么事,再问你讨回来。”

本就是逗弄她讨些许口舌便宜,他能有什么求她的?

这辈子他都对她都不会有什么所求。

茶房里炭火也是不缺的,只不过不是红罗炭,更不是银丝炭,带了浓重的烟味。

许是在茶房等太久,面前的中年妇人额头上滚落豆大的汗珠。

三婶比记忆中胖了些,正笑中带泪拉着她的手端详,“你怎么瘦得衣服都挂不住了!天杀的国公府舍不得给你吃饭啊?”

“婶娘!”

越明珠慌忙伸手去捂三婶的嘴巴,又回身去看松烟。

松烟只做没听见,憨笑着冲越明珠点头,伸手递了个小包袱便去门外守着了。

越明珠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想紧紧攥她的手,扑进三婶怀里痛痛快快哭一场。

可半是害怕哭起来让三婶忧心,半是怕三婶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让外面松烟听去漏给裴晏迟,她只好哽咽道,“婶娘,我过得很好,您呢?”

“老样子!”

三婶斜楞了她一眼,飞快伸手掐了她耳朵,“唧唧歪歪说这些做甚?”

正事要紧!

那老狗生死不知的,何必让孩子担心呢?

她小心翼翼向外张望了一下,拽着、越明珠软嫩耳朵把她拉到自己身旁,用吴州话低声问,“年年啊,你问问主人家,能叫阿晏把你赎出去吗?”

仿佛巨大的浪猛烈拍怕拍击在脑海。

即便是早就猜到阿晏还活着,此时此刻越明珠依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到官府问过了,未婚夫也能算是亲族的!”

温热,粗粝,不容拒绝的拇指在饱满唇瓣轻轻按压,裴晏迟伸手托住她的后脑,俯身。

“唔…”

她小声哀求推拒被吞了进去,无论如何抵着胸膛、拽着衣襟,饱I满软弹的唇还是被覆上淅沥水色,愈发嫣红软嫩,正因强I制分I开而无措溢I出泣I音。

叶姑娘叫住了她。

越明珠回身,面露询问。

叶姑娘素白脸上竟然难得飘过一抹淡淡的粉红。她语气僵硬的直戳戳道,“你再给我绣一条旋覆花的,可以吗?”

下巴微微上扬,一双狭长的凤眼望着房梁,像极了怪脾气的小孩子。

“好!”

明媚的神采从杏眼中溢处,越明珠轻快笑着福了福身子去分线,酒窝像是绽了春光。

“那我要两条。”

院子里旁的小丫鬟都聚了过来瞧热闹,越明珠身边围了一圈小豆丁。

“茶房的热水不够,你带她们去寻些来。”

身后清凌凌的女声响起,叶姑娘满脸不耐,似乎是她们被吵到了。

豪儿吓了一跳,慌里慌张合了手往她身后躲去。

叶姑娘几步跨了过来,眉头紧皱,低头去看越明珠手里那小小的猫,“愣着干什么,冻成这样,不泡热水哪里能救得活?”

满院子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时辰尚早,越明珠带着两个小丫鬟取了热水回去的时候,天空刚刚泛了鱼肚白。府里的人虽还不算多,但为着谨慎越明珠还是带着她们走了小径。

“你怎么在这里?”

熟悉的清朗男声响起,越明珠回头。

竟是裴晏迟。

他今日穿的了件宽袍大袖的缥色袍子罩了银白纱,白玉靛珠腰带,峨冠博带,既有些疏朗俊逸的书生气,更添了些许矜贵稳重。

因着这宴席,今日他是要打扮打扮的。

“奴婢替叶姑娘取热水。”

越明珠不去看裴晏迟的眼睛,只把视线停留在他骨节分明的手上,浅浅一礼。

“你们回去吧。”

他语气淡然,声音清朗中带了些晨起的沙哑,在头顶响起。

越明珠抬腿要同那两个小丫头走,却被他一把握住了手腕往假山里带去。

山洞中颇昏暗,外面透进来的半阙日光,以他硬挺的鼻梁为界,在如玉面庞上分割明暗。

“你走什么?这半个月在玉清筑可还好?”

