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光是那个采石场,事关家族的荣誉,”母亲打断他的话,“甭管国王说过什么。”
威廉同意母亲的话。王桥的菲利普公然蔑视汉姆雷家,就该粉身碎骨,要是人们都不怕你,你也就什么都不是了。但他并没有看到问题的所在。“我们何不带上一队人马到采石场去,把副院长的采石工赶走算了?”
父亲摇起头。“我们自己开采了采石场,这种不声不响地对抗国王的旨意是一回事;但要是派兵驱逐在那儿执行国王旨意的工匠就又是另一回事了。我会因为这个丢掉伯爵采邑的。”
威廉不情愿地听明白了他的观点。父亲总是小心从事,不过他通常都能站得住脚。
沃尔伦主教说:“我有一个建议。”威廉认定,他准是已经成竹在胸。“我相信这座大教堂不会建在王桥。”
威廉被他的这句话弄糊涂了,看不出其中的关联。父亲也没明白。但母亲的眼睛睁大了,她还停下一会儿没搔她的脸,若有所悟地说:“这倒是个有意思的主意。”
“早年间,大多数大教堂都在王桥这样的村子里,”沃尔伦侃侃而谈,“六七十年以前,在第一位威廉国王时期,许多大教堂都迁到镇上去了,王桥只是一个孤零零的小村子。那里除了一个日益衰败的修道院之外一无所有,那座修道院穷得连一座大教堂都维持不下去,更不用说再建新的了。”
母亲说:“那你希望把它建在哪儿呢?”
“夏陵,”沃尔伦说,“那是个大城镇——人口有一千还要多——那里有市场,还有一年一度的羊毛集市。而且还在大路边上。夏陵要建大教堂言之在理。如果我们俩共同争取——主教和伯爵联合起来——我们就可以成功。”
父亲说:“不过,如果大教堂建在夏陵,王桥的修士可就没法照管它了。”
“问题就在这儿,”母亲不耐烦地说,“没了大教堂,王桥就什么也不是了,修道院会黯淡无光,而菲利普也就又无足轻重了,他活该如此。”
“那么谁来照管新的大教堂呢?”父亲还在坚持。
“一个新的管理委员会,”沃尔伦说,“由我指定。”
威廉本来和父亲一样昏头昏脑,但这时他才悟出沃尔伦的想法:随着大教堂迁移到夏陵,沃尔伦要亲自控制它。
“钱怎么办?”父亲说,“要是王桥修道院不出钱的话,谁来付修建新教堂的款子呢?”
“我想,我们会看到,修道院的大部分产业会归大教堂所有,”沃尔伦说,“如果大教堂换了地方,产业会随之转移。比如说,斯蒂芬国王把原来夏陵伯爵采邑分开的时候,他把山上农场赐给了王桥修道院,这一点我们最清楚不过了;但他这样做是为了资助新的大教堂。如果我们告诉他,另有别人在建新的大教堂,他就会指望修道院把那些土地转给新的建设人。修士们当然会进行一场争斗,但经过检验他们的凭照,就会把事情定下来。”
威廉渐渐清楚了。沃尔伦这一招不但要控制大教堂,而且还要掌握修道院的大部分财产。
父亲也想到了同样的事情。“对你来说,这可是件大好事,主教,那我在里边有什么份儿呢?”
是母亲回答了他。“你还看不出来吗?”她按捺不住火气地说,“夏陵归你所有。想想有了大教堂,那城镇会变得多么繁华吧,会有好多年都有上百的匠人和壮工在那儿建教堂,他们都得住在那儿,给你交租,在你的市场上买吃的穿的。随后还有委员会管理大教堂;在复活节和圣灵降临节有大的宗教活动时,就会有敬神的人到夏陵而不是到王桥去;还有朝圣的人来朝觐圣坛……他们都得花钱。”她的眼睛由于贪婪而闪亮。威廉有好长时间没见过她如此兴致勃勃了。“如果我们做得好,我们就能把夏陵变成全国最重要的城市之一!”
威廉想,那就是我的了。父亲一死,我就是伯爵了。
“好吧,”父亲说,“这会毁了菲利普,会给你带来权力,主教,也会让我发财的。这事怎么才能办成呢?”
“理论上说,大教堂迁址的决定要由坎特伯雷大主教做出。”
母亲锐利地盯着他。“为什么是‘理论上说’?”
“因为目前没有大主教。科尔贝的威廉在圣诞节时死了,而斯蒂芬国王还没有宣布他的继承人。然而,我们知道谁可能得到这一职务:我们的老朋友,温切斯特的亨利。他想要这个职务,教皇已经允许他临时主持;何况他的哥哥就是国王。”
“他算什么样的朋友呢?”父亲说,“在你想得到这块伯爵采邑的时候,他并没帮你什么忙。”
沃尔伦耸耸肩。“如果可能,他会帮我们。我们得把事情办得令人信服。”
母亲说:“他不会想在这会儿树强敌,要是他想当大主教的话。”
“不错,不过菲利普还算不上强敌,用不着考虑。在选择大主教时不太可能会征求他的意见。”
“那么,亨利何必不满足我们的要求呢?”威廉问。
“因为他还不是大主教,目前还不是;而且他也知道人们正盯着他,看他在临时主持期间的表现。他想让人们看到他秉公办事,而不只是帮他朋友的忙。选举之后还有的是时间呢。”
母亲随着他的话说:“所以嘛,充其量他也就是同情地听取一下我们的情况。我们的情况是什么呢?”
“菲利普不能建造一座大教堂,而我们能。”
“我们该怎么说服他呢?”
