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问他:“为什么要抓着过去不放呢?你只要把伯尼当父亲就好了。”
劳埃德顺着她说:“伯尼做了一个父亲可以做的一切。”
外公点了点头。“虽然是犹太人,但伯尼是个好人。”他觉得自己还可以把伯尼说得更好。
劳埃德换了个话题:“但我还是很好奇。你们见过特德·威廉姆斯这个人吗?”
外公生气了,“没有,”他说,“不过他的死太令人悲伤了。”
外婆说:“他是作为一个客人的随从前往泰-格温的,我们直到你妈妈去伦敦嫁给他之后才知道他俩相爱的事情。”
“你们为什么没去参加婚礼呢?”
两人都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外公说:“卡拉,告诉他吧,撒谎没什么益处。”
“随从离开泰-格温以后,你妈妈发现自己有了孩子,”外婆说,“这是她屈服于诱惑而得到的教训。”劳埃德怀疑,这也许是母亲对外祖父母的推托之词。“你外公当时非常生气。”外婆补充道。
“我那时确实非常生气,”外公说,“我忘了耶稣的教导:‘论断别人其实是在论断自己。’她犯了淫欲的罪过,我犯了骄傲的罪过。”劳埃德惊讶地看到外公蓝灰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上帝宽恕了她,但我没有,直到女婿在法国战死以后我才饶恕了她。”
劳埃德更惊奇了。外公讲了一件完全不同的事情。这不仅和母亲说的有出入,和黛西的假想更是牛头不对马嘴。祖父难道是在为一个从来没存在过的女婿流泪吗?
劳埃德继续问:“特德·威廉姆斯的家人呢?妈妈说他来自斯旺西。他也许有自己的父母、兄弟和姐妹……”
外婆说:“你母亲从来没说起过他的家人。我想她是心里有愧。不管是什么原因,她就是不想认识他们。我们不需要在这件事上让她下不来台。”
“可是我也许在斯旺西还有祖父母,还有伯伯、姑姑、堂兄堂妹等一大家子人啊。”
“是啊,”外公说,“但我们不认识他们。”
“妈妈也许认识。”
“我想她也许会认识。”
“那我去问她吧。”劳埃德说。
黛西恋爱了。
她现在才知道,在劳埃德之前,自己没爱上过别的什么人。尽管对博伊的举止和头衔感到兴奋,但她从没爱上过他。至于可怜的查理·法奎森,她最多只是对他感兴趣而已。以前她觉得爱情只是赠与某个男人的殊荣,她只要聪明地加以选择就好。现在她知道自己完全错了。爱情和聪明无关。爱情和地震一样,发生了就无从选择。
除了晚上和劳埃德共度的两个钟头之外,黛西的生活简直乏善可陈。整整一天她都在期盼,期盼晚上与劳埃德的相会。
劳埃德是她能依赖的枕头,是她踏出浴室擦干身体的毛巾。一见到劳埃德,她就可以理清思路进行思考。
她怎么会忽略了劳埃德整整四年之久?三一学院的舞会本可以让她收获爱情,但她注意到的却是劳埃德身上那套借来的西装!为什么那时不抱住他,亲吻他,马上和他结婚呢?
黛西知道,劳埃德一直对她念念不忘。他一定从一见面就爱上了她。他求她离开博伊。“离开他,”他在前往华彩歌舞厅时对她说,“做我的女朋友吧。”但那时她只是取笑他。劳埃德看见了两人相爱的未来,她却视而不见。
内心深处的直觉却让她吻了他,因此在梅菲尔街上,街灯与街灯之间的阴影里,才有了那动人的一幕。那时她觉得这只是自己的放纵之举,但实际上这是她做过的最聪明的事情,因为这一吻封存了他对她的爱。
在现在的泰-格温,她不去想未来会发生什么。只求过好在这的每一天,快乐地和劳埃德一起过日子。奥尔加从布法罗给她写了封信,对她流产后的精神和身体状况感到担心,黛西回了封信,告诉母亲自己很好。奥尔加告诉她一些发生在美国的事情:戴夫·罗赫死在了棕榈滩,穆菲·迪克森嫁给了菲利普·伦肖,杜瓦参议员的妻子罗莎写了本名叫《白宫背后》的畅销书,书里的照片都是伍迪拍摄的。一个月前这些事可能会勾起她的思乡之情,但现在她只是聊感兴趣而已。
黛西只在想到失去的孩子时感到一点点悲伤。腹痛很快过去了,流血也在一周后止住了,但流产之痛却一直还在。她已经不哭了,但时常呆呆地看着前方,想象着生下的会是男孩还是女孩,长得会像谁。回到现实后她才发现,自己几乎一动没动地想了一个多小时。
春天来了,她穿着雨靴和雨衣漫步在微风吹拂的山麓间。在确认身边除了山羊一无所有时,有时她会扯着嗓子向群山大喊:“我爱他,我就是爱他!”
