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道院的高级医师约瑟夫兄弟站在伤员身旁。约瑟夫三十来岁,身材矮小,长着个大鼻子,牙齿却参差不齐。他说:“应当让伤口敞开着,涂上药膏,让脓流出来,这样坏血就会排出,伤口就会从内部愈合了。”
安东尼点了点头。“那么谁有不同意见?”
“理发师马修另有主张。”
马修是镇上的理发师兼外科医生。他一直谦恭地站在后面,这时他拿着他那装有昂贵、锋利的手术刀的皮箱走上前来。他身材瘦小,长着一双明亮的蓝眼睛,神情肃穆。
安东尼不认识马修。他问约瑟夫:“他来这里做什么?”
“骑士认识他,叫人请他来的。”
“如果你愿意让人割你的肉,你还来修道院医院做什么?”
骑士苍白的脸上掠过了一道微笑的暗影,但他似乎已虚弱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马修以令人惊讶的自信开腔了,显然没有因安东尼的轻蔑而畏怯。“我在战场上见过许多这样的伤口,副院长神父,”他说道,“最好的治疗方法是最简单的:用热葡萄酒清洗伤口,再把伤口缝起来,用绷带包扎好。”他的语气并不像表情那样谦恭。
塞西莉亚嬷嬷插话了。“我不知道我们的两位年轻修士对这个问题有什么见解?”
安东尼看上去很不耐烦,但戈德温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这是一个测试。也许扫罗正是她要资助的竞争对手。
答案很容易,于是戈德温先说了:“约瑟夫兄弟研究过古代名医的医案。他的见解一定是最高明的。我猜马修恐怕都不识字。”
“我识字,戈德温兄弟,”马修抗议道,“而且我也有一本书。”
安东尼大笑起来。一个理发师居然也看书,实在太可笑了,这简直像是马头上扣了顶帽子。“什么书?”
“伊斯兰大医学家阿维森纳的《医典》。是从阿拉伯文译成拉丁文的。我全都读过,读得很细。”
“那么你的疗法也是阿维森纳提出的?”
“不是,但——”
“哼,那就是了。”
马修坚持道:“但是我曾随军队行过军,我知道怎样处理伤口,怎样让它们愈合,比从书本上学到的多得多。”
塞西莉亚嬷嬷问道:“扫罗,你的意见呢?”
戈德温心想扫罗肯定会作出同样的回答,那么这场测试就难分高下了。然而,尽管扫罗看上去又腼腆又紧张,他的回答却与戈德温截然相反。“理发师也许是对的,”他说道。戈德温满心欢喜。扫罗站到了错误的一方,“约瑟夫兄弟提出的疗法也许更适合于挤压或者锤击造成的伤,比如我们在建筑工地上常看到的那些伤,伤口周围的皮肉都被损坏了,如果过早地把伤口包扎起来,坏血就会留在体内。但这种砍伤,刀口四周很干净,包扎得越快,伤口愈合得也就越快。”
“胡说,”安东尼副院长说道,“一个小镇的理发师是正确的,而一个受过医学教育的修士却是错误的,这怎么可能?”
戈德温咧嘴笑了,一股胜利的喜悦使他激动得都快透不过气了。
门突然被一把推开,一个穿着教士袍的年轻人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戈德温认出这是夏陵的理查,罗兰伯爵的次子。他向男女副院长点了点头,但非常草率,显得有些失礼。他径直走到床边,向骑士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托马斯有气无力地抬了抬手,示意理查靠近些。年轻的教士向伤员俯下了身。托马斯对他耳语了几句。
理查神父猛一起身,好像大吃了一惊。“绝对不行!”他说。
托马斯又抬了抬手,于是这过程又重复了一遍:又是一阵耳语,又是一次愤怒的反应。这回理查说:“但是为什么呢?”
