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尔辛将工具装进了皮包中,迅速地清扫了一下地板,将锯末和刨花都扫出了门廊。然后他和凯瑞丝一起冒雨穿过了集市,沿着主街走到了木桥。凯瑞丝告诉了他博纳文图拉早餐时说过的话。像她一样,梅尔辛也觉得近年来的集市远不如幼年时记忆中那样红火了。
尽管如此,桥的那一头仍然排着一长队人和车,等着进入王桥镇。在桥的近端有一座小小的门房,一个修士坐在里面收费,凡带着货物打算进城卖的商人每人收一便士。桥很窄,所以谁也不可能不排队,于是本不需要交费的人——主要是本镇居民——也不得不排在队里。而且,桥面上的一些木板或变形或破裂,以致货车过桥时也格外缓慢。结果队列便在蜿蜒于郊外小茅屋间的小路上延伸了很长,一直消逝在迷茫的雨雾中。
而且桥也太短了。毫无疑问,桥的两端曾经都是建在干地上的。但也许是河面变宽了,或者更可能的是,几十年几百年车来人往,将河岸磨平了,因此现在人们在桥的两端都不得不趟过一段泥水。
凯瑞丝看到梅尔辛在审视桥的结构。她了解他的那种眼神:他在思考桥是怎样立起来的。她经常注意到他那样凝视着什么,通常是教堂,但有时也会是房屋,甚至是什么自然物,比如一棵茂密的荆棘树,或者一只正在翱翔的雀鹰。他会全神贯注,目光明亮而锐利,仿佛要将一道光射入黑暗中,看看那里究竟有什么。如果她问他,他就会说他想看透事物的本质。
凯瑞丝顺着梅尔辛的目光,也凝视着老桥,努力想象着他能从中窥出什么奥妙。桥长六十码,是她见过的最长的桥。桥面是由两排巨大的橡木桥墩支撑的,就像教堂中殿两侧对称的柱子。总共有五对桥墩。两端的桥墩在水较浅的地方,非常矮,但中央的三对桥墩则高于水面十五英尺。
每座桥墩都是由厚木板固定在一起的四根橡木柱组成的。传说国王曾经赐给王桥修道院二十四棵英格兰最好的橡树修建这中央的三对桥墩。桥墩的上方是两列平行的圆木。两列圆木之间又有较短的圆木连接,从而形成了桥面。桥面上方纵向铺着厚木板,形成了路面。桥的两旁是木制的栏杆,但不大结实。每过十几年,就会有一个醉酒的农民赶着马车越过栏杆,连人带马栽入河中淹死。
“你看什么呢?”凯瑞丝问梅尔辛。
“看那些裂缝。”
“我没看见有裂缝呀。”
“中央桥墩两侧都有木料裂开了。你可以看到埃尔弗里克用铁条加固了它们。”
他既然指明了,凯瑞丝也就注意到了那些将裂缝钉在一起的金属条。“你好像很担心?”她问道。
“首先,我不知道木料为什么会裂开。”
“这很重要吗?”
“当然。”
那天早上他不是很健谈。她正要问为什么,他便说道:“你父亲来了。”
凯瑞丝顺着主街望去。这两兄弟真是奇怪的一对。个子高高的安东尼十分仔细地提着他的修士袍的下摆,小心翼翼地躲避着水洼,因久居室内而形成的苍白的脸上一副不悦的表情。埃德蒙尽管年长,却更显精神饱满,他长着一副红脸膛和一把凌乱的长胡须,走起路来无所顾忌,一瘸一拐地径直踩在泥水里。他正情绪激昂地说着什么,两手一齐挥舞着,夸张地打着手势。每当凯瑞丝像陌生人那样远远地看着他时,心里都会油然涌起一阵爱意。
当他们走到桥边时,争吵已趋白热化,并且毫不停顿。“看看排的这队!”埃德蒙吼道,“成百成百的人没法到集市上做买卖,全都是因为过不了桥!而你都能肯定,他们利用排队的工夫,至少一半人都能找到买主或卖主,于是他们可以就地成交,然后回家,根本不用进城了。”
“那样做是非法的。”安东尼说。
“你可以过去跟他们那么说,如果你过得了桥的话。可你根本过不去,因为桥太窄了!听着,安东尼。如果意大利人不来了,羊毛集市也就完了。你我的兴旺全都寄托在集市——我们决不能坐视不管!”
“我们不能强迫博纳文图拉在这里做生意。”
“但我们可以把这里的集市办得比夏陵更有吸引力。我们必须宣布建设一项标志性的大工程。现在就宣布,这星期内就宣布。要让所有人都相信王桥羊毛集市绝不会完蛋。我们必须告诉他们,我们将拆掉旧桥,造一座宽一倍的新桥。”他连招呼都没打,就突然转向梅尔辛问道:“需要多长时间,小伙子?”
