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奋力挣脱婢女的怀抱,追赶着远去的车,哭喊着恳求他们莫要将娘亲带走。
可我年幼体弱,又被婢女抱了回来。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娘亲渐行渐远。
与白绫一同,消失在我的泪眼中。
我哭得昏天黑地,睡去又醒,醒来又哭,哭着唤娘亲。
我被送到了祖母府上。
祖母坐在软榻上,长叹一声,面露哀色。
祖母向来不喜娘亲,她说娘亲是爹爹的眼中钉。
因不喜欢娘亲,故而也不喜欢我,我长到三岁,也只见过祖母两面。
祖母让丫鬟给我沐浴,丫鬟说不敢给我沐浴,说她们乡间有忌讳,我这般与死人相处过的孩子,应先送去寺庙。
祖母大怒,拄着拐杖亲自为我沐浴。
她一边为我擦拭,一边泪如雨下,叹息命运无常。
「我要娘亲。」我也跟着哭。
祖母命人给爹爹传信,爹爹一直不应。
祖母就让车夫驾车带我们去了我家,爹爹果然在家中,他坐在床前,床榻空空如也。
他长出了短短的胡须。
娘亲以前不喜他蓄胡,说扎人。
然后爹爹会将娘亲抱上梳妆台:「你来剃。」
后来娘亲对着铜镜低语,说爹爹眼中映照的并非她的倩影。
我心想,府里就我们三个啊,爹爹又没有看我,难道他眼中另有他人?
祖母同爹爹说话,爹爹未有回应。
祖母重重给了爹爹一掌:「人活着的时候你不珍惜,死了你做给谁看。」
「你还要这般到几时,官职不顾了?孩子不养了?」
祖母将我推入爹爹怀中,语气严厉:「这是你的血脉,你当负起责任。」
「昔日我曾劝诫于你,你却执迷不悟。」
「如今人已经去了,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好生地将你和她的孩子养大。」
祖母骂完后便走了,留下我和爹爹两个人在府里。
夜里隔壁杨夫人给我们送饭菜过来,她也泪眼婆娑。
她说她当时远在他乡,仆人禀报我曾叩门,她误以为我只是来寻她玩耍,未曾多想。
12.
「我何其悔恨,当日为何未多问一句。」杨夫人泣不成声。
众人皆少问一句,皆迟了一步。
杨夫人离去后,爹忽有所思。
他步入书房,打开一个精巧的木匣,匣中有一面宝镜。此镜乃是一种奇巧之物,能将过往影像留存其中。
爹不喜府中闲杂人等,故我出生后府中连一个婢女都未添置,此镜乃是为了时刻留意我的动静,以防有失。
宝镜中,夜色如墨。
娘亲静坐于厅堂的软榻上,一旁的灯笼中烛火摇曳,照亮她忧愁的面容。
素来爱笑的娘亲此刻却不曾展颜。
我揉着眼睛走出来,依偎在娘亲怀中继续酣睡。
娘亲抱着我,久久地凝视着我。
爹看宝镜时,我在他身旁睡去。
待我醒来,爹仍在看,宝镜中是我和娘亲躺在床榻上,娘亲拿着画师新送来的画像在给我讲故事。
这是娘亲最后在世的时刻。
「娘亲,你是如何与爹相识的?」宝镜中的我问娘亲。
娘亲将柔顺的青丝拨到耳后:「我们啊,乃是不可避免的缘分。」
我听不明白。
随后娘亲教我要勇敢,让我不要害怕,说她就算化作春雨化作清风,也会在天地间守护着我。
我在娘亲的怀里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娘亲突然坐起身来望着虚空,脸上有着哀求之色,她似在与谁对话,可宝镜到此处突然无声。
只见娘亲痛苦地跌下床榻拿起传音玉佩传音,但很快被对方断开。
她又写下一行字,然后再也坚持不住地倒下。
可她又挣扎着爬起,一寸寸地爬向床上的我。
她艰难地爬到我身边倒下,扯过锦被盖在我的小腹上。
最后她还想抚摸我的脸,却又力竭地垂下手臂,再无生息。
可我啊,什么都不知道,我就在她身边睡得香甜。
爹用力地拍着宝镜,可是无济于事。
我思忖片刻,还是告知了他:「爹爹,娘亲临终前的话语,儿已听闻。」
爹立刻问我:「娘亲说什么了?」
「娘亲说,时辰未到你怎么来了。」
「我的女儿尚且年幼,让我传个讯安排好她。」
「还有......」我记忆模糊,当时睡意朦胧。
爹捧着我的脸,目光如炬:「烟儿,仔细回想。」
13.