托马斯没有回答。
理查说:“你在要我们办一件我们力所不及的事情。”
托马斯坚定地点了点头,仿佛是在说:是的,正是如此。
“你让我们别无选择。”
托马斯无力地将他的头从一边扭到了另一边。
理查转向安东尼副院长,说:“托马斯先生想在这里做一名修士。”
屋子里的人都愣了一下。塞西莉亚首先反应过来。“可他是个杀过人的人!”
“好了,这种事情又不是第一次听说,”理查不耐烦地说道,“武士有时候会决定放弃行伍生涯,对自己的罪过寻求宽恕。”
“在他们老年时也许会,”塞西莉亚说,“但这个人还不到二十五岁。他是想逃避什么危险。”她强硬地盯着理查,“是谁想要他的命?”
“克制点你的好奇心吧,”理查粗鲁地说道,“他想做的是修士,而不是修女,所以你没必要多问。”他这样同女副院长说话,让屋里的人都很吃惊,但谁又奈何得了伯爵的儿子。他又转身对安东尼说:“你必须接收他。”
安东尼说:“修道院太穷了,没法再接收修士——除非有人愿意送一份礼物,来弥补开支……”
“我会安排的。”
“这礼物要足以满足需求……”
“我会安排的!”
“很好。”
塞西莉亚满腹狐疑。她问安东尼:“你对他的了解,比你刚才告诉我的要多吗?”
“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拒绝他。”
“你凭什么认为他是个真正的忏悔者?”
所有的人都看着托马斯。他的眼睛已经闭上了。
安东尼说:“像所有人一样,他必须在见习期证明他的诚心。”
她显然不满意,但安东尼就这一次没找她要钱,因此她也无话可说了。“我们还是先给他治伤吧。”她说。
扫罗说:“他拒绝约瑟夫兄弟的疗法,所以我们才去请副院长神父的。”
安东尼向伤员俯下身子,像是对一个聋子说话一样大声说道:“你必须照约瑟夫兄弟说的那样去治疗。他最高明。”
托马斯已失去了知觉。
安东尼转身对约瑟夫说:“他已经不再反对了。”
理发师马修说:“他会失去他的胳膊的!”
“你最好是离开这里。”安东尼对他说。
马修怒气冲冲地走了。
安东尼又对理查说:“也许你愿意到副院长的房间里喝杯苹果汁。”
“谢谢你。”
他们离开时,安东尼对戈德温说:“留在这里帮帮副院长嬷嬷。晚祷前来找我,告诉我骑士治得怎么样了。”
安东尼副院长通常并不过问具体病人的治疗情况,很显然他对这位骑士怀有特殊的兴趣。
戈德温注视着约瑟夫兄弟将药膏敷在已经昏迷的骑士的胳膊上。他觉得自己答对了问题,想必肯定能得到塞西莉亚的资助了,但他还想让她说得明白些。当约瑟夫兄弟敷完药,塞西莉亚用玫瑰水为托马斯擦洗前额时,他说:“我希望您能考虑资助我。”
她目光锐利地看了他一眼。“我最好还是告诉你,现在我已经决定出钱给扫罗了。”
戈德温大吃了一惊。“但是是我答对了问题!”
“是吗?”
“您肯定也不同意理发师的意见吧?”