“你最近去过王桥吗?”
“没有。”
“我在复活节时去过。”沃尔伦微笑着说,“他们还没动工呢。他们只有一块平地,上面钉着几个桩子,连着几根绳子,标出了他们希望建筑的位置。他们已经开始挖地基,但只挖下去几英尺深。那里只有一个建筑匠带着他的徒弟,还有修道院的木匠,偶尔有一两个修士当当壮工。那工地很不起眼,尤其在下雨的时候。我想让亨利主教去看一看。”
母亲会意地点点头。威廉看得出这计划不错,尽管他想到要和这个下流胚沃尔伦·比戈德合作,心里就有气。
沃尔伦接着说:“我们事先要向亨利简要介绍一下王桥是个多么小多么不起眼的地方,而那座修道院又是多么穷,然后我们再带他去看工地,他们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才挖了几个浅坑。接着再把他带到夏陵,给他一个深刻印象,有了主教和伯爵以及全镇人把最大的精力投入那工程,我们能够多么快地把大教堂建成。”
“亨利会来吗?”母亲忧心地说。
“我们所能做的只是去请,”沃尔伦回答说,“我会邀他在圣灵降临节以大主教的身份来访。这暗示着我们已经把他当成大主教了,他会高兴地心领我们这样奉承的。”
父亲说:“我们一定不能让菲利普副院长知道这一秘密。”
“我看保密是不可能的,”沃尔伦说,“主教不可能事先不宣布就突然访问王桥——那样就看着太古怪了。”
“不过,如果菲利普事先知道亨利主教要来,他可能会拼命加速工程的进行。”
“用什么?他一点钱也没有,尤其是他现在又把你的采石工都雇去了。采石工是不会砌墙的。”沃尔伦面带满意的微笑,使劲摇着头,“事实上,除了希望圣灵降临节有阳光普照之外,他一筹莫展。”
起初,菲利普对温切斯特的主教要来王桥一事很高兴。当然,只好在露天里做祈祷,但这也没什么。他们可以在旧的大教堂原址上举行。万一下雨,修道院的木匠会建一个临时的棚子,遮住圣坛和周围的一片地方,不致让主教挨淋;教众淋湿就算了。这次访问从亨利主教的角度讲,似乎是一次表达诚意的行动,好像他说了他依旧把王桥视为一座大教堂,而没有一座真正的教堂只不过是个暂时的问题。
然而,他不能不思索亨利的动机何在。一位主教造访一座修道院,通常的原因是他本人和他的随行人员要白吃,白喝和白住;但王桥的膳宿之简朴是出名的——且不要说臭名远扬了,而菲利普的改革只不过把标准从可怕提到勉强温饱的水准。何况,亨利是全国教士中的首富,因此他来王桥绝不是图个吃喝。但他原先给菲利普的印象是,他绝不是个无缘无故就要办一件事的人。
菲利普越想,越觉得沃尔伦主教在其中插了一手。他原来希望沃尔伦会在信函到达之后的一两天内到王桥来,商讨祈祷的安排和接待亨利的事宜,确保亨利感到满意和对王桥有深刻的印象;但日子一天天过去,沃尔伦并没有露面,菲利普的疑虑加深了。
然而,即使在他最疑心的时刻,也没想到在他背后有人使坏;直到圣灵降临节前十天,这一阴谋才由坎特伯雷大教堂的修道院副院长在一封信中予以揭露。坎特伯雷大教堂和王桥一样,是由本笃教派的修士们掌管的,修士们总是尽可能互相帮助。坎特伯雷的副院长自然与临时大主教的工作有紧密联系,他听说沃尔伦邀请亨利访问王桥有明确的目的,是要劝说他把主教管区和新的大教堂迁往夏陵。
菲利普大吃一惊,他的心怦怦直跳,握信的手颤抖着。这是沃尔伦恶毒而狡猾的一招,而菲利普却没有事先发现,丝毫没想到会出现这种事。
他吃惊的是自己毫无先见之明。他知道沃尔伦多么善于耍阴谋诡计,那位主教一年前就在夏陵的采邑问题上欺骗过他。而且他也绝不会忘记,当他智胜了沃尔伦之后,那位主教是多么怒不可遏。沃尔伦当时就说过,我以一切神圣的名义发誓,你永远盖不成你的教堂,当时他那满脸怒气的样子,菲利普至今记忆犹新。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那誓言的威胁淡漠了,菲利普的警觉也放松了。如今这一严峻的提醒说明了沃尔伦一直耿耿于怀。
“沃尔伦主教说你没钱,十五个月的时间里你没有建成任何东西,”坎特伯雷的副院长写道,“他说亨利主教应该亲眼看一看,如果由王桥修道院来修建,大教堂永无建成之期。他的论点是,现在就该迁址,趁着还没有任何进展之前。”
沃尔伦实在狡猾,撒下弥天大谎别人却抓不住他,因此他才得以夸大其词。菲利普实际上已经取得了极大的进展。他清理了废墟、批准了设计,为新的大教堂的东端定了点,开挖了地基,并且已经开始伐树和采石。不过他还没有很多可以让参观的人可以好好看一看的,他为这一切曾克服了重重困难——改善修道院的财政,从国王那里赢得一大块土地的恩赐,在采石场击败了珀西伯爵。这太不公平了!
