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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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奥古斯丁日那天的中午,工作停止了。大多数建筑匠发出一声舒心的叹息来响应正午的钟声。他们通常从日出干到日落,每星期工作六天,因此他们需要在节日得到休息。然而,杰克实在太投入他的工作了,竟然没听到钟声。

在坚硬的石头上雕出柔软、圆滑的造型,是一种挑战,杰克对此简直着了迷。石头有其自己的意志,如果他要使它做什么它并不想做的事,它就会跟他作对,他的凿子会滑过去,或者是凿得太深,把花纹给破坏了。但他一旦了解了他面前石头的高低起伏,他就能改变它。任务越难,他越入迷。他开始感到,汤姆所要求的装饰性雕刻实在太容易了。锯齿形、菱形、犬牙形、螺旋形和平面卷筒形已经让他厌烦了,连这些叶子都太呆板和重复。他想雕刻形态生动自然的叶饰,圆韧又不规则,他想复制橡树、梣木、白桦等不同形状的真实叶子,但汤姆不同意他这么做。他尤其想刻出故事中的场面:亚当和夏娃,大卫和哥利亚,以及最后审判日,里面要有妖精、魔鬼和赤身裸体的人物,但他不敢要求。

这时,汤姆走来让他停下来。“今天过节,孩子,”他说,“再说,你还是我的学徒,我想让你帮我清理一下。所有的工具都要在午饭前收好,锁起来。”

杰克放下他的锤子和凿子,小心翼翼地把他刻到一半的石头放进汤姆的工棚里,然后随着汤姆在工地走了一圈。别的学徒都在整理和清扫乱撒在工地上的石屑、沙子、干灰泥块和木刨花。汤姆收拾起他的罗盘和水平仪,杰克则归置起他的码尺和铅锤线,他俩把所有这些东西都放到工棚里。

工棚里存放着汤姆的铁杆:长长的铁杆,截面是正方形的,绝对笔直,全都有同样的长度。这些铁杆全都存放在一个特制的木架柜里,还加了锁。这是些测量用的标杆。

他们继续在工地上四处走着,随时拣起调灰板和铁锹,杰克一直在想标杆的事。“一根标杆有多长?”他问。

有些建筑工听到他的问题,哈哈大笑起来。他们常常感到他的问题可笑。小个子爱德华是个上年纪的建筑匠,长着粗皮肤和歪鼻子,他说:“标杆就是标杆嘛,”大家又笑了。

他们都喜欢取笑学徒工,尤其是碰到他们可以借此机会显示一下自己优越的知识的时候。杰克不喜欢人家嘲笑他无知,但他忍下这口气,因为他委实太好奇了。“我不明白,”他耐心地说。

“一英寸就是一英寸,一英尺就是一英尺,一根标杆就是一根标杆,”爱德华说。

当年,一标杆是一个测量单位。“那么,一标杆是多少英尺长?”

“啊哈!那要看情况了。在林肯是十八英尺,在东英吉利是十六英尺。”

汤姆打断他的话,做出了合理的解释。“在这个工地上,一标杆是十五英尺。”

一个中年女建筑工说:“在巴黎,他们根本不用标杆——只用码尺。”

汤姆对杰克说:“教堂的整个设计是以标杆为基础的。给我拿一根标杆来,我说给你听。是你明白这些道理的时候了。”他递给杰克一把钥匙。

杰克走进工棚,从柜里取出一根标杆。标杆相当重。汤姆喜欢解释,杰克高兴听。建筑工地的组织工作构成了一幅固有的图案,如同织在锦缎衣袍上的花纹,他弄得越明白,他就越着迷。

汤姆站在盖好一半的圣坛敞开那一端的甬道处,将来这儿就是十字交叉甬道。他接过标杆,把它平放在地上,刚好从侧甬道的一边到另一边。“从外墙到连拱廊的扶壁的中间,是一标杆。”他把标杆从这一端翻转过来到另一端。“从那儿到中殿的中间,也是一标杆。”他把标杆又翻转一下,让它够到对面扶壁的中间。“中殿是两标杆宽。”他又翻转一下,标杆抵到了另一端侧甬道的墙。“整个教堂是四标杆宽。”

“是了,”杰克说,“每个隔间就该是一标杆长了。”

汤姆有点不耐烦。“谁告诉你的?”

“没人。甬道的隔间是四方的,所以,如果宽度是一标杆,长度也就该是一标杆了。而且,中殿的隔间和侧甬道的隔间,显然都是同样的长度。”

“显然,”汤姆说,“你该当个哲学家。”他的口气里既有骄傲,也夹杂着恼火。他为杰克理解之快高兴,但也因建筑上的种种奥秘一下子就被一个孩子掌握了而生气。

杰克完全被这里边的出色逻辑攫住了,根本没注意汤姆的敏感。“那么说,圣坛就是四标杆长了,”他说。

“而整座教堂建成之后,将是十二标杆长。”他又让另一个念头打动了,“大教堂有多高呢?”

“六标杆高。三标杆是连拱廊的高度,一标杆是护廊的高度,高侧窗的高度是两标杆。”

“可是,干吗要用标杆来量所有这些尺寸呢?干吗不像盖住房那样随便一凑合呢?”

“首先,是因为这样省钱。连拱廊的所有拱顶都是统一的,因此我们可以反复使用拱顶的临时支撑。我们需要的石料的尺寸和外形规格越少,我要做的模板就越少。如此等等。其次,是简化了我们正在做的各方面的工作,从最初的设计布局——一切数据都以标杆的乘积数为准——到粉刷墙壁——容易估算出我们需要多少白粉。事情一简单,出错就少了。一座建筑最费钱的部分就是出错。再次,一切都以标杆的量度为准,教堂看起来很舒服。比例是美的核心。”

杰克入迷地点着头。为了掌握修建一座大教堂这样雄心勃勃和引人入胜的工程的方法而奋斗,真是其乐无穷。统一和重复的原则既可以简化结构,又可以造成和谐的效果,建筑上的这一概念实在具有诱惑力。但他不确定比例是不是美的核心。他喜欢野性的、伸展的、不规则的东西:高山、古树和阿莲娜的秀发。

杰克又香又快地把午饭吃完,然后就离开了村子,向北走去,那是初夏的一个温暖的日子,他光着双脚。自从他和他母亲回到王桥,长期定居,他自己当了工人以来,他一直都喜欢每隔一段时间就回到森林中去一次。起初,他把时间用在发泄多余的精力上,跑啦,跳啦,爬树啦,用弹弓打野鸭啦。他用这种活动,还逐渐平衡了他现在又高又壮的新身体。那种新鲜劲已经过去了。现在,当他走在树林里的时候,他动脑筋思索着:为什么比例会是美的,建筑物怎么才能矗立,以及抚摸阿莲娜的乳房会是种什么滋味。