黛西对问及父母时劳埃德的反应感到非常担心。也许她不该提起这件事:这只会让他不开心。但她这样做是有理由的:真相迟早会水落石出,从一个爱你的人那里听说会比较好。劳埃德受伤时的困惑表情让她动容,这也让她更爱他了。
不久劳埃德告诉她,他将离开。他将在五月第二周周末的圣灵降临节,去南海岸一个叫伯恩茅斯的地方参加工党的年会。
他说,他母亲也将去伯恩茅斯,他将利用这个机会把亲生父母的事情搞搞清楚。黛西觉得他看上去又热切又害怕。
劳瑟少校当然不会让他去,但劳埃德三月读这门课程前就获得了直接上司艾利斯-琼斯上校的允许,艾利斯上校或是喜欢劳埃德,或是工党的同情者,发布了这条不容劳瑟反抗的命令。如果德国突然入侵法国的话,自然任何人都不能离开。
黛西很想在劳埃德离开之前让他知道自己对他的爱,如果不能在那之前表白的话,她会非常恐慌。她不知道这是为何,但她必须这样做。
劳埃德在周三离开,并于六天之后回来。巧合的是,博伊恰巧说他要在劳埃德离开的周三晚上过来。不知为何,黛西对劳埃德和博伊碰不到一起感到很高兴。
她决定在劳埃德离开前的周二进行告白,她不知道一天之后该对丈夫说些什么。
想着将和劳埃德的交谈,她意识到劳埃德可能会吻她,接吻时他们可能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进而发生关系,接着在彼此的臂膀中躺上一整夜。
她觉得他们必须谨慎一些。为双方着想,早晨劳埃德离开的时候一定不能被旁人发现。劳瑟已经有了怀疑:黛西已经从他非难和恶作剧的态度中发现了蛛丝马迹,似乎相比于劳埃德,她更该倾心于他似的。
如果她和劳埃德能在其他地方进行命运中的这次对话就好了。想到西翼没人使用的那些卧房,她不禁一阵心动。劳埃德可以在黎明时离开,如果被人发现,没人会想到之前他和黛西在一起。黛西可以过一些时候衣着整齐地出现,假装寻找家里不见的财产,比如说哪幅画。事实上,为了让谎言听上去像是真的,她可以事先从储藏室里拿些东西到卧室去,好为自己说的谎佐证。
周二早晨九点,培训生们都去上课以后,黛西拿着一个银盖掉色的香水瓶和一面小镜子到了上一层楼面。她已然产生了罪恶感。地毯拿掉了,她在地板上的脚步声响得骇人,似乎在宣告一个不贞妇人的到来。幸好卧室里没有其他人。
黛西走进栀子花套间,她依稀记得这个房间是用来放被单和枕套的。走进套间时走廊里没有其他人。她飞快地关上了门,气喘得很厉害。她告诉自己,到目前为止自己还什么事都没做。
她的记忆没错:贴着栀子花墙纸的墙边上放着几摞包着粗糙棉布、绑着捆扎绳,像大包裹一样叠放整齐的干净被单、被子和枕套。
套间里有股霉味,黛西打开窗户。房间里原先的家具还在:床、衣橱、五斗柜、写字台,以及一个放着三面镜子的蚕豆形梳妆台。她把香水瓶放在梳妆台上,然后用墙边的床上用品铺好了床。铺好的床单摸上去很凉。
我已经走出第一步了,她想着。我替自己和爱人铺好了床。
看着白色的枕头和带花边的粉红色床单,她仿佛看见自己和劳埃德动情地拥抱着,不顾一切地相互拥吻。她被自己的想象打动,几乎要昏厥过去。
外面传来脚步声,和她刚才踏在地板上的脚步声同样响亮。会是谁呢?也许是来查看漏水水沟或损坏窗棂的修理工莫里森。她沉住气等待,心脏在脚步声越来越响又慢慢消失的时间里因为罪恶感而跳得飞快。
惊惧缓和了黛西的兴奋感,她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她最后看了套房一眼,然后离开了。
走廊上没有任何人。
她沿着走廊往前走,脚步声依然很响。现在的我看上去没什么不正常的,她告诉自己。她可以去想去的任何地方,她比任何人都有权留在这里。这是她自己的家,她丈夫是这幢别墅的继承人。
那个她准备背叛的丈夫。
她知道她应该被罪恶感击倒,但事实上她急不可耐地想和劳埃德在一起,因为对他的向往而如坐针毡。
接着她必须把今晚在这儿会面的事婉转地告诉劳埃德。前一天晚上,劳埃德像往常一样去了她在地下室的卧房,但她没能把今晚的安排告诉劳埃德,因为那时劳埃德肯定会让她解释,她知道她会把一切都告诉劳埃德,然后和他一起上床,让事情变得不可收拾。她只能今天简短地给他提个醒。
平日里她不太在白天见他,两人只在过道和书房里遇见过几次。她怎么能确保一定能见到他呢?她一般会趁训练生不在的时候从后楼梯上阁楼。但他们在任何时候都可能回房来取忘在房间里的东西,因此动作必须要快。
她走进劳埃德的房间。空气里都是劳埃德的味道。黛西说不清劳埃德用的是哪种男士香水,她也没在房间里看到男士香水,不过剃须刀边上放着瓶发胶。她打开发胶闻了闻:没错,劳埃德身上发散的就是这种柑橘的清香。她问自己,劳埃德是不是有点自负?像是有点吧。即便穿制服,劳埃德看上去也很整洁。
她可以给他留张便条。梳妆台上有本破旧的便笺簿。她打开便笺簿,撕下一张便笺。她环顾四周,想找支书写笔。劳埃德有支笔杆上刻着名字的黑色钢笔,但他一定把那支笔随身带着上课做笔记。她在最上面的抽屉上找到支铅笔。
该写些什么呢?她必须很小心,防止被别人先看到纸条。在纸条最下方她写道:“书房见。”然后把纸条留在不会被错过的梳妆台上。接着便离开了。
没人看见她。
黛西估摸着,劳埃德任何时候都有可能回房,也许会用梳妆台抽屉里的墨水瓶给钢笔灌点水。这样他就会看见纸条,去书房见她了。
她走进书房,等待着劳埃德的到来。
这天上午过得特别长。这些天她正在看维多利亚时代作家的小说——他们似乎能理解黛西现在的感受——但这天格斯凯尔夫人却无法抓住她的注意力,她一整个上午都望着窗外。已经到了五月,泰-格温往年这时总是鲜花满园,但今年大多数园丁都参了军,留下来的几个也只种蔬菜不种花。
快到十一点的时候,几个培训生走进书房,拿着笔记本坐在绿色的皮椅子上,只是劳埃德不在他们之中。
黛西知道,早上的最后一节课十二点半结束,那时培训生们都要去吃午饭。十二点半时,培训生们都起身离开了书房,但劳埃德还是没有出现。
劳埃德现在肯定已经回了房,放下书本,再去近邻的浴室里洗手,黛西估摸着。
过了几分钟,集合吃饭的锣声响了。
这时劳埃德出现在了书房门口,黛西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喉咙口。
他看上去很担心。“我刚刚看见那张纸条,”他说,“你怎么样?”