他手中拿着来自坎特伯雷的信件,走到窗前,眺望窗外的建筑工地。春雨把那里变成了一片泥浆,两名蒙着兜头帽的年轻修士正从河边抬来木头,建筑匠汤姆用一根绳子和一个滑轮做成一个简易吊装器械,从地基里用桶把土提上来。他儿子阿尔弗雷德在地基的坑里把湿泥装进桶里,汤姆则在上边摇动一个轳辘。他们的样子看上去就像是他们会一个劲这样有节奏地干下去,而无需任何改变。除了行家,谁都不会看见这个场面就表示相信,在最后审判日之前,一座大教堂会在这里拔地而起。
菲利普离开窗前,回到写字台跟前。该采取什么措施呢?有一阵他禁不住想什么都不干了。让亨利主教来看好了,他想,让他自己去做决定吧。如果一定要把大教堂迁到夏陵,就随它去吧。让沃尔伦主教控制大教堂,并用来达成他自己的目的算了;让夏陵镇去繁荣,让邪恶的汉姆雷家族去兴旺算了。也许上帝的意旨就是这样呢。
当然,他知道那样不行。笃信上帝并不意味着舒舒服服地往后靠着一坐,什么都不做;而是意味着相信只要真挚和努力地去尽职尽责,终会获得成功。菲利普的神圣职责就是尽其所能阻止大教堂落入那些心术不正的小人之手,不允许他们用来为自己争名得利。这就是说,要让亨利主教看到,他的修建计划正在顺利执行,王桥有决心和能力来加以完成。
这是真的吗?事实是,菲利普越来越能看到,要在这里修一座大教堂极其困难。他几乎已经被迫取消了修建工程,就因为伯爵拒绝他进入采石场。但他知道他终会成功的,因为上帝会帮助他。然而,他个人的信心还不足以说服亨利主教。
他决定,不管结果如何,他都要尽量使工地给人以深刻印象。他要让全体修士在圣灵降临节前剩下的这十天里好好干一场。或许他们可以把地基挖到应有的深度,以便汤姆和阿尔弗雷德能开始垒基石。或许一部分地基可以垒到与地面相平,以便汤姆可以开始砌墙。这样,工程就会比现在看着像样些,但还不够。菲利普真正需要的是一百名壮工,但他连雇十个人的钱都没有。
亨利主教来的日子是星期日,当然,工地上是不会有人干活儿的,除非菲利普和教众合作。那样就能有一百个壮工了。他设想着自己站在他们面前,宣布一种新式的圣灵降临节祈祷活动:不唱圣歌,不做祈祷,我们来挖地基和运石头。他们会吃惊的。他们会……
实际上,他们会做什么呢?
他们会全心全意地合作。
他皱起眉头。他想,要么是我异想天开,要么这个主意肯定能奏效。
他又进一步想这件事。我要在祈祷活动结束时站起来,说今天以苦行赎罪的方式是在大教堂的工地上工作半天。午饭时将提供面包和淡啤酒。
他们会干的。他们当然会的。
他感到有必要和别人商量一下这个主意。他想到米利乌斯,但放弃了,米利乌斯的思路和他自己的太相近了。他需要找一个看法稍有不同的人。他决定和司务白头卡思伯特谈一谈。他穿上斗篷,把兜头帽拉到前面挡雨,然后就走了出去。
他匆忙穿过泥泞的建筑工地,走过汤姆身边时向他随便地挥了下手,一路朝厨房院子走去。这院里的房子中,如今包括一个鸡舍,一座牛棚和一间乳酪房,因为菲利普不愿意把不足的经费用在修士可以自己提供的简单日用品上,诸如鸡蛋和牛油之类。
他走进了厨房下面的半地下的贮藏室。他吸进了卡思伯特存的香料和作料的干燥、芬芳的空气。卡思伯特正在清点大蒜,他盯着一串串球茎,低声数着数。菲利普微感吃惊地看到,卡思伯特显得老了;他皮下的筋肉似乎枯萎了。
“三十七,”卡思伯特出声地说,“你愿意来杯酒喝吗?”
“不啦,谢谢你。”菲利普感到,白天喝酒会让他发懒和性急,难怪圣本笃要规劝修士们适量饮酒。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而不想吃你的东西。过来坐下吧。”
卡思伯特在箱子和木桶间弯来转去,在一个袋子上绊了一下,几乎摔倒,然后才在菲利普面前的一只三脚凳上坐下。菲利普注意到,贮藏室不如过去整齐了。他忽然想到一个情况,就问:“你的视力是不是不大行了,卡思伯特?”
“视力是不如以前了,不过还可以凑合,”卡思伯特简短地说。
他的眼睛不好大概已经有好多年了——这甚至可能是他没有学好识字的原因。然而,他显然忌讳这个,所以菲利普就不再多说了,但心中却开始考虑一个接替他的人了。“我收到坎特伯雷副院长的一封非常令人不安的信,”他说,接着就告诉了卡思伯特沃尔伦主教的阴谋。他最后说:“要让工地有一副繁忙的样子,唯一的办法是动员教众来干活。你能想出什么理由反对我这么做吗?”
卡思伯特甚至不假思索,便立即说:“恰恰相反,这倒是个好主意。”
“这有点不大正统,是吧?”菲利普说。
“以前是有先例的。”
“真的?”菲利普又惊又喜,“在哪儿?”
“我听说在好些地方都这样做过。”
菲利普激动了。“有用吗?”
“有时候行。大概要看天气。”
“是怎么办到的?是教士在祈祷结束时宣布一下,还是怎么的?”