多年来,他一直远远地崇拜着她。他心目中她的固定形象,还是来自初次见到她的时候:在伯爵城堡,她下楼来到大厅,他当时就想,她一定是故事中的公主。她始终是一个遥远的形象。她和菲利普副院长谈话,和建筑师汤姆谈话,和犹太人马拉奇以及王桥的别的有钱有势的人物谈话;而杰克却从来没个理由和她攀谈。他只是望着她:望着她在教堂里祈祷,望着她骑着驯马过桥,望着她坐在家门前晒太阳,望着她冬天穿着贵重的皮袍,夏天穿着精细的亚麻布衣裙,她蓬松的头发勾勒出她美丽的面容。在他入睡之前,他要想象一下,她脱下那些衣服会是什么样子,在幻想中看着她的胴体,轻吻着她柔软的嘴唇。

过去几星期里,他对这种无望的白日梦已经不满足和不痛快了。从远处望着她,在旁边听她和别人谈话,想象着和她亲热,都已不够了。他需要的是实实在在的东西。

有好几个和他年龄相当的少女满可以给予他实实在在的东西。在学徒们中间,谈得很多的是,王桥的哪个年轻女人风流,甚至具体到她们当中的每一个人会让小伙子对她们做什么。她们中的多数人,按照教会的教导,打定主意在出嫁前保持贞操,不过总还有些事情可以照做不误,而且不失贞操,起码学徒们是这么说的。姑娘们都觉得杰克有点怪——他认为,她们大概没想错——但也有一两个发现他的古怪很有吸引力。一个星期天,做完礼拜活动之后,他和一个学徒伙伴的妹妹伊迪丝聊了起来;当他讲起他是怎么热爱雕刻石头时,她却咯咯地笑起来。下一个星期日他和裁缝的金发碧眼的女儿安到田野里去散步。他没有和她说很多话,但他亲吻了她,后来还提议俩人躺在油绿的大麦地里。他又亲吻了她,还摸了她的乳房,她回吻了他,而且非常热烈;但过了一会儿,她脱身出来,说:“她是谁?”当时杰克一直在想着阿莲娜,听了这话,大吃一惊。他竭力把那念头摆脱掉,又一次亲吻她,但她调过脸去,说:“不管她是谁,反正她是个幸运的姑娘。”他俩一起走回王桥,分手的时候,安说:“别瞎费工夫想忘掉她。这是个失败的主意。她才是你想要的人,所以你最好尽力去得到她。”她对他多情地微笑着,又补充说,“你有一张漂亮的脸。可能不会像你想的那样难。”

她的好意让他很不好受,而且因为她就是学徒们所说的风流姑娘,他就益发难受;他曾经告诉所有的人,他要好好摸弄她一下。如今这种说法显得稚气十足,让他很不是滋味。但如果他告诉了她,他心中所想那位女性的名字,安也许就不会那么鼓励他了。杰克和阿莲娜恐怕是可以想象到的最不匹配的两个人了。阿莲娜二十有二,他才十七;她是伯爵的郡主,他却是个私生子;她是个富有的羊毛商,而他不过是个一文不名的学徒工。更糟糕的是,她拒绝过那么多求婚的人,都出了名了。郡里所有像样的少爷,所有殷实商人的长子,都到王桥来向她求婚,结果一个个全都失望而去。对于杰克来说,他除了“一张漂亮的脸”什么都拿不出,又能有什么机会呢?

他和阿莲娜只有一个共同之处,他俩都热爱森林。他们在这点上是很独特的,大多数人喜欢村庄和田野的安全,宁可躲着树林。但阿莲娜时常在王桥附近的林地中散步,那儿有一处僻静的地方,她特别喜欢在那儿逗留和坐着。他曾在那儿看到过她一两次。她没看见他,他走路极轻,这是从小学会的本领,当年他要靠这种本领在林中觅食。

他径直朝她那块空地走去,根本没想,如果遇见她,他该怎么办。他知道他愿意做的事:在她身边躺下,摩挲她的身体。他可以和她谈话,可是说什么呢?跟和他年龄相当的姑娘谈话很容易。他逗弄过伊迪丝,说:“我对你哥哥说你的任何可怕的事全都不信,”她当然就想弄清是什么可怕的事。对安他就直截了当:“今天下午,你愿意和我在田野散步吗?”但当他竭力想想出和阿莲娜交谈的开场白时,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他不由得把她想成长一辈的人,她是那么庄重和严肃。他知道,她并非始终如此,她十七岁时相当调皮。从那时起,她吃尽了苦头,但那个调皮姑娘应当仍然保留在这个不苟言笑的妇人内部的什么地方。对杰克来说,这就使她更加迷人了。

他快走到她的空地了。在炎热的日晒中,树林一片静谧。他无声无息地穿过灌木丛,想在她看见他之前先看到她。他没把握,他到底有没有胆量接近她,而最主要的是,他害怕招她厌恶。他回到王桥的第一天,就是来了很多自愿到大教堂工地干活的人的那个圣灵降临节,他曾经和她说过话,当时他说的不合适,其结果就是四年来他难以和她讲话。现在他可不想再犯类似的错误。

过了一会儿,他在一棵山毛榉的树干的周围,发现了她。

她挑了一处特别美的地方。一股小小的瀑布滴落在由长满青苔的石头环绕着的一座深水塘里。阳光照射着塘岸,但再往外一两步,就是山毛榉的树荫。阿莲娜坐在斑驳的阳光下,读着一本书。

杰克十分惊诧。一个女人?读书?在野外?唯有修士才读书,而很多修士除了祈祷文也不怎么读别的东西。她读的那本书也很不寻常——比修道院图书馆里的卷册要小得多,似乎是专门为女性,或者是便于某个想带着书走动的人定做的。他惊讶之极,居然忘了不好意思。他从灌木丛中走出来,走进她的那片空地,说:“你在读什么啊?”

她跳了起来,眼睛充满恐惧地抬头望着。他意识到,他吓着了她。他觉得手足失措,唯恐又一次从一开始就迈错了脚步。她的右手飞快地伸向左衣袖。他想起,她曾经在衣袖里藏过刀——也许她现在还这样做呢。跟着,她认出了他,恐惧也就一下子消失了。她像是松了口气,随后——真让他懊悔——稍稍有点气恼。他觉得自己不受欢迎,宁可转过身,回到树林里,别让她看见。但那样一来,下次再要和她谈话可就难了,于是他待在那儿,面对着她很不友好的脸色,说:“我吓着了你,真抱歉。”

“你没有吓着我,”她马上说。

他明知道那不是真的,但他不打算和她争论。他重复了一遍开头那个问题。“你在读什么?”