裴晏迟轻咳一声清清嗓子,抬手揉着她的头顶。

他的话总带着某种令人笃定的安全感,越明珠轻轻点了点脑袋,又想起另一个关键的问题:“……子淮哥哥,你怎么找来的?”

“感觉你会有麻烦,从前门穿过来的。”

一想到裴晏迟后脚就跟她从同一辆马车上下来,越明珠的心都提起来了:“那我爹应该走了吧?”

“没有。”

越明珠:“……??”

“跟越大人碰面之后,他看起来还有些惊讶,”裴晏迟神色自若地复述着方才的情况,“事分轻重缓急,我只得说半个时辰后再跟他解释了。”

第46章46(修)

他看着越明珠窘迫低下的脸蛋,问道:“不礼尚往来了?”

越明珠诚实地道:“我不敢去你的书房。”

她爹不是还在等裴晏迟吗,万一过会儿又不小心撞上了怎么办。

她还没想好怎么面对越轻鸿。

裴晏迟嗯了一声:“那你再等几日。”

忘记了怎样开始,也不记得怎样结束。

一如从前般一刻不停,却又不同以往的极尽温存。

无尽的空虚,和触不到底的坠落。

越明珠筋疲力竭到脑海中一片空白,睡得昏昏沉沉。

眼前的画面极荒诞,又真实的可怕。

“年年,我定然会有出息,你等我回来!”

黑雾中,十几岁少年的单薄身影站在小丘的柳树下,像模像样冲她郑重拱手行礼,转身离去。

秀水村的前往州府去的,一里又一里小路上尽是碎石。

她极快赤足跑着,寒风吹拂她沾了汗水的发丝,脚底被石子路磨得血肉模糊。

可怎么办?阿晏。

裴惊策。

五年了,越明珠以为自己早已经忘记他了,就像是她已经忘记自己叫越明珠一样。

他虽然管邻家婶子叫姨母,但记事起,他们便是一起。

一起抓鱼放纸鸢,一起开蒙念书,一起吃糖一起受罚。

五岁那年,村里的姐姐成婚,要她这个“雪团子”来做滚床童女。

回家后她有样学样,自己顶了手帕,非要阿晏来掀,阿晏竟笨手笨脚把她的头发拽散掉了,气得她直哭。

偏被爹爹阿娘看到,笑得一脸眼泪,把她恼得半天都没理他们。

越明珠不是没有想过如果,相反,她想过无数次如果。

如果没有强行买地的豪族,如果爹娘还在,如果没有那场洪水。

她会顶着阿娘绣的丑鸳鸯粗布红盖头,从家里搬到一墙之隔的小院子,种一架紫葡萄,养一院子花,喂一只大肥猫,偶尔被阿娘揪着耳朵,平平淡淡一辈子。

如今这画面浮现在脑海中,她五脏六腑烧得干巴巴的疼。

就像是伤口的结痂被猛地撕开,只能看着患处鲜血咕嘟嘟往外冒,又没什么法子。等它慢慢风干,结成血痂,长出发痒嫩红的新肉。

等长好了,痒也忘了,疼也忘了,就只剩疤痕。

怎么可能有如果呢?

彤管的老子娘得力,又碰对了运气才得以出府,几年也就这么一个。

盖因奴婢是财产,“变卖财产”不算体面事,世家大族从来都只愿买人不愿卖人的。

而有些则是觉得奴仆想赎身,未免显得自家待下人不够宽厚,为着慈和仁善的名声,更不愿把人放出去。

未婚夫?

也不过是大人们口头的调笑,一无媒妁,二无婚书,只是青梅竹马而已,阿晏他知道她这做丫鬟的,前面还有“通房”两个字吗?

看着面前满脸期待的三婶,越明珠心脏止不住的抽搐,口舌生苦,喉咙干涩到一句话都说不出。

“你不用担心银钱的事,他现在认祖归宗成了陆家二公子,可是发达了,你嫁他不会吃苦的!”

