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赢不了的,”格利高里·朗费罗对坐在副院长居所厅堂中大椅子上的戈德温副院长说,“国王就要颁发自治特许书给王桥了。”
戈德温瞪了他一眼。就是这位律师帮他在王家法庭上打赢了两场官司:一场赢了伯爵,另一场赢了镇教区公会会长。要是这样一个能人都宣布了失败,那肯定就是不可避免的了。
这是不能容忍的。若是王桥成了王家的自治市,修道院就要倾圮了。几百年来,修道院都治理着这座镇子。在戈德温的眼中,镇子的存在就是为修道院服务的,而修道院则是为上帝服务的。如今,修道院不过是为钱服务的商人们治下的镇子的一个部分。《生命之书》上将会记下,让这件事发生的副院长是戈德温。
他垂头丧气地说:“你敢肯定吗?”
“我总是很肯定的。”格利高里说。
戈德温给激怒了。格利高里这种趾高气扬的态度在蔑视他的对手时倒是蛮得当的,可是当他转过来这样对待你时,就惹人气恼了。戈德温气狠狠地说:“你一路大老远的跑到王桥来,就为的是告诉我,你不能按我的要求办了?”
“还有,收我的费用。”格利高里满不在乎地说。
戈德温恨不得把这个身穿伦敦服装的人扔到鱼塘里去。
那是圣灵降临节周末的星期六,也就是羊毛集市开幕的前一天。外面,在大教堂西侧的绿地上,数以百计的商人在搭建他们的摊位,他们彼此间的交谈和呼唤构成的声浪一直传到副院长居所的厅堂这儿,此时戈德温和格利高里正对坐在餐桌的两侧。
菲利蒙坐在侧面的条凳上,对格利高里说:“或许你能对副院长大人说说你是如何得出这一悲观结论的?”他已经练就了一种听起来半谄媚半轻蔑的口气。戈德温不能说他很喜欢这样。
格利高里对那口气没有反应。“当然,”他说,“国王在法国。”
戈德温说:“他已经在那儿待了几乎一年了,但也没发生什么大事。”
“你今年冬天就会听到行动了。”
“为什么?”
“你大概听说了法国人袭击了我们的南方港口。”
“听说了,”菲利蒙说,“他们说法国的水兵在坎特伯雷强奸了我们的修女。”
“我们总是宣称敌军强奸了修女,”格利高里用一种降尊纡贵的口吻说,“这就激励了普通百姓支持战争。不过他们确实烧了朴次茅斯。这就对造船业造成了严重的损失。你可能注意到了你们收购羊毛的价格下跌了。”
“我们当然注意到了。”
“部分原因在于向佛兰德的海运困难了。而你购买波尔多葡萄酒的价格,出于同样的理由,也上升了。”
戈德温心想,照旧价格我们已经买不起酒了;但他没这样说。
格利高里继续说:“这些袭击看来不过是前奏。法国人在集结一支入侵的舰队。我们的间谍说,他们已然在兹文河口停泊了二百多艘舰船了。”
戈德温注意到格利高里讲到了“我们的间谍”,那口吻像他是政府的一部分。事实上他不过是在转述一些道听途说的消息。然而,听起来还是令人信服的。“可是,和法国人的战争与王桥是否成为自治市又有什么关系呢?”
“税收啊。国王需要钱。教区公会争辩说,要是商人们从修道院的控制中解放出来,这个镇子就会更繁荣,因此也就能缴更多的税。”
“而国王相信了?”
“此前就已经证明了。所以国王才创建了自由市。自由市制造了贸易,而贸易则产生了税收。”
又是钱,戈德温厌恶地思忖。“我们就无能为力了吗?”
“在伦敦是不成了。我建议你把注意力集中在王桥这一头上。你能劝说教区公会收回申请吗?那位老会长怎么样?能向他行贿吗?”
“我舅舅埃德蒙吗?他现在健康不佳,而且在迅速地衰弱下去。不过他的女儿,我表妹凯瑞丝倒是这件事背后的推动力量。”
“啊,对了,我想起她在法庭上的样子了,相当自负,我觉得。”
这是锅笑壶黑,你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戈德温心里厌恶地想。“她是个女巫。”他说。
“是吗?那倒有用了。”
“我这是比喻。”
菲利蒙说:“事实上,副院长大人,可是有传闻。”
格利高里扬起了眉毛。“有意思!”
