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二日星期二那天,英格兰军队开始溃逃。
拉尔夫·菲茨杰拉德不清楚这是怎么发生的。他们曾从西到东横扫诺曼底,一路烧杀抢劫,无人能敌。拉尔夫得心应手。在行军时,士兵可以看到什么拿什么——食品、珠宝、女人——并且杀死阻挡他们的任何男人。日子就是该这么过。
国王是拉尔夫心仪的人。爱德华三世喜欢打仗。他不打仗的时候,就把大部分时间花在精心安排的比赛上,那是一种耗资巨大的假想战斗,参赛的骑士大军都穿着专门设计的军装。在战场上,他随时都会不惜生命危险,亲率一支突击部队,就像王桥的商人一样,从不停止为获利铤而走险。老成的骑士和伯爵对他的残忍评头品足,还抗议过类似在卡昂连续奸淫妇女的事件,但爱德华依然故我。当他听到卡昂的一些市民向掠夺他们家宅的士兵投掷石头时,他曾下令将该城的人斩尽杀绝,只是在哈考特的高德夫雷爵士和其他人的有力抗争下才收回成命。
当英军来到塞纳河时,形势开始急转直下。在鲁昂他们发现桥已被毁,对岸的镇子严密设防,法兰西国王腓力六世率大军亲临前线。
英军进军上游,想寻找地方渡河,但他们发现腓力已先期到达,一座又一座的桥,不是严密防守就是拆毁一空。他们一直来到距离巴黎仅有二十英里的普瓦西,拉尔夫还以为他们肯定会进攻首都了——但年长的人却审慎地摇着头,说是根本不可能。巴黎是一座有五万居民的城市,他们如今一定听到了卡昂的消息,因此,知道无法指望幸免,便准备血战到死。
拉尔夫问,既然国王无意进攻巴黎,那他的计划又是什么呢?谁也不知道,拉尔夫怀疑,爱德华除去大肆劫掠之外,其实也没有计划。
普瓦西镇已经撤离,英军的工兵得以重修大桥——同时击退法军的进攻——所以大军终于渡过了河。
此时已经弄清,腓力业已集结了一支人数远远多于英军的大军,爱德华遂决定突击北上,以期与从东北方入侵的一支盎格鲁-佛兰芒军队会师。
腓力在后面穷追不舍。
今天,英军在另一条大河索姆河的南岸宿营,法军则将塞纳河上的防御手段故伎重施。突击和侦察部队报告:每一座桥梁都已拆毁,每一座沿河城镇都已重兵布防。更不祥的消息是,一支英军小分队已经看到对岸飘扬着腓力最著名和骇人的联盟——波希米亚盲王约翰的旗帜。
爱德华出兵之时总兵力达到一万五千人。经过六个星期的战斗,其中的许多人倒下了,另外一些人开了小差,携带着满鞍袋的金子,取道回家。拉尔夫估算,大约还剩下一万人。间谍的报告表明,在上游几英里处的亚眠,腓力如今拥有六万步兵和一万二千骑马的骑士,在人数上大占优势。自从第一次涉足诺曼底以来,拉尔夫从来没这样忧心过。英军陷入了困境。
第二天,他们沿河而下,来到阿布维尔,那里是索姆河变成三角洲人海口之前最后一座桥梁的所在地;但镇上的居民多年来花钱加固了城墙,英军看出那里牢不可破。镇上的人把握十足,甚至派出一支骑士大军出击英军的先头部队,经过一场小规模的激战,当地人才龟缩回他们的城墙之内。
当腓力的军队离开亚眠,从南向北前进时,爱德华发现自己处于三面包围的顶端:右翼是河口,左翼是大海,背后是法军,准备对野蛮的入侵者进行一场喋血大战。
那天下午,罗兰伯爵来见拉尔夫了。