她扬起了眉毛。“戈德温兄弟,你没有权利质问我。”
“我很抱歉,”他连忙说道,“我只是不明白。”
“我知道。”
如果她不想说,再多问也无益。戈德温转身离开了,沮丧和失望使他脚下不稳。她到底把钱给扫罗了!难道因为他是伯爵的亲戚?戈德温不这么认为:她一向独断专行。他想,是扫罗众所周知的虔诚打破了平衡。但扫罗根本不是领导之材。出钱给他真是浪费。戈德温不知道该怎样把这个消息告诉妈妈。她会勃然大怒的——但她能怪谁呢?怪安东尼?怪戈德温自己?他想象着母亲大发雷霆的样子,一种熟悉的恐惧感紧紧地攫住了他。
他一想到妈妈,妈妈就来了。他看见她从远端的大门走进了医院。她是个身材高大、胸部高耸的女人。她注意到他的目光,就站在门口,等着他过去。戈德温走得很慢,心里盘算着该怎么说。
“你舅妈罗丝就要死了。”彼得拉妮拉一等他走近,就开口说道。
“愿上帝赐福于她的灵魂。塞西莉亚嬷嬷已经告诉我了。”
“你看上去很吃惊——但你知道她病得有多重呀。”
“我不是因为罗丝舅妈。我这里还有一个坏消息。”他吞吞吐吐地说道,“我去不了牛津了。安东尼舅舅不肯出钱,塞西莉亚嬷嬷也拒绝了我。”
她没有立刻发作,让戈德温深感欣慰。然而,她的嘴闭得紧紧的,使她的表情显得非常冷酷。“但是,为什么呢?”她问。
“舅舅没钱,而塞西莉亚嬷嬷决定出钱给扫罗。”
“白头扫罗?他能有什么出息。”
“嗯,至少他能当一名大夫。”
彼得拉妮拉紧盯着戈德温的眼睛,他一脸无奈。“我觉得这件事你处理得很糟,”彼得拉妮拉说,“你该事先跟我商量商量的。”
戈德温就怕她这么想。“您怎么能说是我没处理好呢?”他抗议道。
“你该让我先去跟安东尼谈。这样他就强硬不起来了。”
“但他仍然会说不。”
“而且在你去找塞西莉亚之前,应该先调查清楚是否还有人求她了。那样你就可以在求她之前,先破坏掉扫罗的计划。”
“我怎么才能做到呢?”
“所有的人都有弱点。你该找出扫罗的弱点,设法让塞西莉亚注意到他的弱点。然后,当塞西莉亚感到以前看到的是假象,现在看透了扫罗时,你再亲自去求她。”
他明白她这招是管用的。“我从来没想过。”他说着,低下了头。
彼得拉妮拉强压着怒火,又说:“做这些事情必须谋划,就像伯爵谋划战役一样。”
“我明白了,”戈德温说,他仍然不敢正视彼得拉妮拉的眼睛,“我决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但愿如此。”
他又抬头看着她。“下一步我该怎么办?”
“我不能就此罢休。”一种戈德温熟悉的坚定表情浮现在彼得拉妮拉脸上。“我来出钱。”她说。
戈德温的心头涌起了希望,但他想象不出他妈妈将怎样履行这样的诺言。“您哪里有钱?”他问道。
“我要卖掉自己的房子,搬到我弟弟埃德蒙家去住。”
“他会接纳您吗?”埃德蒙是个慷慨的人,但他有时候也会顶撞他姐姐。
“我想他会的。他马上就要成为鳏夫了,他需要一个管家。以前罗丝做这件事并不是很出色。”
戈德温摇了摇头。“可您还是需要钱的。”
“我还要钱做什么?埃德蒙会管我吃住,并负担我买日用品的小小开支。而我就帮他管理仆人,抚养女儿。我从你父亲那里继承的钱就归你用了。”
她的语气很坚定,但戈德温能够从她噘着的嘴看出她的懊恼。他知道这对她来说是多么大的牺牲。她一向为自己的独立而骄傲。她是镇上有头面的女人之一,是富家的女儿、镇上首屈一指的羊毛商的姐姐。她珍视这一地位。她喜欢宴请王桥有权势的男男女女,用最好的葡萄酒款待他们。现在她却要作为一个穷亲戚,投靠她弟弟,做一份管家的差事,一切都靠他供给。这真是一种可怕的落魄。“这牺牲太大了,”戈德温说,“您不能这样做。”
她的神情坚毅起来,肩膀稍稍晃了晃,好像就要承担起千钧重负。“噢,是的,我能。”她说。
<hr/><ol><li>[4]Avicenna(980-1037),波斯人,伊斯兰医学家、哲学家。</li></o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