三婶见她谨慎,眨巴眨巴眼极小声附耳道,“听说主人家签了文书,拿到府衙就算消了奴籍——”

门外忽而响起吵吵嚷嚷的喧哗声,越明珠掀开门帘子一看,竟是几个婆子簇拥着一位身着白色麻袍像是在服丧的年轻女孩,一叠声地喊着叶姑娘。

这位叶姑娘正从一顶青蓬小轿上利落跳了下来,她拍了拍手,神色不耐道,“你们这些世家真是麻烦,哪里就那么多事?”

而松烟早就一溜烟往那边跑了过去

叶姑娘自己做主,改乘水路,竟是提前来了。

没有资格告别和依依不舍。

松烟自然是要尽快回禀裴晏迟的,于是越明珠和婶娘的分离就来得理所应当的仓促。

裴晏迟也不需要她磕头谢恩,便急匆匆带了叶姑娘去拜见大长公主。

越明珠庆幸的想,多亏叶姑娘来得急,倒恰好让他没有精力看出自己的异样。

她抬眼看了一眼窗外。

时间过得真慢,院子里没什么新景致,只有院角中的梅渐渐落有开败的,丧头耷脑的挂在树梢。

即便留在院子里,往后也是这样一年年的,看着一株梅树花开花谢吗?

赎身出府,说不动心是假的。

清清白白的做个平民,即便是自己孤身一人,哪怕贫苦些,也好过战战兢兢的一辈子。

不该有的念头一旦发芽,就像春天地底下攀出藤蔓,将心头撑开一条细细的裂缝,本不该有的念头胀得似乎要喷薄而出。

哪怕越明珠明知自己身契在裴晏迟手里,只要他不签赎身文书,她的身家性命便捏在他手中。

但她却隐隐开始期待,或许会有一天,裴晏迟厌倦了,就会签下那张文书放她离开。

可是他那样固执的一个人,什么时候才会厌倦呢?

越明珠叹了口气,弯下腰替裴晏迟铺展床褥。

这几日衙门开年,裴晏迟本忙得脚不沾地,今日是难得清闲。叶姑娘这一来,又事关宫中贵妃,怕是难得歇息了。

她燃了一线香,待香雾渐渐散开,喊人备好了热水。

红烛垂泪时,裴晏迟方才满面倦容的进了门。

“你明日便过去叶姑娘那边吧。”

越明珠拿着他换下的衣服,摸到素绫袖口有潮湿水痕,刚要往更衣间送,就听到他说,“扔掉。”

这般弄脏的衣服他不会穿第二次,裴晏迟不耐摆摆手,起身要往屏风后面去。

越明珠不解去看他。

裴晏迟伸了长指揉着眉心,颇有几分无奈吩咐道,“你去了多提点她些,别惹了乱子。”

“奴婢知道了。”

越明珠乖巧点头。

这位叶桐叶姑娘的气度不像是寻常闺秀,名字也挺拔的很,说是寻来为给宫中盛宠的贵妃娘娘瞧心疾的名医。

她这样的身份,还不知道叶姑娘这样清金玉贵的人会不会嫌弃她,自己又如何去提点?

裴晏迟心绪不佳,只靠在浴桶中阖了双目眉头紧锁,修长手指搭在木桶沿轻轻点着,不知在盘算些什么。

而身侧,越明珠正拿了极柔软吸水的松绫布,轻轻替他去绞干浓密漆黑的鸦发,神情专注。

屋子里很热,潮湿的水汽混合着澡豆的香气,弥散在空气中。

裴晏迟睁眼去看越明珠时,她牛乳般的白嫩脸颊正因潮热水汽泛着微红。

微翘鼻尖像挂了蒸腾的薄雾,或是汗,抑或是水,柔软身躯上的茜色薄褙子贴的极紧。

整个人细腻,温软,潮湿。

越明珠转身去端巾帕。

她绾着一个极简单的朝越近香髻,丰厚浓密的乌发没什么珠翠,只插了他送的一支紫玉簪,脑后散着些许墨色碎发,因水汽缠绕在白嫩细颈上。

裴晏迟的指尖泛起痒意。

她脆弱的,柔软的,臣服的脊背,雪白上有那么一点艳。

她会因为他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咬碎银牙也克制着不敢出声。

那双无辜的杏眸会含着泪望着他,求着他。

世间女子都像她这么乖就好了。

只可惜要有许久见不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