她低头瞥了一眼膝头那本包着封皮的书,表情又变了:此刻她显得忧郁。“我父亲在他最后一次去诺曼底时买了这本书。他给我带了回来。没过几天,他就被关进监狱了。”

杰克往前凑了凑,看了看打开的那页。“是法文!”他说。

“你怎么知道?”她惊讶地说,“你能读书吗?”

“能——不过我原以为所有的书都是拉丁文的呢。”

“差不多。但这本不是。这是一首诗,叫《亚历山大传奇》。”

杰克在想:我当真做到了——我在和她交谈!这可太棒了!但我下边该说什么呢?我怎么才能把谈话继续下去呢?他说:“唔……嗯,写的什么事?”

“是一个叫亚历山大大帝的国王的故事,他怎样征服了东方的奇妙土地,在那些地方,宝石长在葡萄藤上,植物能够讲话。”

他兴趣十足,忘了自己的担心。“植物怎么讲话呢?有嘴吗?”

“书里没说。”

“你认为这故事是真的吗?”

她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他盯着她的深色的眼睛。“我不知道,”她说,“我总是纳闷,故事是不是真的。大多数人不去管这个——他们只是喜欢故事罢了。”

“教士们要除外。他们总以为那些吓人的故事是真的。”

“那还用说,当然是真的。”

杰克不但怀疑那些吓人故事的真实性,也对所有的故事都不信以为真;不过,他母亲不但教会他怀疑一切,也教会他谨慎从事,因此他就没争论。他竭力不去看阿莲娜的胸脯,其实就在他的视野之内,他知道,如果他垂下眼睛,她会明白他在看什么。他努力想些别的话题来说。“我知道好多故事,”他说,“我知道《罗兰之歌》和《奥伦治的威廉的朝圣》——”

“你说你知道这些故事,是什么意思?”

“我可以背诵。”

“像吟游诗人似的?”

“什么是吟游诗人?”

“到处游荡,讲故事的人。”

这对杰克可是个新鲜概念。“我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人。”

“在法兰西有很多。我小时候和我父亲过海去过那边。我喜欢吟游诗人。”

“他们做什么呢?就站在大街上讲吗?”

“那要看情况。他们在盛宴时到老爷的大厅里,也在市场和集市上表演,在教堂外为朝圣的人演出。大贵族有时候有自己的吟游诗人。”

在杰克看来,他不但在和她谈话,而且他现在这种交谈,和王桥的任何姑娘都不会有的。除了他母亲之外,他和阿莲娜是全镇唯一知道法兰西传奇诗歌的人,他敢肯定这一点。他们有了共同的兴趣,而且还正在一起讨论。想到这里,他激动得忘记了他们的话题,感到稀里糊涂的,发起呆来。

幸好,她又接着说起来了。“通常,吟游诗人都是边弹琴,边吟诵故事。讲到打仗的故事,琴声就快速高亢;讲到两个人谈情说爱时,琴声就徐缓甜蜜;讲到可笑的地方,就弹得忽高忽低。”

杰克很喜欢这种主意:用背景音乐来加强故事的高潮。“我要是能弹琴就好了,”他说。

“你真能背诵故事吗?”她说。

他简直不敢相信,她当真会对他感兴趣,居然问他有关他自己的问题!而当她心怀好奇时,她的面孔就更加生动,容貌就益发可爱。“我母亲教给我的,”他说,“我们以前住在森林里,就我们母子俩。她给我一遍又一遍地讲这些故事。”

“你怎么能记得住呢?有些故事要讲上好几天呢。”

“我也不知道,就像你认识林间小路,你用不着动脑筋记着整座林子,但只要走到一处地方,就知道下一步该往哪儿去了。”他又瞥了一眼她的书,被什么东西吸引住了。他坐在她身边的草地上,凑近看着书。“这韵文不一样,”他说。

她不大明白他的意思。“怎么不一样?”

“这些韵文要好些,在《罗兰之歌》里,剑和马、失、球押韵。在你的书里,宝剑和部落而不是和马押韵;和爵爷而不是和失去押韵;和木板而不是和圆球押韵。这是完全不同的韵脚。不过要好,好得多。我喜欢这些韵文。”

“你愿意……”她样子大不相同了,“你愿意给我讲一些《罗兰之歌》吗?”

杰克稍稍变动了一下姿势,以便可以看着她。她那种专注的目光,她迷人的眼睛中闪烁着的热切,使他感到有点窒息。他使劲咽下一口气,然后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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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法兰西的君主和国王查理大帝,

花了长达七年的时间在西班牙作战。

他征服了高地和平原。

在他面前没有一处要塞得以幸免,

没有一座城墙不被他攻陷,

但地处高山的萨拉戈萨,

是撒拉森人马西里王所占。

他尊崇穆罕默德还向阿波罗求签,

但就在那里他也从来不得安全。

</blockquote>

杰克停住了,阿莲娜说:&ldquo;你真知道!你当真能背!和吟游诗人一模一样!&rdquo;

&ldquo;你明白我说的押韵的道理了吧。&rdquo;

&ldquo;对,反正我喜欢的是这故事,&rdquo;她说。她的眼睛闪着愉快的光芒。&ldquo;再给我讲一点。&rdquo;

杰克觉得自己幸福得都要晕过去了。&ldquo;只要你喜欢,&rdquo;他无力地说。他注视着她的眼睛,开始背诵起另一段韵文。

仲夏夜的第一个游戏,是吃&ldquo;多少&rdquo;面包。如同很多这类游戏一样,其中有一种迷信的含义,菲利普对此深感不安。然而,如果他禁止所有带旧宗教意味的礼拜仪式,人们的一半传统都要停止了,他们大概就会公开抵制他。于是他对大多数事情表现出一种谨慎的宽容,只对一两种过分的举动坚持自己的观点。

修士们已在修道院西端的草地上摆好了桌子,厨房的人正端着热气腾腾的大锅穿过院子。副院长是镇上的东家,因此,在重大节日里向他的佃户们提供宴席就成了他的职责。菲利普的主张是食物要慷慨,但酒水要吝啬,因此只供应淡啤酒而没有葡萄酒。然而,有五六个积习难改的人,在每次宴会的日子,都会喝得不省人事。

王桥居民中的头面人物坐在菲利普的桌旁:建筑匠师汤姆和他的一家人;包括汤姆的长子阿尔弗雷德在内的工匠师傅们;商人们,其中有阿莲娜,但犹太人马拉奇要等祈祷之后再来参加欢庆活动。