菲利蒙接着说:“她是一个叫作玛蒂的女巫的至交,那女人配些药骗镇上的人。”
戈德温准备对这种巫术的说法嗤之以鼻,但他随即决定闭口不谈。只要能打掉自治特许的念头,那武器一准是上帝送来的。或许凯瑞丝确实使用巫术,他想:谁知道呢?
格利高里说:“我看出你在犹豫。当然,如果你喜欢你表妹的话……”
“我们小的时候我喜欢过她,”戈德温说着,心中感到一阵对旧日天真无邪的悔意,“但我要遗憾地说,她没有长成一个敬畏上帝的女人。”
“既然是这样……”
“我该调查一下这件事。”戈德温说。
格利高里说:“我能提个建议吗?”
戈德温已经听够了格利高里的建议了,不过他没勇气这么说。“当然啦。”他用稍稍夸张的口吻说。
“调查异端可能……很肮脏。你可不能让你的手沾上土。而且人们会对同一位副院长谈话而紧张的。把这件任务交给一个不那么吓人的人。比如说,这位年轻的见习修士。”他指指菲利蒙,那人高兴得眉飞色舞,“他的态度让我觉得……很机灵。”
戈德温回想起来,正是菲利蒙发现了理查主教的弱点——他和玛杰丽的私情。他当然是干脏活的合适人选啦。“好吧,”他说,“看看你能发现什么,菲利蒙。”
“谢谢您,副院长大人,”菲利蒙说,“没有别的事让我更乐于干的了。”
礼拜天上午,人们还在拥进王桥。凯瑞丝站在一旁观看着人流走过梅尔辛修建的两座宽大的桥梁,他们有的步行,有的骑马,有的赶着两轮或四轮的马车或者牛车,车上满载着为集市所需的货物。那景象让她心情愉悦。没有盛大的通车典礼——两桥并未彻底竣工,不过由于铺了临时木头桥面已经可用——但人们照样争相通告:桥已通行,路上也没了强盗。连博纳文图拉·卡罗利都来了。
梅尔辛曾经提出了收取过桥费的不同办法,教区公会热切地采纳了。他们在麻风病人岛的大路和两桥之间设立了临时岗亭,共驻有十个人收费,取代了造成堵塞的桥头单一收费亭。大多数人都交上一便士而不必逗留。“连排队的现象都没有。”凯瑞丝出声地自言自语。
那天风和日丽,没有下雨的迹象。集市会是一场胜利。
随后,再过一个星期,她就要嫁给梅尔辛了。
她依旧心怀疑虑。失去了独立成为他人财产的念头,还在继续恐吓着她,哪怕她明知梅尔辛不是那种对妻子恃强凌弱的人。偶尔她也会承认这种感情——比如说,跟格温达或者跟“智者”玛蒂——她们就说她的思维像个男人。唉,由它去吧,她就是这么想的。
但若是失去他看来会益发黯淡。除去并没有激励她的织布业之外,她还会留下什么呢?当他终于宣布他要离开镇子的想法时,前景刹那间像是一片空白。当时她意识到,比起嫁给他,唯一更糟的结局可能就是不嫁给他了。
至少,在她情绪好的时候她就是这样告诉自己的。有时候,她在半夜醒来时,会看到自己在最后时刻又反悔了,常常是在婚礼进行当中,拒绝婚誓,冲出教堂,引起全体教众的惊愕。
在此刻的白昼阳光下,一切都进展得如此顺利,她觉得那些想法都是荒唐的。她要嫁给梅尔辛,幸福地生活。
她离开了河岸,穿过镇子,走向大教堂,那里已经挤满了等待晨祷的信众。她记起了梅尔辛在一根支柱背后触摸她的情景。她对他俩早年关系中的毫无顾忌的激情很是留恋:那种长时间的探讨式的谈话和一次次的偷吻。
她看到他在前排信众附近,正在琢磨唱诗席的南甬道,两年前,那地方就在他们的眼前垮塌了。她回想起和梅尔辛一起爬到拱顶上的空处,偷听到了托马斯兄弟和他的疏远了的妻子之间可怕的交流,那番谈话凝聚了她的全部恐惧并使她拒绝了梅尔辛。她把那念头排除出脑海。“这次修复看来撑住了。”她猜测着他的想法说。
他面露疑虑。“两年对于大教堂的寿命来说只是一段短暂的时间。”
“并没有恶化的迹象啊。”
“这才使问题难办了。一处看不见的弱点可以在几年之间坚持着不被怀疑,直到有什么东西垮下来。”
“也许没有弱点呢。”
“应该有,”他稍有些不耐烦地说,“两年前那次坍塌是有理由的。我们从来都没找到原因,也就一直没有补救。要是没有补救,终归还是弱点。”
“也许会自动得到纠正。”
她只是要争辩一下,他却认真对待了。“建筑物通常不会自己修补自己的——不过你说得有道理,这是可能的。比如说,说不定有什么从封闭的滴水口渗出的水,变成了一种没什么妨害的通道。”
修士们开始列队边走边唱地进来,信众安静了下来。修女们则从另一个人口出现。一个见习修女抬眼观看,那是从兜头帽边露出的一张美丽而苍白的面孔。她就是伊丽莎白·克拉克。她看到了梅尔辛和凯瑞丝站在一起,眼中突然露出的怨恨让凯瑞丝身体一颤。随后伊丽莎白就低下头,背影消失在她那身和别人千篇一律的袍服中。
“她恨你。”梅尔辛说。
“她认为是我制止了你娶她。”
“她想得没错。”
“不对,她想错了——你可以想娶谁就娶谁!”