我绞尽脑汁,终于想起来,娘亲最后说的是:「我懊悔爱上陆辰,早知如此,我便不该入这红尘。」
爹怔怔地听着,后来他推开我。
他怒道我在说谎,说我年幼,断不可能记得这许多话,定是我编造的。
我气恼地说,我记得住,娘亲就是这般说的。
爹不言语了,他找到娘亲的传音玉佩。
他在玉佩上翻看着,也不知他看到了什么,最后他也流下泪来。
我从未见过爹哭。
此刻见他落泪,才知他也有如此悲伤之时。
后来祖母告诉我,娘亲最后一次传音是给爹,但被人断开了。
最后一条讯息也是发给爹,内容是:速回府。
娘亲那时候可能病得很急,故而只留下这寥寥数字。
但爹的玉佩上没有这条讯息,被人抹去了。
娘亲的死因最后也查明了,乃是心脉骤停。
娘亲下葬那日,天降细雨,微风拂面。
我望着墓碑,轻声唤道:「娘亲,儿已寻到你了。」
周遭的宾客闻言惊诧,窃窃私语着。
爹蹲下身来问我:「娘亲在何处?你指给爹看。」
他信了我,以为娘亲真的在此。
我伸出手接住雨滴:「这便是娘亲啊,她曾说会化作微风和细雨陪伴我的。」
我的娘亲呀,从不食言。
爹依旧带着我住在府里,虽然左邻右舍都劝他迁居。
甚至,我们府邸被传言是不祥之地。
爹并不理会,他只活在那些宝镜影像和娘亲画的那些画像里。
往日是娘亲常看着这些,如今是他。
昔日是娘亲坐在厅堂一整夜,如今是他。
用过早膳后他会说:「苏柔,我的腰带呢?」
无人回应他。
他怔怔地看着他和娘亲的寝室,最后自己走进去找出腰带,然后送我去私塾。
可未上多时,祖母让车夫来接我,说爹去衙门路上马车失控,伤势颇重。
赶到医馆时,大夫正在为他施救。
祖母对大夫说:「您就告诉他,他若去了,他女儿可就真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
「您再问他,一个幼女,一个腿疾老妪,这一老一小,要如何生存。」
爹终于被救了回来。
我站在他身边,他将我紧紧拥入怀中。
他说:「别怕,爹不会离开你。」
祖母松了一口气,可是祖母也偷偷哭了。
14.
后来白夫人来访,但祖母不许她见父亲。
白夫人便寻到我府上,对我展颜一笑:「烟儿,不如让我做你的新娘亲如何?」
奶娘将我护在身后,厉声喝道:「你是何人?意欲何为?我告诉你,拐卖幼童是要问斩的。」
杨夫人闻声而至,拦住白夫人道:「你速速离去,何故来此扰乱孩子?」
白夫人道:「我只是觉得这孩子可怜,特来看看。我与陆大人终会成婚,到时这孩子自然归我抚养。」
杨夫人将她往外推搡:「怜悯?我看你是可憎。你莫以为我们不知你几次三番上门惹恼苏夫人,她就是被你气折了的。」
白夫人笑道:「我哪有那般本事。」
杨夫人怒不可遏,欲动手打她,终是忍住了。
杨夫人也笑了起来:「你当然没那本事,不然苏夫人已去世近一年,你也未能让陆大人娶你进门啊。」
「昔年你离陆大人而去不过半载,苏夫人便已怀上了陆大人的骨肉。」
「这般比较,还是苏夫人更胜一筹。」
白夫人愣了一瞬,随即与杨夫人厮打起来,奶娘也上前帮衬杨夫人,最后还是府中家丁将她们分开。
父亲归来后,冷冷地对白夫人道:「今后莫要再踏入此门,我不愿再见你。」
白夫人哭着问他:「我们就不能重修旧好吗?」
父亲道:「不能。当日在医馆,你趁我不在挂断了苏柔传来的讯息,销毁了她所留的字条,如何还妄想其他?」
「你曾救我一命,也害我一生,从此两清了。」
白夫人哭着离去,此后再未出现在我眼前。
我六岁那年,祖母建议父亲带我搬去另一处宅院居住。
祖母说那边的宅院临近最好的私塾。
父亲不愿搬去,他说我不必去争强斗胜,平安喜乐地长大便好。
祖母叹了口气:「也罢,平安喜乐胜过一切。」
虽然父亲待我极好,每日都陪伴左右,但我仍是不喜欢他。
每日奶娘忙完家务离开后,府中就只剩我们二人。
我在房中自己玩耍,他在书房中看着那些宝镜。
他想尽一切办法也只能恢复娘亲去世前三个月的影像。
除了最后几日他们争执,那三个月大多时光都是平静的。
15.