劳埃德首先想到的还是她的身体情况。黛西的问题对他来说至关重要,他会想尽一切机会帮助她,他愿意献出整个身心为她服务。包括父亲在内,至今还从没哪个男人对她这么好过。
“一切正常,”她说,“你知道栀子花是什么样的吗?”黛西一整个上午都在练习这段对话。
“我知道,有点像玫瑰,问这干什么?”
“别墅西翼有间叫栀子花的套间,门上画着朵白色的栀子花,里面放满了床上用品,你能找到它吗?”
“当然能找到。”
“今天别去地下室了,我们在那儿会合。老时间见。”
他盯着她,似乎想搞清会发生什么事。“我会去的,”他说,“但为什么这样安排呢?”
“我想告诉你一些事情。”
“真是令人兴奋。”劳埃德说,但脸上露出的是狐疑的神色。
黛西大致可以猜到他在想什么。他会觉得,她为这天晚上做了浪漫的安排,并为此激动万分,同时告诉自己这是个毫无希望的梦。
“去吃饭吧。”她说。
他迟疑了一会儿。
她说:“晚上见。”
“我等不及了。”说完,劳埃德离开了书房。
黛西回到地下室的房间。不善于做菜的梅茜给她做了个面包夹罐装牛肉的三明治。她不想吃什么三明治:除了蜜桃冰激凌,她什么都吃不下。
她躺在床上休息。对这个即将到来的夜晚的想象是如此具体,让她很不好意思。黛西从博伊那里学到了不少性知识——他显然和很多女人有染,她已经知道男人喜欢什么。她愿意和劳埃德一起做任何事,亲吻他身体的每一处,做那件博伊所谓的“首要事【1】”,吞下他的精液。这些念头勾起了她的欲望,让她不得不动用所有的意志力,克制自慰的冲动。
五点时,她喝了杯咖啡。洗完头以后,又在浴缸里泡了很久。她剃干净腋下,修齐了下体过多的毛发。她擦干身体,涂上薄薄一层润肤乳。洒上香水,开始穿衣打扮。
她穿了件新内衣,然后试着自己的每条裙子。她喜欢蓝白色条纹的那条裙子,但这条裙子正面有排要花很久才能解开的小扣子,她知道晚上肯定要尽快脱下裙子。黛西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像个妓女,她不知道该感到羞耻还是感到有趣。最后,她决定穿那条能衬出完美双腿的草绿色羊绒齐膝裙。
黛西对着衣橱内侧狭窄的穿衣镜看着自己。她看上去很不错。
她坐在床沿穿上袜子,这时博伊走了进来。
黛西一阵晕眩。如果不是坐着的话,她也许会当场跌倒在地。她难以置信地瞪着博伊。
“给你个惊喜,”他喜滋滋地说,“我提前一天过来了!”
“是的,”黛西好不容易说出句话来,“确实是个惊喜。”
博伊弯下腰吻了吻她。黛西从来没喜欢过博伊伸进嘴里的舌头——他的舌头上不是烟味就是酒味。博伊也从没把她的厌恶放在心上——事实上,他还挺喜欢这种硬来的方式。但出于心里的罪恶,黛西这次伸出舌头回吻了他。
“老天,”他歇下劲以后说,“你真够劲爆的。”
你不明白这是为什么,黛西想,至少我不想让你知道。
“实训提前一天结束,”博伊告诉她,“没时间通知你。”
“今天你要在这儿过夜吧?”黛西问。
“是的。”
太不幸了,劳埃德第二天一早就要走了。
“你看上去不怎么开心。”博伊说。他看到了黛西身上的裙子,“你有什么别的安排吗?”
“你说有什么安排?”她镇定下来,“像你一样在双皇冠酒吧不醉不休吗?”她语带讥讽地问。
“不说这个了,我们喝一杯吧。”说完他出门拿酒去了。
黛西把脸埋在双手中。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她的计划完全泡汤了。一定要想法通知劳埃德才行。博伊在侧,她无法匆匆地对劳埃德道出心中的爱。
她告诉自己,这只是把计划稍微延迟了一些时间而已,她只须再等待几天:劳埃德下周二就会回来。等待令人焦心,但她和她的爱能挨过这些天。可她还是痛苦得只想哭。
她穿上袜子和鞋,走进卧室旁边的小客厅。
博伊找到一瓶威士忌和两个小酒杯,黛西喝了点威士忌让自己提起劲。博伊问她:“我看有个女孩正在给晚饭做鱼饼,我饿了,她的手艺好吗?”