“可我只想要你。”
“你耍弄了伊丽莎白。”
“她会这么想,”梅尔辛歉疚地说,“而我只是爱和她聊天。尤其是在你变得冷若冰霜之后。”
她觉得不自在了。“我知道。可伊丽莎白觉得受了骗。她看我的眼神让我紧张。”
“别怕。她如今是修女了。她不会伤害你的。”
有一阵子他俩都沉默着并肩而立,肩膀亲密地紧挨着,一起看着仪式进行。理查主教坐在东端的席位上主持晨祷。凯瑞丝知道,梅尔辛喜欢这类事情。过后他就会感觉良好,而且还会说,这就是到教堂去的好处。凯瑞丝去教堂是因为若是不去就会引人瞩目,但她对教堂那一套心存疑虑。她信仰上帝,但她不确定,上帝是否把他的希冀单单揭示给了她表兄戈德温这样的人。比如说,一个天神为什么要祈祷呢?国王和伯爵需要别人崇拜,而且地位越显赫,就越需要别人尊崇。在她看来,一个全能的上帝应该不在意王桥的民众用何种方式赞颂他,就像她不在意林中的鹿怕不怕她是一样的。她偶尔把这些想法讲出来,但没人拿她的话当真。
她的思绪飘向了未来。各种迹象都不错,国王会颁给王桥自治特许令的。她父亲只要能够康复,大概会成为第一任市长。她的布匹生意将会持续增长。马克·韦伯会致富。随着日益繁荣,教区公会就能修建一个羊毛交易厅,这样,即使天气恶劣时,大家也能舒舒服服地做生意了。梅尔辛可以设计这座建筑。连修道院也会中兴,哪怕戈德温不会感谢她。
晨祷到了尾声。修士和修女们开始鱼贯而出。一名见习修士走出行列,进到信众当中。他就是菲利蒙。凯瑞丝没想到,他竟然朝她走来。“我可以说句话吗?”他说。
她控制不住自己没有打战。格温达的哥哥身上有些让人恶心的东西。“什么事?”她只是出于礼貌才回答他。
“我想向你讨教,真的,”他说,竭力做出一副迷人的笑脸,“你认识‘智者’玛蒂吧?”
“认识。”
“你觉得她的方法怎么样?”
她使劲瞪了他一眼。他这么做为的什么?她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捍卫玛蒂。“她当然从来没有钻研过古代典籍。尽管如此,她的治疗——有时还胜过修士。我认为这是因为她把她的疗法建立在先前成功的基础上,而不是靠什么体液的理论。”
站在附近的人们好奇地听着,一些人这时不请自来地加入了谈话。
“她给了我家的诺拉一剂药,让她退了烧。”玛奇·韦伯说。
治安官约翰说:“我的胳膊断了的时候,她的药止住了痛,而理发师马修把骨头接好了。”
菲利蒙说:“她在配药时嘴里念的什么咒语?”
“没有咒语!”凯瑞丝气恼地说,“她告诉人们吃药时要祈祷,因为只有上帝才能治好病——她总这么说。”
“她会不会是女巫呢?”