“比那要好。主教或副院长给教区各教堂发出通知,宣布赎罪可以通过在工地上干活儿来进行。”
“这可是个好主意,”菲利普热切地说,“我们可以用这新鲜玩意来吸引人,比平时召集到更多的教众。”
“也许比平时少呢,”卡思伯特说,“有些人宁可把钱给教士,或是为圣徒点上一支蜡烛,而不愿花一整天踩着烂泥,抬重石头。”
“我从来没想到那个,”菲利普说,突然泄了气,“也许这压根儿就不是个好主意。”
“你还有别的主意吗?”
“再没有了。”
“那你就得试试这个了,做最好的希望吧,对吗?”
“对,”菲利普说,“做最好的希望吧。”
三
圣灵降临节前夜,菲利普整夜都没有合眼。
整整一星期,天气一直很晴朗,对他的计划十分理想——好天气会有更多的人自愿参加劳动——但星期六傍晚夜幕降临时,开始下起雨来了。他躺在床上,睁着眼,闷闷不乐地听着屋顶上的雨点声和树木间的风声。他觉得他已经祈祷够了。上帝此时应该对局面有充分了解了。
上个星期日,修道院中的每一名修士都拜访了至少一个教堂,对那里的教众讲,他们可以逢星期日到大教堂的建筑工地去义务劳动,以此来赎罪。在圣灵降临节,他们可以为过去一年赎罪,之后,一天的义务劳动可以赎杀人罪和渎神罪除外的一星期内的平常罪过。菲利普本人则赶到夏陵,在四个教区教堂全都讲了话。他还派了两名修士到温切斯特去拜访了城里众多小教堂中的许多个。从温切斯特到这里需要两天行程,但圣灵降临节有六天假,人们会长途跋涉来赶大集或参加一次重大祈祷活动。总计有好几千人听到了这个消息,但却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响应。
其余的时间,他们全都在工地上干活儿。初夏的好天气和漫长的白昼帮了大忙,菲利普所希望的,他们大都完成了。圣坛东端的地基已经打好,可以砌墙了。北墙的部分地基挖到了应有的深度,可以填基石了;汤姆已做好足够的吊装器械,可以让几十人不停歇地开挖剩下的地基大沟,只要有这么多人上阵,绝不会断工。此外,河边堆满了顺流漂来的伐下的木料和采来的石头。这些材料都要抬上坡,运到大教堂工地。这里的工作足够好几百个人干的。
但是,会有人来吗?
子夜时分,菲利普起身,在雨中走到地下室去做早祷。他祈祷后回来,雨停了。他没有上床,只是坐着读书。近来,这段从子夜到天明的时间,成了他唯一用来研究和思考的时刻,因为整个白天全都用在修道院的管理上了。
然而,今天夜里,他却难以集中精神。他的思绪不停地回到眼前这一天的前景,成败未卜。明天他可能失去他为之工作了一年多的一切。在他看来,也许因为他感到成败攸关,一心只想为成功而成功,这是不对的。这是不是在以自己的骄傲孤注一掷呢?骄傲可是他最易犯的罪过。这时他想到靠他支撑、靠他庇护、靠他雇用的所有的人:修士、修道院雇工、采石工、汤姆和阿尔弗雷德、王桥的村民以及全郡敬奉上帝的人。沃尔伦主教是不会像他菲利普那样关怀他们的。沃尔伦只一味想着,他有权随心所欲地驱使这些人为上帝服务。而菲利普则坚信,关怀这些人本身就是为上帝服务。这才是救世的含义。不,上帝的旨意绝不是让沃尔伦主教在这场竞争中获胜。或许,菲利普承认,我有点拿自己的骄傲孤注一掷,但其中自有人类的灵魂也在起平衡作用。
终于破晓,他再次走到地下室,这次是去做晨祷。修士们都很不安和激动,他们知道今天将决定他们的前途。司铎匆匆结束了晨祷,菲利普这次原谅了他。
他们离开地下室,前往食堂吃早餐时,天已经大亮,天空清澈蔚蓝。上帝至少给他们送来了他们祈求的好天气。这是个好的开始。
建筑匠汤姆知道他的未来将在今天确定。
菲利普把坎特伯雷副院长的信的内容告诉了他。汤姆很清楚,如果大教堂建在夏陵,沃尔伦会雇用他自己的建筑匠师。他不会采用菲利普同意的设计方案,也不会冒险雇用忠于菲利普的人。对于汤姆来说,要么是王桥,要么是一无所有。这是他唯一能得到的修建大教堂的机遇,而这一机遇今天却有危险了。
他应邀出席了早晨修士们的会议。这种事是不多见的,通常都是因为他们要讨论修建方案,可能需要他的行家意见来答复设计、耗费或进度方面的问题。今天他要为自愿来工作的人——如果有的话——安排工作。他想在亨利主教到来时,工地上是一派忙碌而讲效率的景象。
他耐心地坐在一边听他们诵读和祈祷,他不懂拉丁语,只一心想着他今天的计划;后来,菲利普改讲英语,请他把工作的安排大概讲一讲。
“到时候,我来砌大教堂的东墙。阿尔弗雷德垒地基石头,”汤姆开始说,“这两件工作的目的是让亨利主教看一看,我们的大教堂已进展得多快了。”
“你们俩需要多少人帮助?”菲利普问。
“阿尔弗雷德需要两个壮工给他供石头,他要用旧教堂的废料。他还需要一个人搅拌灰浆。我也需要一个搅拌灰浆的人和两个壮工。阿尔弗雷德可以用一些外形不规则的石头垒地基,只要石头的上下两面是平的就成;但我的石料必须表面整齐,因为是砌在地面之上,人人可以看见的,所以我从采石场调回来两名石匠帮我。”
菲利普说:“这一切都很重要,可以给亨利主教以深刻印象,但多数自愿来工作的人要挖地基。”
“一点不错。大教堂的整个圣坛的地基已经全部标好,但大多数地段还只有几英尺深。修士们应该摇轳辘——我已经教给了你们好些人怎么操作了——自愿来干活的人可以往桶里装土。”
雷米吉乌斯说:“要是自愿干活儿的人比我们需要的还多怎么办?”