“不怎么好,你饿的话可以拿来将就一下。”
“那就算了,喝点威士忌就行。”说完他又来了杯威士忌。
“你一直在做些什么?”黛西启发博伊说话,这样自己就不用说话了,“你们飞过挪威吗?”德国打赢了挪威战场的第一次陆上战役。
“感谢上帝,我们没有去什么挪威,那简直是场灾难。今天晚上,下议院要为挪威的事进行讨论,”接着,他谈起英法指战员犯起的错误来。
晚饭准备好以后,博伊到地下室取红酒,通知劳埃德的机会来了。但他在哪儿呢?她看了看表。这时是七点三十分,他一定在食堂吃晚饭。她无法走进食堂,在众目睽睽之下和他交头接耳,那等于在众人面前揭穿了他们的恋人身份。怎样才能把他引出餐厅呢?她想了又想,但在想出办法前,博伊就拿着瓶1921年出产的培里侬香槟王得意扬扬地回来了。“这是他们生产的最好的葡萄酒,”他说,“有些年头了。”
两人坐在桌边吃梅茜做的鱼饼。黛西喝了杯香槟,但鱼饼一口都吃不下去。黛西把食物在盘子周边围成一圈,让人以为她已经吃了些。博伊倒吃了两份食物。
梅茜用罐装桃子和浓缩奶粉做了甜点。“英国的美食被战争毁了。”博伊说。
“以前也不怎么好。”黛西仍然在摆弄着盘子上的食物,想使食物看上去少一些。
劳埃德一定已经去了栀子花套间。收不到信的话,劳埃德会怎么办呢?他会整夜在那等待她的到来吗?他会等待到午夜以后就回自己的房间吗?他会直接过来找她吗?直接过来的话,情况就糟透了。
博伊拿出一支长烟满意地抽了起来,不时把没着的一头放在酒杯中的白兰地里。黛西试图找个理由上楼,但一个都想不出来。晚上的这个时候她又能找什么理由去培训生的宿舍呢?
博伊抽完烟的时候,她仍然手足无措。博伊说:“该上床了,你要先洗澡吗?”
黛西不知道该怎么办,站起身走进卧室。她缓缓脱下为劳埃德穿的衣服,洗了把脸,穿上最无趣的一件睡袍,爬到床上。
博伊已经醉得不轻了,但一上床还是向她求欢。她突然觉得害怕极了。“很抱歉,”她说,“莫蒂默医生说三个月不能做爱。”莫蒂默医生没说过这话,他说止血以后就能做爱。黛西感到心里有愧,她本想和劳埃德激情一宿的。
“什么?”博伊生气了,“为什么啊?”
她灵机一动:“很快恢复房事的话,我可能就没机会再怀上了。”
博伊相信了。他很想要个继承人。“那好吧。”他转过身去。
很快他就睡着了。
黛西怎么也睡不着,心里一团乱麻。她能偷跑出去吗?必须得套几件衣服——她不可能穿着睡袍到处乱跑。博伊睡得很沉,但经常起床撒尿。如果撒尿时发现她偷跑出去,之后又看到她着装整齐地回来他会怎么想呢?她又能找出什么样的一套说辞说服他呢?夜里女人在乡间别墅四处乱转只会有一个理由。
只能让劳埃德忍了。想到劳埃德一个人孤独伤心地待在满是灰尘的套房里,黛西就伤心得要死。他会穿着制服在那儿睡着吗?如果不盖条被单的话,他会着凉的。劳埃德会觉得她有急事,还是会以为她在无意中把他晾在一边了呢?也许他会觉得很失落,然后迁怒于她。
泪水从黛西的脸上奔流而下。好在博伊睡得很死,她可以尽情地流泪。
下半夜,她终于睡着了。梦中,她要去赶一班火车,但不断被各种愚蠢的小事耽搁:出租车开错地方;必须拿手提箱走很长一段路;车票不见了;到了月台,却发现搭乘的是一辆好几天才能跑到伦敦的公共马车。
从梦中醒来的时候,博伊已经去浴室刮胡子了。
黛西彻底心灰意冷了。她起床穿上衣服。梅茜在为她做早饭,博伊已经吃起了鸡蛋、培根和奶油吐司。吃完早饭已经九点了。劳埃德说九点出发,他也许已经拿着手提箱出门了。
博伊站起身,拿着报纸进了厕所。黛西知道博伊的这个习惯:他会在厕所里待上五到十分钟。她不再犹豫了:匆忙从地下室走上楼梯,朝前厅奔了过去。
劳埃德不在门口,他一定已经离开了。黛西的心猛地一沉。
不过他会走去火车站:只有病人和有钱人才会为区区一英里路叫出租车,也许还能追得上他!黛西连忙冲出了门!
劳埃德在她前方四百码的车道上拿着手提箱举重若轻地行走,黛西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她放下顾忌,撒起脚丫跑了起来。
一辆被军人们称为“蒂利”的皮卡从黛西身旁开了过去。让她失望的是,皮卡在劳埃德身边慢慢停下了。“别上车!”但劳埃德离她太远,没有听见她的喊声。
劳埃德把手提箱扔到皮卡后斗,坐在司机身旁的副驾驶座上。
黛西拼命追赶,但皮卡已经不可能追上了。车一启动,就像离弦的箭一样开走了。
黛西停住脚步,看着“蒂利”开过泰-格温的大门,渐渐消失了。她拼命克制住了想哭的冲动。
过了一会儿,她转过身退回屋子。
前往伯恩茅斯的途中,劳埃德在伦敦住了一晚上。这天是1940年5月8日星期三,劳埃德在下议院的旁听席上旁听了决定英国首相内维尔·张伯伦命运的辩论。
议院像剧场一样吵闹而无序:旁听席又窄又硬,楼下的议员们像舞台上的演员一样影影绰绰。旁听席全都坐满了。劳埃德和继父伯尼通过楼下正和比利舅舅一起坐在议席上的艾瑟尔的影响力才好不容易搞到票。