菲利普要大家安静,并讲了几句对主感恩的话,然后就把&ldquo;多少&rdquo;面包递给汤姆。随着岁月流逝,菲利普越来越尊重汤姆了。言而有信、言出必行的人实在太少了。汤姆面对惊慌、危机和灾难,都能平静地估量后果,评价损失并做出最好的计划。菲利普颇有感情地望着他。今天的汤姆,和五年前走进修道院谋职的他已经判若两人了。当年,他疲惫憔悴,瘦得眼看着骨头就要从饱经风霜的皮肤中刺出来。这几年来,尤其在他的女人回来之后,他已经发福了。他并没有胖,只是在骨架上长满了肌肉,眼中再也没有绝望的神色了。他今天衣着讲究,身上是林肯绿的紧身衣,脚上是柔软的皮靴,腰带上有一个银扣。

菲利普得问一个问题,由&ldquo;多少&rdquo;面包来回答。他说:&ldquo;还要多少年才能建成大教堂?&rdquo;

汤姆咬了一口面包。这种面包是由小粒的硬粮食粒烤成的,随着汤姆把粮食粒吐到掌心,大家都高声数着数。有时候,在做这一游戏时,有人咬了一大口粮食粒,结果,桌子周围的人谁也数不到那么大的数目;但今天却没有那种危险,因为桌边坐着这么多商人和工匠。答案数到了三十。菲利普假装情绪低落。汤姆说:&ldquo;这是我还要活的年头!&rdquo;大家都笑了。

汤姆把面包传给他的妻子艾伦。菲利普对这个女人十分小心。她如同莫德皇后一样,有一种左右男人的能力,这种能力菲利普无法攀比。艾伦被逐出修道院的那天,她做了一件令人震惊的事,那是菲利普至今连想都不敢想的一件事。他原以为,她再也不会露面了,但让他害怕的是,她又回来了,汤姆请求菲利普宽恕她。汤姆十分聪明地辩论说,如果上帝能宽恕她的罪过,那么菲利普就无权拒绝。菲利普怀疑那女人并没有忏悔。但汤姆在那么多自愿干活的人到来,拯救了大教堂的那一天,提出了要求,菲利普发现自己竟然完全违背了本意同意了。汤姆和艾伦在教区的教堂里举行了婚礼,那是村子里的一座木头建筑的小教堂,早在修道院建立之前就存在了。从那时起,艾伦很检点,并没有给菲利普后悔自己所做决定的口实。尽管如此,她还是让他不自在。

汤姆问她:&ldquo;有多少男人爱你?&rdquo;

她咬了一小口面包,逗得大家又笑了起来。在做这一游戏时,提出的问题都要有点影射的含义。菲利普心里明白,要是他不在场的话,人们一定会开下流玩笑的。

艾伦数出了三颗粮食粒。汤姆装作生气的样子。&ldquo;我来告诉你,爱我的三个男人都是谁,&rdquo;艾伦说。菲利普希望她可别说出什么冒犯的话来。&ldquo;第一个是汤姆。第二个是杰克。第三个是阿尔弗雷德。&rdquo;

人们对她的机智报以鼓掌喝彩,面包围着桌子往下传。下一个传到了汤姆的女儿玛莎。她今年十二岁,有点腼腆。面包预言她将有三个丈夫,这无论如何都不像真的。

玛莎把面包传给了杰克,这时菲利普看到她流露出倾慕的目光,意识到她对她的继兄怀着英雄崇拜的感情。

杰克引起了菲利普的兴趣,他当年曾是个丑孩子,长着胡萝卜色的头发、苍白的皮肤和蓝色的暴眼,可如今他已成了小伙子,五官逐渐成形,面孔极具魅力,陌生人总要扭过头看上一眼。但他的脾气和他母亲一样桀骜不驯。他不守纪律,不懂服从,他当刻石建筑匠的壮工,简直不管用,因为他没有继续不断地提供石头和灰泥,而是把一整天需要的材料都一口气堆在那儿,然后就走开干别的事去了。他经常不见人影。一天,他认为工地上的石头都不适合他正雕刻的特殊需要,于是,没和任何人讲一声,径自一路跑到采石场,挑中了一块他喜欢的石头。他向人借了一匹小马,在两天后把石头运了回来。但人们原谅了他这种狂放不羁,一方面因为他确实是个独一无二的刻石工,一方面也因为他着实可爱&mdash;&mdash;在菲利普看来,这种品性一定不是他母亲遗传给他的。菲利普曾经想过,杰克这一辈子该怎么生活。要是他进教会的话,会很容易地当上主教的。

玛莎问杰克:&ldquo;还有多少年你就结婚?&rdquo;

杰克咬了一小口:显然他巴不得快结婚。菲利普不清楚,他是不是有了意中人。杰克显而易见地不痛快了,因为他咬到了一大口粮食粒,大家数数的时候,他的面孔成了气恼的图画。总数到了三十一。&ldquo;我到时候就四十八岁了!&rdquo;他不服气地说。大家都以为这是胡闹,但菲利普算出了结果,发现杰克算得没错,他惊奇杰克居然能够算得这么快。连司财米利乌斯都算不了这么快。

杰克挨着阿莲娜坐着。菲利普回想起,这个夏天,他曾经好几次看见这两个人在一起。大概是因为他俩都很聪明的缘故。在王桥没有多少人可以和阿莲娜平起平坐地谈话,杰克尽管行事无拘无束,却比别的学徒成熟得多,在他们那种年龄,五岁可是差别很大的。

杰克把面包传给阿莲娜,把刚才玛莎问他的问题又来问阿莲娜:&ldquo;还有多少年你就结婚?&rdquo;

大家都哼起来,因为重复同样的问题太容易了。这个游戏是测验智力和练习戏谑的。但阿莲娜是以拒绝求婚者之多而出名的,这时她咬了一大口面包,意思是她不想结婚,这下惹得众人都笑起来。可惜她那一招并没奏效,她只吐出了一颗粮食粒。

菲利普想,如果她下一年就结婚,新郎还没出现呢。当然,菲利普并不相信面包的预言功能。更大的可能是她会至死不嫁,做个老处女&mdash;&mdash;不过,风传她已经不是处女了,因为人们说,她曾被威廉&middot;汉姆雷诱奸或强奸过。

阿莲娜把面包传给她弟弟理查,但菲利普没听见她问了他什么。他还想着阿莲娜的事。阿莲娜和菲利普今年都没能卖掉他们的全部羊毛,这是始料未及的。剩下的倒不多&mdash;&mdash;菲利普剩的不足一成,而阿莲娜所剩比例更小&mdash;&mdash;不过总有点泄气。之后,菲利普担心,阿莲娜会背弃有关下一年羊毛的协议,但她坚持原议,还是付给了他一百零七磅银便士。