梅尔辛吓了一跳,但他答上了:“寻找树木是件难事。你必须找到非常长、并且已经风干的木材。接着必须把桥墩插入河床中——这也是个复杂的工程,因为需要在急流中作业。这之后就只剩下木工活儿了。可以在圣诞节前完工。”
安东尼说:“就算我们建了新桥,卡罗利家族也不见得就会改变计划的。”
“他们会的,”埃德蒙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保证。”
“不管怎么说,我没法修桥。我没钱。”
“你没法不修桥,”埃德蒙吼道,“你会毁了你自己,也毁了这镇子。”
“这不可能。我连到哪儿去弄修教堂南廊的钱都还不知道呢。”
“那你打算怎么办?”
“相信上帝。”
“只有那些既相信上帝又播下种子的人,才会有收获。然而你却不播种。”
安东尼被激怒了。“我知道很难让你明白,埃德蒙,但是王桥修道院不是商业机构。我们到这里是来崇拜上帝的,而不是来赚钱的。”
“如果你没饭吃,你也就没法崇拜上帝了。”
“上帝会赐给我们的。”
埃德蒙本来就长着红脸膛,因为气愤,变成了酱紫色。“你小时候,是父亲的产业供你吃,供你穿,供你上学。等你当了修士,是这个镇子的居民和周围乡村的农民通过缴地租,纳什一税,纳市场摊位费,纳过桥费,还有一大堆其他税款,才养活了你们。你一辈子都像是辛苦劳作的人背上的跳蚤一样活着。现在你居然敢来教训我们说上帝会赐给我们。”
“你这样说话很危险,简直是亵渎上帝。”
“别忘了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安东尼。你一向好逸恶劳。”埃德蒙的声音经常大得像咆哮,这会儿却降低了下来——凯瑞丝知道,这说明他真的是怒不可遏了,“一到该掏厕所的时候,你就躺在床上装病,这样第二天就不用去上学了。你是父亲献给上帝的礼物,什么东西都用最好的,却从来不用动手去挣。你吃最有营养的饭菜,睡最暖和的房间,穿最好的衣服——我是世界上唯一穿弟弟穿过的所有旧衣服的男孩子!”
“你没少跟我说这话。”
凯瑞丝一直等待着机会想缓和一下气氛,这时便插话了。“这个问题总有办法解决的。”
两人都看着她,很奇怪居然有人打断他们的话。
凯瑞丝继续说道:“比如,难道不能让镇上的人建一座桥吗?”
“别胡说了,”安东尼说,“镇子属于修道院。仆人是不能给主人装饰房子的。”
“但是如果他们请求你准许,你没有理由拒绝呀。”
安东尼没有立刻反驳,这等于是鼓励凯瑞丝继续往下说,然而埃德蒙却摇了摇头。“我想我恐怕没法说服他们出钱,”他说,“当然,这符合他们的长远利益,但是到了要人们出钱的时候,他们可都不愿意去考虑那么长远的事情。”
“嗬!”安东尼说,“可你还想让我去考虑长远的事情。”
“你研究的是永恒的生命问题,是吧?”埃德蒙回击道,“在所有的人当中,只有你应该能把眼光放到下星期以后的事情上。而且,你还从每个过桥人手里收一便士。只有你能把钱收回来,并且能通过改善设施而获益。”
凯瑞丝说:“但是安东尼叔叔是个精神方面的领路人,他觉得这不是他分内的事情。”
“可这镇子属于他!”爸爸抗议道,“他是唯一能做这件事情的人!”但紧跟着他又用探询的目光打量了一下凯瑞丝。他意识到她不会无缘无故地顶撞他的。“你到底有什么想法?”
“譬如说让镇上的人出钱修一座桥,然后用过桥费来偿还他们,怎么样?”
埃德蒙张开嘴想表示反对,但一时却想不出理由。
凯瑞丝又看了看安东尼。
安东尼说:“当修道院刚刚建立时,唯一的收入来源就是那座桥。我不能放弃这笔收入。”
“但是请想一想你会因此而得到多少,如果羊毛集市和每星期的集市恢复到当初的规模,就不仅有过桥费,还有摊位费,有你从所有交易中抽取的份额,更不用说人们给教堂的供奉了!”
埃德蒙补充道:“而且你们自己卖的东西,像羊毛、谷物、皮革、书籍、圣像……也都有利润。”
安东尼说:“你都计划好了,是吧?”他气咻咻地竖起一根手指头指着他哥哥,“你告诉你女儿该说什么,吩咐这小伙子该说什么。梅尔辛根本想不出那样的计划,而凯瑞丝只是个女人。这全是你的主意。你挖空心思,就是想骗走我的过桥费。但是,你失败了。赞美上帝,我不是傻子!”他转身就走,这回大步踩在了水洼中,溅起阵阵泥浆。
埃德蒙说:“我真不明白我父亲怎么生出了这么个不通情理的东西。”他也跺着脚走开了。
凯瑞丝转向了梅尔辛。“唉,”她说,“你对这一切有什么想法?”
“我不知道。”梅尔辛扭头避开了她的目光,“我想我最好还是回去干活儿吧。”他也走了,都没吻她一下。
“见鬼!”等他已经听不到时,她说道,“他今天到底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