“有多少人我们都可以派给他们活儿干,”汤姆说,“如果我们没有足够的吊装器械,人们还可以用桶和篮子从地基沟里往外运土。木匠要待在一旁,负责搭造附加的梯子——我们有的是木材。”
“但能够下到地基里的人数是有限的,”雷米吉乌斯坚持着说。
汤姆有一种感觉,雷米吉乌斯是在找碴儿。“地基沟大得很,容得下好几百人呢,”他回敬他说。
菲利普说:“除了挖地基之外,还有别的活儿可干呢。”
“是啊,”汤姆说,“别的活儿主要是从河边把木材和石头运到工地。修士们一定要负责把材料都堆放在工地的适当地点。石头要沿地基沟放在外侧,不致妨碍将来的工作。木匠会告诉你们在哪儿摆放木材。”
菲利普说:“是不是所有自愿干活儿的人都是没技艺的呢?”
“不一定。如果我们有镇上来的人,里边可能有些工匠——我是这样希望的。我们得挑出来,加以利用。木匠可以搭盖冬天用的棚子。建筑工可以切割石头和垒地基。要是有铁匠,我们可以让他在村里的铁匠炉制造工具。所有这些事都是非常有用的。”
司财米利乌斯说:“这全都很清楚。我愿意起个头。有些村民已经来了,正等着听吩咐干活儿呢。”
汤姆还有些事情需要告诉他们,那是些既重要又微妙的事情,他正在搜索枯肠,寻找恰当的词句,修士们可能会妄自尊大,同自愿干活儿的人格格不入。汤姆希望今天的活动进行得顺顺当当,有一种欢欣的气氛。
“我以前和自愿干活儿的人一起工作过,”他开始说了,“很重要的一点是别……别把他们当仆人对待。我们可能觉得,他们是在为获得上天的奖赏而干活儿,因此要比为挣钱干活儿更卖力;但他们不一定是这种态度。他们认为他们干活儿挣不到什么,只是对我们发善心,做善举;而如果我们表现得不那么感激不尽,他们就会随便做,出差错。最好要用抚慰的办法来笼络他们。”
他遇到了菲利普的目光,看出来副院长正在憋着不笑,像是他晓得在汤姆动听的言词之中隐藏着什么疑虑。“说得太好了,”菲利普说,“我们把握得好,这些人会高高兴兴,情绪高昂,这就会形成一种良好的气氛,给亨利主教一个积极的印象。”他打量了一下围在四周的修士,“要是没有别的问题,我们就动手吧。”
阿莲娜在菲利普副院长的庇护下,过了一年舒服和富裕的日子。
她的全部计划都实现了,整个春天和夏天她和理查走乡串村,从农民手中收购羊毛,每凑够一标准捆,就卖给菲利普。剪羊毛的季节结束时,他们已经有了五磅银便士。
在他们探监之后没过几天父亲就死了,不过阿莲娜直到圣诞节才听到。她花了不少赚来不易的银子行贿,才把他葬在温切斯特的一座贫民公墓里。她痛哭了一场,不只是哭父亲,而且哭他们一起度过的那种安全无忧的生活,那一去不复返的生活。在他去世以前,她已经实际上和他道别过了;她离开监狱时就知道她再也不会见到他了。从另一方面说,他还和她在一起,因为她受着他要她发下的誓言的约束,她决心把她的一生都用来实现他的旨意。
冬天,她和理查住在靠着王桥修道院围墙的一间小屋子里。他们做了一部车子,从王桥的造车匠那儿买了一副车轮,春天他们买了一头小公牛来拉车。剪羊毛进入了高峰季节,现在他们已经赚回了牛和新车的钱。明年她也许可以雇个人帮她,给理查在一家小贵族家里找个跟班的位置,这样他就可以开始接受骑士的训练了。
但这一切全都仰仗着菲利普副院长。
她还只是个十八岁的少女,每个强盗和许多合法商人仍把她看做是软弱可欺的。她曾尝试到夏陵和格洛斯特卖过羊毛,想看看会发生什么情况,结果两次都只给她出了半价。任何一个镇上都不会有人肯出全价,因为商人们都知道她别无选择。总有一天她会有自己的仓库,把她的全部羊毛都卖给佛兰芒买主;但那一天还很遥远。这段时间她只有依靠菲利普。
然而,菲利普的地位突然变得不稳了。
她对来自强盗和窃贼的危险始终很警觉,但当一切进展得很顺利的时候,她的生活竟如此出乎意料地遇到了威胁,对她实在是莫大的震惊。
理查本来不想在圣灵降临节那天到大教堂的工地干活儿——如果不算不懂感激上帝的话,他原也没什么别的——但阿莲娜说服他同意去干活儿了,太阳一出来姐弟俩就进了修道院的院子。几乎全村的人都来了,足有三四十个男人,有些还带着他们的老婆和孩子。阿莲娜很惊讶,后来才反应过来,菲利普副院长是他们的东家,当你的东家要你自愿干什么的时候,拒绝大概是不明智的。在过去的一年里,她懂得了从普通百姓生活的角度看问题,这在她是十分新奇的。