夏陵羊毛集市上的最大新闻是菲利普宣布下一年王桥将开办自己的羊毛集市。大多数人对此表示欢迎,因为威廉&middot;汉姆雷在夏陵集市上抽的捐税简直是勒索,而菲利普打算定个低得多的税率。迄今为止,威廉伯爵据悉尚未有反应。

大体上说,菲利普感到,修道院的前景要比半年前估计的光明得多。他已经克服了由于关闭采石场而造成的问题,并且挫败了威廉要封闭王桥市场的企图。如今,王桥的星期天市场恢复了,还能付从马尔博罗附近的一处采石场购买较贵石头的款子。在整个危机过程中,大教堂的建筑始终未间断地进行着,这可委实不容易了。菲利普还在担心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莫德还没有加冕。虽说她无可争议地掌握着权力,而且得到了主教们的认可,但在正式的加冕典礼之前,她的权威只落实在军事实力上。斯蒂芬的妻子仍旧占领着肯特,而且伦敦社区的态度也在两可之间。一次不幸的打击,或者一次错误的决定,都会像林肯之战摧毁了斯蒂芬一般,把她推翻,那样的话,就又会出现一团混乱了。

菲利普告诫自己不必悲观。他扫视了一圈围桌而坐的人们。游戏已经结束,他们正在大吃大嚼。这些男男女女都是诚实正直、好心肠的,他们勤奋工作,按时去教堂。上帝会眷顾他们的。

他们吃着菜粥,加了辣椒和生姜的烤鱼,什锦鸭子,以及巧妙地配上红绿丝的牛奶蛋糊。午饭后,他们都拿着板凳,到未建成的教堂中去观看演出。

木工们做了两个屏风,放在东端的两条侧甬道里,把甬道墙和连拱廊的第一堵新壁之间围了起来,这就严密地挡住了两条侧甬道的最后一个隔间。要担任角色的修士们已经待在屏风后面,等着走进中殿的当中,演出故事。将要扮演阿道福斯圣徒的,是个长着天使般面孔、没有胡子的见习修士,他正躺在中殿尽头的一张桌子上,蒙着裹尸衣,假装已经死了,还要憋着别笑。

菲利普对这种演出,如同对&ldquo;多少&rdquo;面包的游戏一样,也夹杂着不同的感情,因为它们很容易变得不敬和庸俗。然而,人们特别喜欢看这种演出,如果他不批准,他们就会在教堂外面上演自己的剧目,没有他的监督,就会彻底变成下流的货色。再者,最喜欢这种演出的还是参加表演的修士。他们装扮起来,演着别人,表现出蛮横无理&mdash;&mdash;甚至亵渎神灵,似乎给予他们某种松弛,大概是因为他们平日的生活过得过于神圣。

演出之前,通常有一次祈祷仪式,由司铎主持,进行得很短。然后由菲利普简单介绍一下阿道福斯圣徒的白璧无瑕的生活和种种奇迹。之后他就在观众席中就座,静下心来观看演出。

从左侧的屏风后面,出来了一个大个子,穿着初看上去像是没个样式的、五颜六色的长袍,但仔细一看,原来是多种鲜艳的布条连缀起来,裹在身上的。他的面孔涂成花脸,还提着一个胀鼓鼓的钱袋。他演的是有钱的野蛮人。他刚一出场,台下便是一阵低声赞叹,随后,人们认出了化装后的演员,就发出了一连串的大笑。原来那是胖子伯纳德兄弟,修道院的厨师,大家都很熟悉和喜欢他。

他来回走了几趟,以博得众人的赞赏,然后突然冲向坐在前排的小孩子,吓得他们直叫;之后他爬上了圣坛,四下打量着,像是要确信近旁无人,这才把他的钱袋藏在圣坛后面。他转过身来,面对观众,斜着眼睛看了看,然后用很大的嗓门说:&ldquo;这些愚蠢的基督徒不敢偷我的银子,因为他们以为阿道福斯圣徒在保护着呢。哈!&rdquo;说完他就退到屏风后面去了。

从对面上来一伙强盗,身上穿得破破烂烂,手里拿着木制的长剑和短斧,脸上涂着煤烟和灰粉。他们蹑手蹑脚地绕着中殿走着,似乎很害怕,后来有一个人看到了圣坛后面的钱袋。他们争论起来:他们可不可以偷钱袋?那个好强盗说,偷了一定会给他们带来坏运;那个坏强盗说,一个已死的圣徒不可能对他们有害。最后,他们还是偷了钱,退到角落里去数钱。

那个野蛮人又上场了,四处去找他的钱。他勃然大怒,走到阿道福斯圣徒的坟墓跟前,咒骂圣徒没能保护他的财富。

这时,圣徒从他的坟墓中起来了。

那野蛮人吓得抖作一团。圣徒没理会他,却走近了强盗。有意思的是,他仅仅向他们一指,强盗就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了。他们做出垂死时极度痛苦的样子,在地上打着滚,把身体扭成奇形怪状,还做出种种鬼脸。

圣徒只饶过了那个好强盗,他把钱放回圣坛后面。这时圣徒转向观众,说:&ldquo;当心啊,你们那些怀疑阿道福斯圣徒能力的人!&rdquo;

观众欢呼鼓掌。演员们站在中殿里,忸怩地笑了一会儿。这出戏的目的当然在于劝谕,但菲利普明白,人们最喜欢的部分是野蛮人的怪模怪样和大发雷霆,以及强盗们垂死的痛苦。

人们的欢呼平息下去之后,菲利普站起身,对演员表示感谢,并宣布赛跑很快就要在河边的牧场上进行。

在这一天,五岁的乔纳森总算发现了他并不是王桥跑得最快的人。他参加儿童组的比赛,穿着他那件特制的修士袍服,他把袍子下摆拽起,围在腰际,跑起来把小屁股都露出来了,惹得大人们哈哈大笑。然而,他是和大孩子们比赛的,成了最后到达终点的孩子中的一个。当他弄明白他输了的时候,那副吃惊和失望的表情使汤姆为他伤心,赶紧抱起他来哄着。

汤姆和修道院孤儿之间的特殊关系,逐渐在发展,村里没人觉得奇怪,猜测其中有什么秘密原因。汤姆整天待在修道院里,而乔纳森在院子里随便跑来跑去,彼此间不可避免地要经常碰面;按汤姆的年龄,自己的孩子已经太大,既已不再好玩,但又没给他生孙子,他有时对别人的小孩子就特别喜爱。就汤姆所知,谁都没怀疑过他就是乔纳森的生父。要说有什么猜疑的话,倒是误以为菲利普是孩子的真正父亲。这种推测倒是更自然&mdash;&mdash;虽然,不用说,菲利普要是听到这种说法会吓坏的。