劳埃德没机会问生身父母的事情: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当前的政治危机上。劳埃德和伯尼都希望张伯伦马上辞职。纵容法西斯主义的人缺乏带领英国参战的公信力,挪威的惨败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辩论前一天晚上就开始了。艾瑟尔说,除了受到工党议员的猛烈抨击外,张伯伦同样也受到了本党议员的抨击。保守党议员莱奥·艾默里在辩论中引用了克伦威尔的名言:“不管你们做过什么好事,你们占据此位太久了。我告诉你们,离开吧,别再让我们看见你们。以上帝的名义,走吧!”这席出自同党议员的话简直太残酷了,比两边议席响起的“滚、滚”声还要伤人。
劳埃德的母亲和其他女议员,集中在威斯敏斯特宫的女议员专用房间,决定发起一项针对张伯伦的投票。男议员无法阻止她们,于是纷纷决定加以声援。周三女性议员的议案提出以后,辩论演变成针对张伯伦的投票。首相接受了这个挑战,并号召朋友们站在他这边——劳埃德觉得这是种软弱的表现。
今晚,攻击依然在继续。劳埃德津津有味地聆听着议员们的唇枪舌剑。他痛恨张伯伦对西班牙施行的政策。1937年到1939年的两年间,在德国和意大利不断给西班牙叛军予以人力和物力支援,美国极端保守主义者陆续把石油和卡车出售给佛朗哥的同时,张伯伦却依然协同法国施行“不干涉”的政策。如果有哪个英国政治家能容忍佛朗哥的大规模杀戮,那这个人只能是内维尔·张伯伦了。
“张伯伦不应该为挪威的惨败负责,”伯尼在会场稍稍平静时对劳埃德说,“温斯顿·丘吉尔是海军部的首脑,你妈妈说推动这次参战的人是他。在面对西班牙、奥地利、捷克斯洛伐克的软弱而巍然不倒之后——张伯伦要是因为不是自己犯的错而下台那可是太讽刺了。”
“所有错归根结底都是首相犯下的,”劳埃德说,“做领袖就要担这个责任。”
伯尼干涩地笑了一声。劳埃德明白,继父是认为年轻人想问题太简单了,但出于情面,他并没有明言。
辩论声非常嘈杂。但当前首相戴维·劳埃德·乔治站起身时,全场立刻安静下来。劳埃德的名字就是来自于这位德高望重的前首相。尽管满头白发的前首相已经七十五岁了,但发言时仍然保持着上次世界大战胜利者所特有的威严。
他的话毫不留情。“这不是和首相交情深浅的问题,”他带着不遮不掩的嘲讽口气说,“这是关系国家社稷的大问题。”
劳埃德欣喜地看到,保守党的议员们和反对党议员们同样发出了附和的声音。
“他说他愿意做出牺牲,”劳埃德·乔治特有的威尔士北部鼻音加强了责难的效果,“如果想取得战争的胜利,就只有请这位先生卸任了。”
反对党议员纷纷大声表示同意,劳埃德看到母亲高声欢呼。
丘吉尔结束了这场辩论。他的口才和劳埃德·乔治不相上下,劳埃德担心他的演说会拯救张伯伦。但他发言以后,议员们齐齐发出鼓噪声,大多数时间他的演讲都被鼓噪声淹没了。
晚上十一点,丘吉尔结束了演讲,投票马上开始了。
英国下议院的投票系统非常怪异。议员们不是举手表决,也不是在投票纸上画钩,而是必须离开议席,分别穿过两条代表“是”和“否”的走廊。整个过程大约要耗上十五到二十分钟。艾瑟尔说,这种流程只可能是那种没事可干的人想出来的,她肯定这种流程很快会得到变革。
劳埃德焦灼不安地等待着。张伯伦的垮台会让他非常高兴,但此时一切都还没有确定。
为了分心,他把思绪放在了黛西身上,想到黛西总会让他轻松一点。泰-格温的最后二十四小时是何等怪异——先是那张“书房见”的纸条,然后是关于晚上在栀子花套间见面的匆匆交谈,最后是一晚上在焦心和寒冷中一无所获的等待。他等到早晨六点才放弃希望,不情愿地回到阁楼上的房间里,洗脸刮胡,换套衣服,打好包,恋恋不舍地踏上了前往伦敦的旅程。
不是出岔子就是黛西改变了主意。劳埃德想知道的是,黛西原本的意图是什么。她说她想告诉他一些事情。她是想说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还是无足轻重的小事,以致她连约会都忘了。看来只有等下周二见面再问她了。
他没告诉家人在泰-格温见了黛西。那意味着他得向他们解释他和黛西现在的关系,但他实在什么都没法说,他也不知道他们现在的关系是什么。他爱上了一个有夫之妇吗?他不知道。黛西对他是怎么想的,他也不知道。在劳埃德看来,他们最多只能算是错过恋爱机会的一对好朋友。但他不会对任何人承认这一点,因为那听起来太可悲了。
劳埃德问伯尼:“张伯伦一旦失势以后,谁将会接替他的职位?”
“估计是哈利法克斯,”哈利法克斯伯爵是现任外交部长。
“不要啊,”劳埃德激动地说,“这时候再不能让贵族当首相了。和张伯伦一样,这种人只知道息事宁人。”
“我同意你的观点,”伯尼说,“但谁又能担此大任呢?”
“丘吉尔怎么样?”
“知道斯坦利·鲍德温是怎么说丘吉尔的吗?”保守党人鲍德温是张伯伦的前任外交部长,“他说温斯顿出生时,几个仙女在他的摇篮中注入了许多能力:想象力、辩论的能力、勤勉的精神和把事情圆满解决的能力,这时又来了一个仙女,她说,‘一个人不能有这么多种能力’,她抱起温斯顿,用力摇了摇,把判断力和智慧摇了出来。”
劳埃德笑了。“有趣的故事,但这是真的吗?”