清晨娘亲做好早膳唤醒我和父亲,用过早膳后娘亲在府中收拾,父亲送我去私塾。
我和父亲都不在时,娘亲就开始作画。
她喜欢画戏文,然后投递到书坊,吸引了不少读者。
那戏文我在叶府看过,讲的是一个身患重疾的女子邂逅真爱的故事。
女子被同窗骗去酒肆险些遭人欺辱,一旁的少年挺身而出。
女子对少年一见倾心,少年未曾拒绝她的爱意,二人共同经历风风雨雨。
故事的结局,女子病愈,少年也对她倾心相许,生了一个女儿,一家三口相敬如宾,和乐融融。
可我却看哭了,我知道那是娘亲画的她自己。
她心中所愿的自己。
娘亲曾经与我说过,她并非我们这方天地的人。
她在她的世界身染重疾,被送到此处来的。
我曾将此事告诉过我最敬重的先生。
先生却告诉了祖母,祖母找来了方士。
方士说这是我心中虚构的美梦,为的是让我能释怀娘亲的离世。
唯有父亲沉默。
他后来将宝镜送到能工巧匠处修复,但是匠人怎么都修不好,娘亲最后时刻的影像依旧模糊不清。
那一年,他将绝大部分家财投资了西域一家商号。
他很幸运,我入学堂时,那家商号已经发展成为行业翘楚,父亲成了大股东。
这年他三十有四,正值壮年。
他与娘亲在二十岁时相识。
那时祖父去世,祖母马车失事卧病在床生死未卜,他从太学辍学接管家业。
在他最痛苦之时,他遇见了娘亲,有了我。
父亲并不常出现在众人视野,大家将他传得神异非凡,说他是龙族后裔、仙人转世什么的。
祖母说,父亲是信了我的话认为娘亲在仙界,他想寻回娘亲,于是转投商贾。
祖母又说,他真是愚钝,商贾与魂魄是背道而驰的啊,要寻人也该是学道啊。
他是痴心妄想,他又不是神仙。
他只是一个,失去所爱才知追悔莫及的可怜人。
只有我知道,他真正在做的事是,炼丹术和机关术的结合。
这些都是朝廷不允的。
父亲成为大股东后,我被接到他身边读书,随他住在海边的大宅院里。
16.
我在府邸地下发现一间神秘的地下室,室内有一尊栩栩如生的娘亲木偶。
我曾悄然触碰过她的肌肤,与娘亲生前一般温软,连体香也如出一辙。
更令人惊异的是,这木偶竟似有生气。
我私下观察数次,见她如生前般对父亲温婉浅笑,为他修面整冠,还会烹制美味佳肴。
父亲常注目凝视,神思恍惚,以至于我潜入地下室都未察觉。
又一次父亲不在府中,我来到地下室。
[娘亲。]我轻声唤道。
她含笑看着我:[你好,小姑娘叫什么名字,为何哭了?]
声音与娘亲一般无二,父亲果真能耐非凡。
我道:[娘亲,我是玥玥。]
她伸手为我拭去泪水:[玥玥,我感你心中忧愁,可有何事我能相助?]
我轻抚她的手:[娘亲,我们再玩一次躲藏游戏可好?你去藏在被褥里,我数到百便来寻你。]
[好。]她躺下,以毯子掩盖全身。
我数到百,朝她走去。
然而最后,我未掀开那床毯子。
因她眼中神采,告诉我她不过是一具精巧的傀儡,并无生命。
而我的娘亲眼中,永远有最温柔的光芒。
我的娘亲,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
她从不是谁的替身,也无人可以取代她。
更何况她曾说,她悔恨相遇父亲。
那时三岁的我不解,为何娘亲会因父亲一句[你于我,不过是消遣之具]而伤怀许久。
如今我才明白,因她真心付出,在父亲眼中却只是一件称心的器具。
虽然父亲后来悔不当初,可娘亲已经离世,后悔又有何用?
最后我躺在这具木偶身旁,轻轻拥抱了她,对她道一声感激。
感她让我能再见娘亲生前模样。
随后我关闭了傀儡,纵火焚毁了地下室......
烈焰熊熊中,我回到地面。
湖畔清风拂面,天空细雨霏霏。
我舒展双臂,抬首仰望,闭目凝神,感受这柔情似水的雨丝与风。
我的娘亲啊,从不欺我。
她,永远守护在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