乔纳森看到了马拉奇的大儿子阿伦,便挣出汤姆的怀抱,去和他的朋友玩了,把失望抛到了脑后。

学徒们的比赛正在进行的时候,菲利普走过来,坐在汤姆旁边的草地上。那天晴空万里,气温很高,菲利普剃得光光的头顶上沁出了汗珠。汤姆对菲利普的尊崇与年俱增。汤姆向四下望去:年轻人在赛跑,老年人在树荫下打瞌睡,小孩子在河里打水嬉戏。他想起,全靠菲利普,才有了这一切;菲利普治理着这个村子,主持正义,决定哪里可以建新房,还平息人们的争吵;他雇用了大多数的男人和许多女人,要他们在工地上当工人,或者在修道院当佣工;他管理修道院,使之成为整个机体跳动着的心脏。他斥退恃强凌弱的贵族,他向国王据理力争,他使主教不能肆无忌惮。眼前这些在阳光下运动的吃得饱饱的人,都在某种程度上靠菲利普才得以过好日子。汤姆本人就是一个最突出的例证。

汤姆深知,菲利普在宽恕艾伦上表现了多么难得的慈悲心肠。她的行为能够得到一位修士的原谅是很不容易的。而这一点对汤姆意义太大了。当她出走的时候,他从建筑大教堂中得到的欣慰,始终为孤独的阴影所遮蔽。如今她回来了,他才感到了完整。她还是那样我行我素,狂放不羁,喜欢争吵和不能容人,但这些事情都成了鸡毛蒜皮。她内心燃烧着一股激情,如同灯笼中的蜡烛,而且的确照亮了他的生活。

汤姆和菲利普观看着一场小伙子们的倒立爬行比赛。杰克得了第一。&ldquo;那孩子非同一般,&rdquo;菲利普说。

&ldquo;倒立前进可不是许多人都能爬得那么快的,&rdquo;汤姆说。

菲利普笑了。&ldquo;不错&mdash;&mdash;不过,我想的不是他这种杂技熟巧。&rdquo;

&ldquo;我明白。&rdquo;杰克的智慧长期以来始终是汤姆既高兴又痛苦的根源。杰克对建筑有一种生生不息的好奇心&mdash;&mdash;这正是阿尔弗雷德所缺乏的&mdash;&mdash;而且汤姆也乐于教给杰克这个行当的很多诀窍。不过,杰克不谙世事,总要跟年长的人争辩。一个人最好能隐藏自己的优越感,但杰克还没学会这一点,即使受了阿尔弗雷德这么些年的欺负,也还没接受这方面的教训。

&ldquo;这孩子需要受教育,&rdquo;菲利普接着说。

汤姆皱起眉头。杰克正在受教育嘛。他是个学徒工。&ldquo;你指的是什么?&rdquo;

&ldquo;他应该学会写一手好字,学习拉丁文法,并且阅读古代哲学。&rdquo;

汤姆更加莫名其妙了。&ldquo;为了什么目的呢?他要成为一名建筑匠。&rdquo;

菲利普直视着他的眼睛。&ldquo;你敢确定吗?&rdquo;他说,&ldquo;他是个不按别人期望行事的孩子。&rdquo;

汤姆从来没考虑过这个。有些年轻人公然蔑视对他们的期望:伯爵的子嗣拒绝作战,王室子弟进了修道院,农民的私生子成了主教。的确,杰克属于这一类型。&ldquo;那,你认为他愿意做什么呢?&rdquo;他说。

&ldquo;那要看他学些什么,&rdquo;菲利普说,&ldquo;但是我愿意他为教会工作。&rdquo;

汤姆十分诧异,杰克无论如何也不像个当教士的人。汤姆也有点受到伤害,说起来是很怪的。他一直巴望着杰克能成为一名建筑匠师,如果这孩子走上别的生活道路,他会极其失望的。

菲利普没注意到汤姆的不快。他又继续说下去:&ldquo;上帝需要最优秀、最聪慧的年轻人为他工作。瞧瞧那些正在比赛谁能跳得最高的学徒们吧。他们全都能成为木匠、建筑匠或刻石匠。可是有多少人能当上主教呢?只有一个&mdash;&mdash;那就是杰克。&rdquo;

汤姆想,这倒是真的。如果杰克有机会在教会中谋求发展的话,有了菲利普这样的保护人,他或许会愿意有这样一个出路,因为会得到比作为建筑匠师所能指望的大得多的财富和权势。汤姆不甘心地说:&ldquo;你脑子里到底想的是什么?说具体点嘛。&rdquo;

&ldquo;我想让杰克成为一名见习修士。&rdquo;

&ldquo;修士!&rdquo;这对杰克来说比教士生涯似乎更没有号召力。那孩子对建筑工地上的规矩已经受不了了&mdash;&mdash;又怎么耐得住修道院的戒律呢?

&ldquo;他会把他的大部分时间用在学习上,&rdquo;菲利普说,&ldquo;他要学习我们的见习修士导师所能教授他的一切,我也要亲自给他上课。&rdquo;

一个男孩子要当修士,家长通常要对修道院慷慨捐赠。汤姆不清楚,这一提议要花费他们多少。

菲利普猜到了他的想法。&ldquo;我并不想要你给修道院送什么礼物,&rdquo;他说,&ldquo;你把一个儿子献给上帝就足够了。&rdquo;

菲利普不晓得,汤姆已经把一个儿子奉献给修道院了:那就是小乔纳森,这时他正在河边玩水,又把他的袍服撩起来,缠在腰间。然而,汤姆知道,他必须在这点上抑制他自己的感情。菲利普的提议是很慷慨的,他显然十分想把杰克要去。他为杰克提供了极大的机会。要是儿子能有这样一个前程,做父亲的宁可献出自己的右臂的。汤姆感到一阵内心的剧痛:是他的继子,而不是他的亲子阿尔弗雷德,被授予了这样一个美好的机会。这种感情不值分文,他把它按捺了下去。他应该高兴,应该鼓励杰克,希望这孩子能学会使自己与修道院制度相和谐。

&ldquo;这事要尽快办好,&rdquo;菲利普补充说,&ldquo;别等他和什么姑娘陷入爱情。&rdquo;

汤姆点了点头。在草地那边,妇女的赛跑进行到了高潮。汤姆观看着,思忖着。过了一会儿,他看出来,艾伦领先了,阿莲娜紧随在后,当她们到达终点时,艾伦仍稍稍在前。她举起双手,做出胜利的姿势。