“没有判断力确实是真的。上次大战中,带领英军参加达达尼尔海战的人是他,我们在达达尼尔海战中一败涂地。现在他又把英军带到了挪威,我们在挪威遭到了又一场失败。他是个很好的演说家,但事实证明,他对局势的判断往往太一厢情愿了。”
劳埃德说:“30年代他就说要加强军备。事实证明,这点是正确的——那时,包括工党在内的朝野各界都反对加强军备。”
“当狮子和绵羊一同酣睡时,丘吉尔已经在呼吁加强军备了。从这点上来讲,他是够有先见之明的。”
“我觉得我们就是要有个怀着抵抗决心的人。我们需要一个能大声呐喊,而不是忍气吞声的首相。”
“计票员回来了,你也许能实现你的愿望。”
投票结果宣布了。赞成张伯伦继续担任首相的为二百八十票,反对的为二百票。张伯伦赢了。议席里喧闹连连。首相的支持者相互祝贺,反对者高喊着要张伯伦辞职。
劳埃德非常失望。“经历了这些溃败以后,他们为什么还要维护张伯伦呢?”
“别这么快下结论。”伯尼在张伯伦离开下议院,喧闹声小了点以后,拿了支铅笔在《新闻晚报》的纸边上计算着,“政府通常有二百四十票的压倒性优势,现在只剩下了八十票。”他写了几个数字,计算起来,“除去缺席的议员,大约有四十个原先政府的支持者反对张伯伦留任。这对一个首相来说打击非常大——近百名他的同事对他失去了信心。”
“但这还不够让他辞职,为什么会这样呢?”劳埃德不耐烦地问。
伯尼摊开双手,做了个投降的手势。“这我就不知道了。”他说。
第二天,劳埃德、艾瑟尔、伯尼和比利一起乘火车前往伯恩茅斯。
车厢里满是参加伯恩茅斯工党年会的代表。一路上,他们用苏格兰高地口音、伦敦东区的方言等各种口音讨论着昨晚的辩论和首相的未来。劳埃德还是没找到机会和艾瑟尔讨论那个让他牵肠挂肚的问题。
和大多数代表一样,他们住不起悬崖顶上的豪华酒店,只能住在郊区的寄宿旅馆。晚上,他们去了酒吧,在一个安静的角落坐下了。劳埃德的机会来了。
伯尼替四个人买了酒。艾瑟尔大声说,不知道茉黛在柏林怎么样了。战争中断了德国和英国之间的邮政业务,艾瑟尔已经有很久没能和茉黛通信了。
劳埃德喝了口啤酒,然后斩钉截铁地说:“我想再多了解一些我的生父。”
艾瑟尔决然地说:“伯尼就是你父亲。”
她又在逃避!劳埃德抑制住突然在心头腾起的愤怒。“不要再这样说了,”他说,“伯尼知道我像对待亲生父亲一样尊敬他,他早就知道了。”
伯尼拍了拍他的肩膀,真诚,但也有些尴尬地对劳埃德表示理解。
劳埃德的声音更决绝了:“可我对特德·威廉姆斯很好奇。”
比利说:“我们要谈论的是将来,谈论过去完全没有意义——我们正面临着一场战争。”
“说得没错,”劳埃德说,“正是因为面临着战争,所以必须立刻找到答案。我不愿再等下去了,我可能很快要上战场,我不愿稀里糊涂就死。”这个理由应该能让他们信服了吧。
艾瑟尔说:“该让你知道的,你已经都知道了。”但是她没敢看劳埃德的眼睛。
“不,我什么都不知道,”劳埃德强迫自己保持耐心,“我的祖父母在哪儿?我是不是有堂兄弟和堂姐妹?”
“特德·威廉姆斯是个孤儿。”艾瑟尔说。
“他在孤儿院长大的吗?”
艾瑟尔生气地问:“你为什么这么固执呢?”
劳埃德提高声调,装作生气地回答:“因为我像你嘛!”
伯尼忍不住笑了。“这倒是真的。”
劳埃德倒没笑。“哪家孤儿院?”
“可能他告诉过我,但我忘了。我想应该是在加地夫。”
比利插话进来。“劳埃德,别提这种让人难堪的话题。喝点啤酒,谈点别的吧。”
劳埃德愤怒地说:“让人难堪的不是我。比利舅舅,非常感谢你,但我已经受够了谎言了。”
“好了,好了,”伯尼打圆场,“别说这些话了。”
“爸爸,对不起,但这件事必须得谈,”劳埃德举起手,不让比利和伯尼打断自己的话,“上次我问到这个话题的时候,妈妈说特德·威廉姆斯来自斯旺西,但因为特德父亲工作的原因,他们家经常搬家。现在她却说特德是在加地夫的孤儿院长大的。其中至少有一个是谎言——可能两次都是在撒谎。”
艾瑟尔终于抬起了眼睛。“我和伯尼给你饭吃,给你衣服穿,一直到送你上大学,”她愤怒地说,“你没有可以抱怨的。”
“我爱你,我也很感谢你,但这是两回事。”劳埃德说。
比利说:“我倒想问了,你为什么突然把这事提出来了?”
“因为有人在阿伯罗温告诉了我一些事情。”
艾瑟尔没有说话,但眼神里包含着一丝恐惧。劳埃德想,威尔士一定有人知道真相。
劳埃德不留情面地说:“有人告诉我,1914年怀孕的可能是茉黛·菲茨赫伯特,后来却对外声称这个孩子是你的。作为奖赏,菲茨赫伯特家给了你努特利大街的房子。”
艾瑟尔轻蔑地哼了一声。
劳埃德举起手。“这能解释两件事,”他说,“首先是你和茉黛女士非同寻常的友谊,”他把手伸进兜里,“然后是这张络腮胡子男人的照片。”他把照片拿出来给大家看。
艾瑟尔一声不吭地瞪着照片。
劳埃德说:“很可能被人当作我的照片,是不是?”
比利不耐烦地说:“劳埃德,确实很可能,但任何认识你的人都不会认错。别胡说八道了,告诉我们这个男人是谁。”
“他是菲茨赫伯特伯爵的父亲。比利舅舅,我没有胡说八道。妈妈,告诉我,我是茉黛的儿子吗?”