建筑匠汤姆给村民们分派工作。理查立即过去和汤姆的儿子阿尔弗雷德搭起话来。他们差不多同岁——理查十五,阿尔弗雷德大约大一岁——他们每星期日都和村里别的男孩子一起踢球。那个小姑娘玛莎也在这儿,但那个女人艾伦和那个怪模怪样的红头发男孩却都不见了,谁也不知道到哪儿去了。阿莲娜记得汤姆一家人到伯爵城堡来时的情形,他们当时一贫如洗。他们和阿莲娜一样,也是菲利普副院长拯救的。
阿莲娜和理查每人拿到一把铁锹,要他们挖地基。地上湿漉漉的,太阳已经出来了,很快就会把表面晒干的。阿莲娜开始卖力地挖起来。虽说有五十个人一起挖,但还是经过了好长时间,地基沟才看得出来加深了。理查时时靠着铁锹休息。有一次,阿莲娜对他说:“要是你还想当个骑士,快挖!”但这话他只当耳边风。
她比一年前瘦了、壮了,这都是在大路上奔波和搬运沉重的羊毛包锻炼的结果,但她现在依然感到挖土累得她背痛。当菲利普副院长摇铃宣布休息时,她十分感激。修士们从厨房拿来热面包和淡啤酒。太阳晒得更猛了,有些男人脱光了上身。
他们正在休息的时候,一伙陌生人从大门走了进来,阿莲娜满怀希望地看着他们。他们人数不多,但也许后边还会跟来一大群人呢。他们走到分发面包和啤酒的桌前,菲利普副院长迎接着他们。
“你们从哪里来?”他问,这时他们正解渴地喝着他们罐中的啤酒。
“从霍斯特德来,”其中一个一边用袖口擦嘴,一边回答。这倒挺鼓舞人的,霍斯特德是王桥以西几英里的一个村子,住有两三百人呢。要是运气好的话,还可以指望再从那儿来上百个自愿干活的呢。
“你们一共来多少人?”菲利普问。
那人听了这个问题很奇怪。“就我们四个,”他回答说。
在接下来的一小时内,人们陆续走进大门,到半晌午时,包括村民在内,已经有七八十个自愿干活儿的人在工作了。后来,就不见再来人了。
这还不够。
菲利普站在东端,看着汤姆砌一道墙。他已经砌好了墙基的最下边两层石头,开始砌第三排扶垛,这时他正在砌中间的那段墙,也许这墙永远也砌不完了,菲利普灰心地想。
两个壮工给汤姆搬来了石料,他做的第一件事是用一个直角折铁测一测石料是否是正方形。然后他铲起一铲灰浆,放在墙上,用他的瓦刀顶部把灰浆抹平,把新的石块放上去,刮去多余的灰浆。他在放石块时,靠一根在两头扶垛间扯直的线来测水平。
菲利普注意到,石块的上下两头很光滑,而露出的灰浆也同样平整。这使他很惊异,就问汤姆是怎么回事。“石块上下都不能直接挨上别的石块,”汤姆回答说,“灰浆就有这个作用。”
“石块为什么不能接触呢?”
“会造成石块开裂。”汤姆直起腰来解释,“如果你踩在石板屋顶上,你的脚会踏穿石瓦;但如果你在屋顶上搭一块木板,就可以在上面走,不会把石瓦踩坏。木板把重量分散了,灰浆就是有这个作用。”
菲利普还从来没想到这个道理。建筑是个蛮有意思的行当,尤其对汤姆这样能够解释自己工作的人,更是如此。
石头的背面是最粗糙的。菲利普想,那一面一定能从教堂的里面看见的。跟着他就明白了,汤姆实际上在建两层石头的墙,中间是空的,所以石块的背面是藏在里面的。
汤姆把石头放到那层灰浆上之后,拿起他的水平仪。那是一个铁三角板,顶部连着一根皮条,底部有刻度。皮条的另一头坠着一个铅锤,因此总是垂直地吊着。他把那仪器的底部放到石块上,看皮条下垂的情况。如果皮条偏离底部的中线,歪到一边,他就用锤子轻敲石块,直到石面完全水平为止。然后他移动仪器,把它跨在两块相邻的石块的接茬处;看看石块的顶部是否完全成为一条直线。最后再把仪器侧放在石块上,确保石块没有歪向某一边。在砌下一块石块之前,他还要拽一下那根绷紧的线绳,看看石块的外侧是不是都成了直线才满意。菲利普从没意识到,石头墙要精确地笔直是非常重要的。
他抬眼看着工地的其余各处。场地实在太大,八十个男女再加上几个小孩子,在里面都看不到了。他们在太阳底下欢欣地干着,可是人手还是太少,他觉得似乎他们的努力毫无效果,他原希望能有一百个人来,如今看来,也还显得不够。
从大门口又走进一小伙人,菲利普强制自己走过去,笑脸相迎。没必要让他们知道,他们出了力等于白费,反正他们的罪过会得到宽恕。
他走到近处才看清,原来他们是一大群人。他数到十二,跟着又有两个进来了。大概到中午时分也能有一百个人,主教也就该到了。“上帝为你们大家赐福,”他对他们说。他刚要告诉他们从哪儿开挖,一声高叫扰乱了他。“菲利普!”
他不痛快地皱起了眉头。那叫声来自米利乌斯兄弟,即使是米利乌斯,也该在公开场合叫菲利普“神父”的。菲利普朝叫声的方向望去,米利乌斯正在修道院的墙上用一种不够雅观的姿势保持着平衡。菲利普用平静但送得很远的声音说:“米利乌斯兄弟,从墙上下来。”
他没想到,米利乌斯还待在墙头上,叫着:“快过来,看这个!”