汤姆指着她。&ldquo;需要劝说的不是我,&rdquo;他对菲利普说,&ldquo;是她。&rdquo;

阿莲娜没想到会输给艾伦。作为一个十七岁的儿子的母亲,艾伦是很年轻的,但她至少还要比阿莲娜大十岁。这时,她俩站在终点线上,满头大汗,喘着气,互相微笑着。阿莲娜打量着艾伦的细长、有力的褐色双腿和紧绷绷的身材。多年来的林中生活,使她有一副坚韧的体魄。

杰克过来,祝贺他母亲取得了胜利。阿莲娜看得出来,他们俩母子情深。他们外貌完全不同,艾伦皮肤浅黑,长着金褐色的深陷的眼睛;而杰克则是红头发、蓝眼睛。阿莲娜想,他大概像他父亲。从来没听说过杰克的父亲,也就是艾伦的第一个丈夫的情况,也许他们为他感到羞耻。

阿莲娜瞧着他母子俩在一起,心想,杰克会让艾伦想起她失去的丈夫。可能正是因为这个,她才这么喜爱他。或许,这个儿子事实上是她曾经钟情的那个男人所留给她的一切。身体上的相像在这方面可以有非同一般的力量。阿莲娜的弟弟理查,有时候会以他的某个表情或姿势,让她想起他们的父亲,每逢这种时候,她就感到一阵温情的冲动;尽管这并没有妨碍她希望理查能够在性格上更像他父亲。

她知道,她不该对理查不满意。他上了沙场,作战勇敢,她对他的要求也不过如此了。但她近日来多有不满。她有财富和保障,有家宅和仆人,有精致的衣服和漂亮的珠宝,还有在镇上受人尊敬的地位。要是有人问她,她就会回答,她是幸福的。然而表象之下却有一股愤恨的潜流。她对她的工作从来不乏热情,但有些早晨,她曾自怜过:她穿什么袍子和戴不戴首饰到底有没有关系。没有谁在意她的外貌如何,她自己又何必经心呢?自相矛盾的是,她反倒变得对自己的身体益发注意。她在散步时,能感到自己的乳房在颤抖。她到河边妇女的河滩上去洗澡时,会为自己长这么多毛而难堪。骑在马上,她会感到下体触到马鞍。说来很怪,似乎总有一个窥视者在试图看透她的衣服,盯着她的胴体,而这个窥视者就是她本人。她在侵犯自己的隐私。

她躺在草地上,喘着气。汗水从两乳间直淌到大腿间。她不耐烦地去考虑一个更紧迫的问题。今年她没有卖掉所有的羊毛。这不怪她,大多数羊毛商都剩下了没卖出的羊毛,菲利普副院长也在其中。菲利普对此十分平静,但阿莲娜却焦虑不安。她拿这些羊毛怎么办呢?她当然可以存放到下一年。但明年要是再卖不出去呢?她不知道生羊毛多久就会变质。她有一种感觉,羊毛会发干,变脆,难以纺织的。

如果事情进一步恶化,她将无法支持理查。当骑士是很费钱的。他那匹价值二十磅银便士的战马,在林肯战役之后,变得易受惊吓,现在眼看着就不能用了,很快就要另买一匹。阿莲娜倒是支付得起,但在她的收入上会造成一个漏洞。他要依赖她,这使他发窘&mdash;&mdash;对于一个骑士来说,这样靠人是不常见的&mdash;&mdash;他曾经巴望通过夺得战利品来支撑自己,但后来他所在的一边失利了。如果要他重新得到伯爵采邑,阿莲娜就要继续把生意做兴隆。

她做过最可怕的噩梦,梦中她丢掉了所有的钱,姐弟俩又一贫如洗了,任凭奸诈的教士、好色的贵族和杀人成性的强盗宰割;结果,他们给关进了又脏又臭的地牢,就是他们最后见到父亲锁在墙上等死的那地方。

与她的噩梦相对,她还做过一个幸福的梦。梦中,她和理查一起住在他们的老家,伯爵城堡里。理查像他们的父亲一般统治英明,阿莲娜也像帮助父亲那样帮助他,接待重要的客人,表现出慷慨好客,在高高的餐桌旁,坐在他的左侧。可是最近,连那个梦都让她高兴不起来了。

她摇摇头,甩掉这种忧郁的心情,重新考虑羊毛的事情。解决这个问题的最简单办法是什么也不做。她可以把剩余的羊毛存到明年,到时候要是再卖不掉,她认赔就是了。她承受得起这一损失。然而,这里边潜藏着未来的危险,可能明年又出现这种情况,也许还是走下坡的开始;于是她还是得考虑别的出路。她已经试过向王桥的一个织匠出售羊毛,但那人所需要的羊毛已经足够了。

她看着比赛之后从疲乏中恢复过来的王桥妇女,忽然想到,她们大多会用生羊毛织布。这种工作虽然烦人,但很简单,自从亚当和夏娃的时代,农民们就一直这么做了。羊毛要清洗、梳理,再纺成毛线,把线织成布,然后把松松的织物加以黏结或漂土,使之收缩和加厚,成为可以用来做衣服的材料。镇上的妇女大概愿意为一天一便士的工钱做这种活儿。不过,这种工作能持续多久?织成的布能卖什么价?