“不!这种念头太可笑了。”
“只是有人向教会法庭投诉了。”
凯瑞丝身上一冷。“谁告的?”
“我不能说。但我受命调查。”
凯瑞丝觉得这事有点蹊跷。玛蒂的敌人可能是谁呢?她对菲利蒙说:“好嘛,在所有的人当中你了解玛蒂的作用——她在你妹妹生萨姆时救了她一命。多亏了玛蒂,要不格温达就会出血过多而死掉的。”
“好像是这么回事。”
“好像?格温达活得好好的,对吧?”
“是的,当然啦,所以你敢说玛蒂没有召唤魔鬼?”
凯瑞丝注意到他问这个问题时稍稍提高了调门,仿佛他想让周围的人一定要都能听到。她有点困惑,但她自己的回答毫不怀疑。“我当然敢说啦!你要是想听,我可以发个誓。”
“不必要啦,”菲利蒙顺势说,“谢谢你的忠告。”他像是鞠躬似的低了下头,就溜开了。
凯瑞丝和梅尔辛朝出口走去。“真是废话!”凯瑞丝说,“玛蒂会是女巫!”
梅尔辛满脸费解的样子。“你认为菲利蒙想要与她作对的证据,是吗?”
“是的。”
“那他为什么来找你?他能猜得出,你在所有的人当中是最会否认这种起诉的。他为什么会热衷于澄清她的名声呢?”
“我不知道。”
他们穿过了西大门,来到外面的绿地上。阳光照射在堆满五光十色货物的成百个摊位上。“说来没什么道理,”梅尔辛说,“可这事让我心烦。”
“为什么?”
“就像南侧弱点的原因。你要是看不出来,就可能会不为人见地慢慢地暗中害你——而且直到周围的一切全都垮掉之前,你并不知晓。”
凯瑞丝市场摊位上的猩红绒布不如洛罗·菲奥伦蒂诺卖的红布好,虽说你要对羊毛有犀利的目光才能看出其中的差别。织得不那么紧密,因为意大利的织机要更优越些。颜色同样亮丽,但就整捆的长度来看,就不那么完美了,无疑是因为意大利的染匠技术更娴熟。结果,她开始就比洛罗的便宜了十分之一。
尽管如此,这毕竟是王桥集市上从来没见过的最好的英格兰红绒布了,因此生意很兴隆。马克和玛奇按码零售,为个体顾客量着剪着,而凯瑞丝则应付批发的买主,和来自温切斯特、格洛斯特,甚至伦敦的布商为一捆或六捆布的降价商讨着。到星期一的中午时分,她知道在周末之前她就会卖光了。
当生意走缓准备吃饭休息时,她到市场四下漫步。她有一种十分满意的感觉。她战胜了逆境,梅尔辛也一样。她在珀金的摊位前停下来,和韦格利的乡亲聊天。连格温达也胜利了。她就在这儿,嫁给了伍尔夫里克——本来是不可能的事——那儿地上还坐着她的婴儿萨米,已经一岁了,胖乎乎的,玩得正高兴。安妮特像往常一样卖着托盘里的鸡蛋。拉尔夫已经到法国去为国王作战,也许永远回不来了。
再往远处,她看到了格温达的父亲乔比,出售着他的松鼠皮。他是个心肠恶毒的人。不过他似乎失去了伤害格温达的力量。
凯瑞丝在她自己父亲的摊位前站住脚。她曾劝说他今年买进少量的羊毛。在法英双方互相袭击对方港口和烧毁船只的时候,国际羊毛市场不可能兴旺。“生意怎么样?”她问他。
“很稳定,”他说,“我觉得我判断得没错。”他忘了那原本是她的判断而不是他的,才得出为了谨慎从事的结论。不过这样就好。
他们的厨师塔蒂给埃德蒙送饭来了:一锅炖羊肉,一条面包和一罐淡啤酒。重要的是看着丰盛而并不过分。多年以前,埃德蒙就曾对凯瑞丝解释:虽说顾客需要相信他们在购买一个成功的商家的东西,但他们绝不高兴为某个财源滚滚而来的人再增添财富。
“你饿吗?”他问她。
“饿极了。”
他伸手去拿那锅炖肉。只见他踉跄了一下,发出又像呻吟又像叫喊的一声怪叫,就倒在了地上。
厨师尖叫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