菲利普心想,新来的人对修士的不服从会有不良印象的,但他不禁好奇是什么引得米利乌斯激动得忘了应有的举止。“快过来对我讲,米利乌斯,”他用那种平时只对喧哗的见习修士才用的声音说。
“你得自己看!”米利乌斯叫着。
菲利普不痛快地想,他最好找个非常好的理由再这么做;但由于他不想当着这么多陌生人的面训斥他最亲密的同事,便强做出笑容,照着米利乌斯的要求做了。他按捺不住怒火,走过马厩前的泥地,跳到了矮墙上。“你这样做是什么意思?”他低声说。
“你看嘛!”米利乌斯指着外面说。
菲利普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越过村舍的屋顶和河流,看到西边随四野起伏的大路。起初他简直无法相信他的眼睛,在长满绿色庄稼的田野间,蜿蜒的大路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人群,足有好几百,全都朝着王桥走来。“这是怎么回事?”他不解地说,“一支军队吗?”接着,他明白了,他们当然是自愿来干活的人。他的心欢愉地跳了起来。“瞧他们啊!”他嚷着,“一定有五百——一千——还要多呢!”
“一点不错!”米利乌斯高兴地说,“他们到底来了!”
“我们得救了。”菲利普激动得忘了形,已经不记得他为什么要对米利乌斯发脾气了。人群挤满了大路,直到桥上,而队伍弯弯曲曲穿过村庄直到修道院的大门。他刚才迎接的那伙人,是大队人马的前锋。这时,他们已经涌进大门,在工地的西端打转,等着有人给他们派活儿了。“哈利路亚!”他不顾一切地喊了起来。
光高兴还不够——他得让这些人派上用场。他跳下墙头。“来!”他朝米利乌斯叫着,“把修士们都召集起来,别让他们干活了——我们得靠他们统领这些人呢。告诉司厨尽量多烤些面包,再滚出几桶啤酒。我们还需要更多的篮子和铁锹。我们要在亨利主教到来之前,让所有这些人都干起活儿来!”
下一段时间里,菲利普简直忙得发狂了。起初只是为了让人们别挡路,他给一百多个人分派了从河边把材料运回来的任务。等米利乌斯把负责带队的修士们一召集过来,他就开始让他们到地基那儿去干活儿。他们很快就拿光了铁锹、桶和筐。菲利普下令把厨房里所有的锅盆碗罐都拿出来,又让一些自愿干活的人做一些简陋的木盒、木畚来盛土。由于没有足够的梯子和吊装器械,他们就在最大的地基沟的一端筑出一条长坡道,让人们可以走下走上。他意识到他没有充分考虑好要把地基中挖出的这么大量的土方堆在什么地方。但现在要仔细考虑已经太迟了;他临时做了决定,吩咐把土堆到河边一块石头地上。也许那地方将来可以耕种。就在他下命令的时候,司厨伯纳德惊慌地跑到他跟前,说他最多只准备了两百人的饭食,而这儿看来至少已经有一千人了。“在厨房院里升起一堆火,用铁锅煮汤,”菲利普说,“往啤酒里掺水。把存的东西都拿出来。找些村里人在他们家的灶上准备饭。临时凑合!”他转身离开司厨,重新部署劳力去了。
他正在发号施令,有人在他肩上轻轻拍了一下,用法语说:“菲利普副院长,你能为我分一会儿神吗?”原来是鲍德温教长,沃尔伦·比戈德的助手。
菲利普转过身,看到了来访的全体客人,全都骑着马,衣着华丽,惊奇地瞪着周围的景象。那是亨利主教,身材矮小粗壮,身上有一种好斗的神气,他剃的修士发式和穿的猩红色绣花袍服,形成奇怪的对比。他身边是沃尔伦主教,像往常一样穿着一身黑,他惯有的那种凝固的轻蔑也无法掩藏他的沮丧。还有肥胖的珀西·汉姆雷,他魁梧的儿子威廉,以及他丑陋的妻子里甘。珀西和威廉的样子很开心,但里甘完全明白了菲利普所做的一切,因此满脸愤怒。
菲利普把注意力回到亨利主教身上,出乎意料地发现,主教带着极大的兴致赞赏地看着他。菲利普坦率地回视着他。亨利主教的表情显示出惊讶、好奇和一种开心的尊重。过了一会儿,菲利普走到主教跟前,拉住他的马头,并亲吻了亨利伸出的戴戒指的手。
亨利用一个灵活、洒脱的动作下了马,他的随行人员也纷纷下马。菲利普叫过来两三个修士帮着拴马。亨利和菲利普年龄相当,但他红润的面庞和华丽衣装下的身材使他显老。“好啊,菲利普神父,”他说,“我来是想证实一些报告,说你无力在王桥这里修建新的大教堂。”他顿了顿,打量了一下四周数百名干活儿的人,然后又把目光回到菲利普身上,“看来我听到的消息有误啊。”
菲利普的心漏跳了一拍。亨利的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菲利普获胜了。
菲利普转向沃尔伦主教,沃尔伦的脸像是一副强压着怒火的面具。他知道他又一次被击败了。菲利普跪下去,低头掩饰着脸上胜利的喜悦,亲吻了沃尔伦的手。
汤姆很带劲地砌着墙。他已有好长时间没有这么干了,已经忘记了把一块石头笔直地砌到另一块石头上,眼看着墙越来越高的那种深沉的宁静。