艾瑟尔说:“我和茉黛的友情首先是一种政治上的同盟关系。我们的友谊曾经在妇女参政的策略分歧时中断过,不过后来又恢复了。我喜欢她,她也给了我一些人生中很重要的机会,但我们的关系里没有任何秘密。她不知道你的父亲是谁。”
“好了,”劳埃德说,“我可以相信你。但这张照片……”
“关于为什么这么相像的原因……”她说不下去了。
劳埃德却不肯放过。“告诉我真相吧。”他冷酷地说。
比利又插话说:“孩子,你找错对象发脾气了。”
“是吗,那你说我该找谁发脾气,说啊!”
“这个问题不该由我来说。”
比利的话像是一种退让。“你们这是承认先前撒谎了喽?”
伯尼惊呆了。他问比利:“你是不是说特德·威廉姆斯根本不存在?”和劳埃德一样,伯尼显然也被瞒了很多年。
比利没有回答。
劳埃德和伯尼都看着艾瑟尔。
“真该死,”她说,“就像爸爸说的那样,‘你犯下的罪总有一天会被揭露的。’你们想知道,那么就让你们知道吧,虽然你们可能不会喜欢这个事实。”
“告诉我吧。”劳埃德不顾一切地说。
“你不是茉黛的孩子,”她说,“你是菲茨的孩子。”
第二天是5月10日,星期五。这一天,德国向荷兰、比利时和卢森堡发起了闪电进攻。
与父母和比利舅舅在寄宿公寓吃早饭时,劳埃德从收音机里得知了这个消息。他并不吃惊:英国军队里所有人都知道德国马上要入侵了。
相对而言,他对于昨晚知道的事实更为惊奇。前一个晚上,他失眠了好几个小时,被母亲误导了这么多年,让他愤怒,而自己的亲生父亲不仅是心爱的黛西的岳父,还是右翼贵族绥靖主义者,这让他深感失望。
“你怎么会爱上他呢?”他在酒吧里当即提出了这个问题。
艾瑟尔的回答一击致命。“你还不是一样,你不是也爱过美国富家女嘛,她还嫁给了法西斯主义者呢,她不也一样是个右翼分子吗?”
劳埃德本想说那完全是两码事,但马上意识到两者没有什么不同。无论和黛西现在是什么关系,他肯定一度爱过她。爱情不可能是理智的。如果劳埃德会被不理智的情感左右,艾瑟尔一定也会。事实上,母子俩陷入爱河的时候也都是二十一岁。
他说艾瑟尔本应开始就告诉他,但艾瑟尔对此也有话说。“如果小时候就告诉你你有个伯爵父亲,你会如何反应?你多半会迫不及待地在学校里别的孩子面前吹嘘一番吧。他们肯定会嘲笑你在说瞎话。要不就是因为你比他们优越而冷落你。”
“但长大以后你总可以……”
“怎么说呢,”艾瑟尔显得很疲倦,“总是找不到好时机。”
听到艾瑟尔的坦白后,伯尼的脸惊得发白,但他很快调整好自己,他说他明白艾瑟尔为何不告诉他真相。“秘密被揭穿就不成为秘密了。”
劳埃德很想知道母亲现在和伯爵是什么关系。“我想你现在还会时不时在威斯敏斯特宫看到伯爵吧。”
“不常见。贵族在威斯敏斯特宫有他们自己的地盘,有自己的餐厅和酒吧。民选议员只有经过安排才能和他们见面。”
那天晚上,劳埃德沉浸在震惊和困惑之中,不知该怎么想这件事。他父亲是个贵族,是个托利党人,是博伊的父亲,还是黛西的公公。他该感到悲伤、愤怒还是自轻自贱呢?真相带来的打击是如此之大,以致他完全麻木了。身受重伤就是如此,起初是感觉不到疼痛。
早上听到的消息使他把思绪转到了欧洲战场上。
这天凌晨,德国向西展开了闪电般的突袭。尽管许多人都预料到德国会这样做,劳埃德还是对盟军的情报部门未能打探到袭击的具体日期感到吃惊,同样令他吃惊的,还有这些小国的军队虽然英勇抵抗但一击即溃。
“传来的消息也许是真的,”比利舅舅说,“听听英国广播电台会怎么说吧。”
张伯伦在得知消息后随即召开了内阁紧急会议。由英国师团增援的法国军队早已做好了应对这类入侵的预案。德军入侵以后,英法联军便启动了预案,联军从西部跨过边境,进入荷兰和比利时,迎头阻击疾驰的德军。
威廉姆斯一家心情沉重地搭上前往市中心的公共汽车,向举行工党年会的伯恩茅斯展览馆进发。
到了展览中心以后,他们得知了来自威斯敏斯特宫的最新消息。张伯伦依然紧握着大权。比利听说首相邀请工党领袖克莱门特·艾德礼入阁,意图使战时政府成为三个主要政党联合执政的政权。
一家三口对英国的前途感到心悸。绥靖主义者张伯伦依然把持着政权,工党被迫在联合政府中给他以支持。很难想象英国会变成什么样。
“艾德礼怎么说?”