她要用少量的羊毛,把这种想法试一下。之后,如果没问题,她就在漫长的冬天晚上,雇上一伙人做一做。

她坐起身来,为自己这个新主意大为激动。艾伦紧靠着她躺着。杰克坐在艾伦的另一侧。他和阿莲娜的目光相遇,淡淡地一笑,就看别处去了,似乎被她发现他在注视她而有点发窘。他是个有趣的男孩,满脑子念头。阿莲娜还记得他是个怪模怪样的小男孩,不知道婴儿是怎么有的。但他住到王桥来的时候,她几乎没有注意他。如今,他看上去大不相同,完全成了一个新人了,他就像是从不知什么地方蹦了出来,如同在一块光亮亮的土地上,昨天还什么都没有,今天一早却钻出了一朵鲜花。他已经不再那么怪模怪样了,这倒令人吃惊。她想,事实上,他那带着开心浅笑的样子,可能会让姑娘认为他特别漂亮。他笑起来确实很甜。她本人对他的模样倒不怎么注意,但对他那惊人的想象力却深感兴趣。她已经发现,他不仅能从头到尾背诵好几首叙事诗&mdash;&mdash;有些诗有好几千好几千行长&mdash;&mdash;而且能够边背边编,她始终弄不清哪些是他记得的,哪些又是他现编的。背诵故事还不是他最令人吃惊的事。他对一切都好奇,对别人认为理所当然的事,他却感到困惑。一天,他问起所有河里的水都是从哪里来的。&ldquo;每时每刻都有大量的水流经王桥,逐日逐夜,年复一年。早在我们出生以前,我们的父母出生以前,他们的父母出生以前,就一直这样流着了。这么些水都是从哪儿来的呢?是不是什么地方有一个大湖不停地供水呢?那个湖必得有全英格兰这么大!要是有一天,湖干了可怎么办?&rdquo;他总是像这样来谈论事情,有些事情并不那么富于奇思异想,这使阿莲娜意识到,她自己渴望着智慧的谈话。王桥的大多数人只能谈点种庄稼和男女私情的事,这两类内容她都没兴趣。菲利普副院长当然与众不同,但他不常听任自己去闲聊,他总是忙里忙外,建筑工地的事、修士的事、镇上的事,都要处理。阿莲娜推测,建筑匠师汤姆也有高度的智慧,不过他想得多,说得少。杰克是她结识的第一个真正的朋友,尽管年纪轻轻,却是个出众的发现家。事实上,有时她外出时,甚至发现自己渴望回到王桥,以便和他谈话。

她不知道,他从哪儿来的这么多念头。这种想法曾使她注意起艾伦。她是个多么奇特的女人啊,居然在森林里养大了一个孩子!阿莲娜曾经和艾伦谈过话,在她身上有一种类似的精神,她是个独立自主、自给自足的女人,对生活待她的不公多少有点气恼。这时,阿莲娜在一时冲动之下,说:&ldquo;艾伦,你从哪儿学会的那些故事?&rdquo;

&ldquo;从杰克的父亲那儿,&rdquo;艾伦不假思索地说,跟着,她脸上掠过一种警觉的神情,阿莲娜明白,她不该再多问了。

她又想起一件事。&ldquo;你会织布吗?&rdquo;

&ldquo;当然,&rdquo;艾伦说,&ldquo;人人不是都会吗?&rdquo;

&ldquo;你愿意织些东西挣钱吗?&rdquo;

&ldquo;也许吧。你脑子里在想些什么?&rdquo;

阿莲娜解释了一番。艾伦当然不缺钱,但那是汤姆挣的,阿莲娜猜测,艾伦可能愿意自己也挣一点。

她猜得果然不错。&ldquo;好吧,我愿意试试看,&rdquo;艾伦说。

这时,艾伦的继子阿尔弗雷德走了过来。阿尔弗雷德像他父亲一样,身材十分高大。他的面孔的大部分都让毛茸茸的胡子遮住了,只有细长的眼睛露出来,让人觉得他很狡猾。他会读书写字,还会做加法,尽管如此,仍然相当愚蠢。不过,他也发迹了,有自己的一帮建筑工、学徒和壮工。阿莲娜观察到,大个子哪怕智力不成,也常常获得掌权的位置。作为领工,阿尔弗雷德当然还有一个优势:他永远不愁他那帮人会没活儿,因为他父亲是王桥大教堂的建筑匠师。

他坐在她身边的草地上。他的两只大脚上穿着一双笨重的皮靴,上面蒙着一层石粉灰。她很少和他讲话。他们应该有很多共同的东西的,因为他们是王桥富裕阶层中仅有的年轻人,这个阶层的人家住在最靠近修道院墙的住宅里;但阿尔弗雷德总让人感到乏味。过了一会儿,他说话了。&ldquo;这儿就要有一座石头教堂了,&rdquo;他没头没脑地说。

显然,从这句话的上下文中可以想出余下的内容。阿莲娜想了一会儿,然后说:&ldquo;你说的是教区教堂吗?&rdquo;

&ldquo;不错,&rdquo;那口气似乎在说这是明摆着的。

教区教堂现在派上了大用场,因为修士们用着的大教堂的地下室狭窄而不通风,但王桥的人口已经猛增了。不过,教区教堂是座年久的木头建筑,上面是草顶,下面是泥地。

&ldquo;你说得对,&rdquo;阿莲娜说,&ldquo;我们应该有一座石头教堂。&rdquo;

阿尔弗雷德用期待的目光看着她。她不明白,他想听她说什么。

艾伦大概习惯了他话中的哄骗意味,就说:&ldquo;你在想些什么,阿尔弗雷德?&rdquo;

&ldquo;教堂到底是怎么盖起来的呢?&rdquo;他问,&ldquo;我的意思是,我们如果想有座石头教堂,该做些什么呢?&rdquo;

艾伦耸耸肩。&ldquo;不清楚。&rdquo;

阿莲娜皱起眉毛。&ldquo;你可以成立一个教区公会,&rdquo;她提议。教区公会是个群众协会,参加人不时聚餐,在他们当中凑钱,通常用来给他们的地方教堂买蜡烛,或者资助邻里中的孤儿寡母。小村子从来没有公会,但王桥已经不再是村庄了。

&ldquo;那又干什么呢?&rdquo;阿尔弗雷德说。

&ldquo;公会会交出钱盖新教堂,&rdquo;阿莲娜说。

&ldquo;那样的话,我们就来发起一个公会,&rdquo;阿尔弗雷德说。

阿莲娜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他。他从来没让她觉得他多么虔信宗教,但他居然想在这儿凑钱建座新教堂。也许他内心城府很深。接着她才悟出来,阿尔弗雷德是王桥唯一的建筑匠,因此他一定能得到建筑教堂的工作。他可能不聪明,可是够精明的。

然而,她仍然喜欢他的主意。王桥正在形成一座城镇,镇上通常都有不止一座教堂的。如果除了大教堂,另有一座教堂,城镇就不会完全处于修道院的控制之下了,此刻,菲利普是这里不容置疑的东家和主人。他是个心肠慈悲的独裁者,不过她能预见到一个适应镇上的商人需要而有另外教堂的时候。

阿尔弗雷德说:&ldquo;你愿意向别人解释一下公会的事吗?&rdquo;

阿莲娜已经从比赛后的喘息中恢复过来。她不愿意把谈话的伙伴从艾伦和杰克换成阿尔弗雷德,但她对他的主意很热心,再说,拒绝了他也有点粗暴。&ldquo;我很高兴去解释,&rdquo;她说着,就起身和他走了。

太阳要落下去了。修士们点燃了篝火,为大家端来了传统的姜汁酒。杰克想问他母亲一个问题,此时只剩下了他们母子二人,他却有点紧张了。随之,有人唱起了歌,他知道,她随时都会加入进去唱的,于是他冒冒失失地脱口而出:&ldquo;我父亲是个吟游诗人吗?&rdqu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