当自愿来干活儿的人达到一百名时,他意识到菲利普的主意会成功,就砌得更起劲了。这些石头将是汤姆的大教堂的一部分;这道目前只有脚面高的墙,最终将直插云天。汤姆感到他迈出了他余生的第一步。
亨利主教到来时,他是知道的。如同向池塘里投入一块石子,主教在工作的大伙中激起了一片涟漪,他们一时停下手里的工作,抬头看着那一群穿得珠光宝气的人物在泥泞中挑着路走。汤姆继续砌他的石头。那位主教一定是被上千名自愿干活儿的人欢欣、热情地修建他们自己的新大教堂的场面所折服了,现在汤姆也要给他一个同样深刻的印象。他从来在衣着讲究的人面前都不自在,但他必须显示出自己的聪明才智和平静自信,要让他们知道,把这样一项令人伤脑筋、复杂庞大而费钱的建筑工程交给他是完全信得过的。
他不时偷眼观察着这群来访者,当他们走近他时,他放下了手中的瓦刀。菲利普副院长把亨利主教带到汤姆跟前,汤姆跪下去,亲吻了主教的手。菲利普说:“汤姆是我们的建筑匠师,是在旧教堂烧毁的那天上帝派来给我们的。”
汤姆又向沃尔伦主教跪了一下,然后看了看其余的客人。他提醒自己他是建筑匠师,不该过于卑躬屈膝。他认出了珀西·汉姆雷,他曾给他建了一半住房。“我的珀西大人,”他说着稍稍低了一下头。他瞥见了珀西的丑老婆。“我的里甘夫人。”然后他的目光落在那儿子的身上。他想起威廉是怎么差点用他那高大的战马踩倒玛莎的,又是怎样在森林里想买艾伦的。这个年轻人是个讨厌的货色。但汤姆在脸上扮出礼貌的表情。“威廉少爷。向你致意。”
亨利主教热切地看着汤姆。“是你画的设计图吗?建筑匠汤姆!”
“是的,我的主教大人。您愿意看看吗?”
“太愿意啦。”
“请您从这儿走。”
亨利点了点头,汤姆带路朝几步外他的工棚走去。他走进小木屋里,拿出四英尺的木框,里面的石膏上画着平面图。他把它靠在棚子的墙上,退了回来。
这是个微妙的时刻。大多数人都看不懂设计图,但是主教们和老爷们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因此就必须向他们解释一些概念,同时又不致让人看出来他们的无知。当然,有些主教确实看得懂,这样,当一个建筑匠摆出一副讲解的样子时,就会得罪他们。
汤姆紧张地指着设计图,说:“这就是我正在砌的墙。”
“不错,显然是东端的外墙,”亨利说。这句话表明,他完全看得懂设计图。“为什么交叉甬道没有侧廊呢?”
“为了节约,”汤姆脱口回答,“不过,我们要再过五年才建那一部分,如果修道院继续像菲利普副院长接管的第一年这样兴旺,到那时就完全可能建得起带侧廊的交叉甬道了。”他在回答问题的同时,赞扬了菲利普,自己觉得相当机灵。
亨利赞同地点点头。“这是个切合实际、注重俭朴的设计,而且有扩展的余地。给我看看正面图。”
汤姆拿出了正面图。他现在知道亨利能看明白眼前的图,就不再说明了。亨利的话证实了他的判断:“比例很令人愉快。”
“谢谢您,”汤姆说。主教似乎对一切都很满意。汤姆补充说:“这座大教堂不算宏伟,但比起旧的来,要明亮得多,漂亮得多。”
“要多久才能竣工呢?”
“十五年,如果进展不间断的话。”
“间断是绝对不会有的。嗯。你能给我们看看它会是什么样子吗——我是说,从站在外面的人来看?”
汤姆明白了他的意思。“您是想看个草图吧。”
“对。”
“没问题。”汤姆回到他砌着的墙边,主教一行跟在后边。他跪在他的灰浆板旁,把灰浆抹成平平的一层,把表面刮光,然后,他用瓦刀尖在灰浆上画出了教堂两端的草图,他深知自己擅长这个。主教和他的随行人员,附近的全体修士和自愿干活儿的人全都新奇地看着。对于不会的人来说,画画总是那么神妙。没过多久,汤姆就勾出了两端外观的轮廓图,上面有三个拱门,一个大窗子和夹在两侧的塔楼。线条简练,但绝不缺乏魅力。
“精彩极了,”亨利主教在汤姆画完之后说,“愿上帝赐福给你,让你画得更好。”
汤姆满脸笑容。这句话等于对他的任命的一个有力的认可签字。
菲利普副院长说:“我的主教大人,在您主持祈祷之前要不要吃点点心?”
“好嘛。”
汤姆松了口气。他的测验结束了,他通过了。
“也许您肯移步到副院长住所,穿过这儿便是,”菲利普对主教说。一行人开始转移。菲利普抓着汤姆的胳膊,用抑制着胜利欢喜的声音悄悄说:“我们成功了!”
汤姆见这些大人物离开了他,才舒出一口长气,觉得既高兴又骄傲。他想,不错,我们成功了。亨利主教不只得到了深刻印象,尽管他表面镇定,其实已经受到了震惊。显然,沃尔伦事先告诉他会看到一派懒散无生气的景象,结果,这事实反倒更加动人。最终,适得其反,沃尔伦的恶意增加了菲利普和汤姆的成功。
正当他在用诚实手段取得的胜利的辉煌中感到全身温暖时,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你好,建筑匠汤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