“他说,要询问工党全国委员会的意见。”比利回答。
“那就是要问我们的意见了。”劳埃德和比利都是工党全国委员会的成员,那天下午四点委员恰好要开会。
“很好,”艾瑟尔说,“我们开始计票吧,看看委员中支持张伯伦计划的有多少。”
“我想应该没有。”劳埃德说。
“别这么确定,”艾瑟尔说,“总有几个希望不惜一切让丘吉尔出局的人。”
接下来几个小时,劳埃德奔走于展览馆的咖啡厅、酒吧和伯恩茅斯的海边,找委员会成员以及他们的朋友和助手谈话。他没时间吃午饭,喝了太多的茶,整个人像是在水上漂一样。
劳埃德失望地发现,在张伯伦和丘吉尔的问题上,并不是每个人都和他有一样的观点。一些经历过上次战争的反战主义者希望不惜一切代价维护和平,他们支持张伯伦的绥靖主义政策。另一方面,威尔士的议员们依然觉得时任内政部长的丘吉尔是派军队镇压1910年托尼潘蒂工人罢工的罪魁祸首。那已经是三十多年以前的事了,但劳埃德知道政治上的恩仇可不是那么容易忘却的。
三点半,劳埃德和比利在微风中沿着海岸走进举行委员会会议的高岸酒店。他们认为委员会的大多数人不会接受张伯伦的提议,但并不是很确定。劳埃德对投票结果依然非常担心。
走进会议室以后,他们和其他委员一起坐在长桌旁。四点的时候,工党领袖准时出现在会议室里。
克莱门特·艾德礼是个安静谦逊的瘦削男子,他穿着得体,留着一把胡须,头发却没几根了。他看上去像是个律师——他爸爸就是个律师——人们很容易轻视这么一个人。艾德礼用单调的嗓音向全国委员会委员罗列了包括张伯伦想与工党结盟在内的、过去二十四小时发生的一些事情。
接着他说:“我有两个问题想问你们。第一:你们想不想在以内维尔·张伯伦为首相的联合政府里供职?”
桌旁的委员们纷纷说出了“不”字,比劳埃德料想的还要整齐。劳埃德非常激动。背叛西班牙民主政府,与法西斯分子为友的张伯伦终于要垮台了。这个世界还是有道理可讲的。
劳埃德同时还注意到艾德礼在不知不觉中控制了会议的进程。他没有开宗明义地展开讨论,没有提出“我们该怎么办”这类问题,更没有给与会者迟疑和踌躇的机会。他把委员们逼到墙角,让他们自己做出选择。劳埃德确信艾德礼达到了他想要达到的结果。
艾德礼说:“接下来的一个问题是:你们愿意在另一个首相掌权的联合政府中工作吗?”
委员的回答没有刚才那么一致,那么响亮,但所有人的回答都是“是”。劳埃德环顾四周,发现所有委员都支持这个想法。如果有人反对的话,他们绝不介意投票进行表决。
“如果是这样的话,”艾德礼说,“我会告诉张伯伦,工党愿意参加联合政府,但前提是他必须辞职,选举出一位新首相。”
桌子旁响起一阵低低的应和声。
劳埃德注意到,艾德礼机智地回避了他们想让谁担任新首相的问题。
艾德礼说:“我现在就去给唐宁街十号打电话。”
说完他离开了会议室。
那天晚上,温斯顿·丘吉尔依例被招到白金汉宫,在任命仪式上被国王宣布成为新一任的联合王国首相。
虽然丘吉尔是保守党人,但劳埃德对他抱有极高的希望。周末,丘吉尔组成了他的内阁。战时内阁包括了克莱门特·艾德礼和艾德礼的副手阿瑟·格林伍德。丘吉尔任命工会领袖厄尼·比文为劳工部长。劳埃德觉得丘吉尔是真心想建立一个多党合作的联合政府。
劳埃德打好包,准备坐火车回阿伯罗温。回去以后,他希望能被迅速派到战场,最好是在法国。但他希望能找到一两个小时空闲。劳埃德很想为上周二的事情找黛西要个解释。越到快见面的时候,他就越不耐烦。
与此同时,德军正在穿越荷兰和比利时,他们以劳埃德完全没想到的速度打垮了盟军的英勇反击。周日晚,比利接通了战争部一个熟人的电话。过后,他和劳埃德从寄宿旅馆的女老板那里借了本学校里拿来的旧地图集,一起研究起欧洲西北部的局势来。
比利用食指画出一根从杜塞尔多夫经布鲁塞尔到里尔的线。“德军正奔向法军防线的最薄弱部分,也就是和比利时接壤的北部。”接着他把手指往下移,“比利时南部是阿登高地,那里是机械化部队难以穿越的山地和丘陵,战争部的朋友这样告诉我。”说完他的手指上移,“再南边是法德边境戒备森严的马奇诺防线,这条防线一直延伸到了瑞士。”接着他用手指翻了一页,“在比利时和法国北部之间却没有这样的防线。”
劳埃德非常吃惊。“难道以前没人想到过吗?”
“我们当然想到过这一层,并为此制定了相关的策略。”比利压低了声调。“我们将其称为D计划。这个计划不是秘密了,因为我们已经启动了。法国的大部分军队和英国的远征军已经集结在那里,准备跨过边境进入比利时。他们将在德尔河组成一道坚固的防线,阻止德军的推进。”
劳埃德觉得不是很放心:“我们要把一半的军队都投入到D计划中去吗?”
“我们需要确保这个计划万无一失。”
“万无一失就好。”
女老板带来封发给劳埃德的电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电报肯定是部队发来的。劳埃德离开泰-格温前把伯恩茅斯的地址交给了艾利斯-琼斯上校。劳埃德觉得这封电报来得晚了。他连忙打开了包电报的信封。电报上写着:
不用回阿伯罗温,直接去南安普敦报到。
那里马上有一艘接你的船。
艾利斯-琼斯
不回泰-格温了。南安普敦是英国最大的港口之一,是英国通往欧洲大陆的主要出发地,沿海岸线走,南安普敦离伯恩茅斯只有几十英里,坐火车和汽车可能一会儿就到了。
这样一来,明天就见不到黛西了,劳埃德突然一阵心痛,他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黛西要告诉他什么了。
艾利斯-琼斯上校的电报坐实了英军的军事介入。
要去法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