拉尔夫已在罗兰的麾下战斗了七年。伯爵不再把他看作不谙世事的男孩子。罗兰依旧给人一种印象,他不大喜欢拉尔夫,不过倒是尊重他,总是把他放到战线上的薄弱环节上,让他率队突围或组织袭击。拉尔夫的左手失去了三个指头,而且自从一三四二年在南特郊外被一名法军士兵的长矛柄击碎胫骨以来,他走起路来都是一瘸一拐的。然而,国王还是没有封拉尔夫为骑士,这种忽略使拉尔夫愤愤不满。尽管有积累下的赃物——大多由伦敦的一位金匠负责保管——拉尔夫尚未满足。他知道,他父亲也同样不会满意。拉尔夫像杰拉德一样,是为荣誉而不是金钱而战的;可是征战多年,他在贵族的台阶上还没有攀上一步。
罗兰到来的时候,拉尔夫正坐在由军队把成熟的小麦踏成碎屑的地里。他和阿兰·弗恩希尔同六七名战友吃着一顿乏味的午餐,洋葱豌豆汤;食物奇缺,而且肉也吃光了。拉尔夫和众人一样,因不断的行军而疲惫不堪,因反复遇到断桥和严密防守的城镇而士气消沉,而且还为法军一旦追上的情景担惊受怕。
罗兰如今已是老人了,他的须发皆灰,但他依旧挺胸走路,带着权威的口气讲话。他学会了保持面无表情,这样,别人就难以发现他的右脸麻痹了。他说:“索姆河口的潮水定时涨落。在低潮时,有些地方水会很浅。但河底是厚泥,无法涉河。”
“这么说我们就不能渡河了。”拉尔夫说。但他清楚,罗兰来这里不光是给他坏消息的,他的精神一振,乐观起来。
“可能有一个渡口——那里的河床比较实在,”罗兰继续说,“真有的话,法军会知道的。”
“你想让我弄清楚?”
“尽快吧。在下一个战场上会有些囚犯。”
拉尔夫摇着头。“在法兰西,随处都有当兵的过来,恐怕到别的国家也一样。只有当地人会知道情报。”
“我不管你跟谁打探。傍晚时到国王的营帐去报告就是了。”罗兰说完就走了。
拉尔夫喝光碗里的水,一跃而起,他为有些攻击性的事情可做而雀跃。“上好马鞍,小伙子们。”他说。
他还骑着“怪兽”。说来奇怪,他这匹爱马居然活过了七年,“怪兽”比战马多少小一点,但比多数骑士挑中的军马精神要强。它如今饱经战阵,钉了铁掌的四蹄给拉尔夫增加了混战中的武器。拉尔夫对这匹坐骑的喜爱超过了对他多数战友的感情。事实上,他备感亲切的唯一活物便是他哥哥梅尔辛。他们已经七年未见——也许永远见不到了,因为哥哥去了佛罗伦萨。
他们向东北方向,朝着河口奔去。拉尔夫估摸,在半日行程之内的每个农人都会认识那渡口的——只要真有。他们该时常使用那个渡口,过河去买卖家畜、出席亲戚的婚丧礼仪、赶集和参加宗教节庆。他们当然不肯把这条情报告诉入侵的英格兰人——但他知道该怎么办。
他们离开大军,驰进一片还没因为数千大军的到来而遭受劫难的土地,羊在草地上放牧,庄稼在地里成熟。他们来到一个村庄,从那里可以眺望远方的河口。他们策马小跑,沿着草径进入了村落。牧民们的一室或两室的茅舍,使拉尔夫想起了韦格利。不出他所料,农人们四散而逃,妇女们抱着婴儿和孩童,大多数男人都手握斧头或镰刀。
在过去的几周内,拉尔夫和他的伙伴已经上演过二三十次这种戏剧了。他们是搜集情报的专家。通常,军队的头目都想知道当地人的存货藏在什么地方。机智的农人听说英军到来时,都把牛羊赶进树林,把成袋的面粉藏进地窖,把成捆的干草放到教堂的钟楼上。他们明知道若是暴露了他们藏食物的地点,就会饿死,但他们迟早会说出来。还有的时候,军队需要指路,前往重要的镇子、有战略地位的桥梁、一座设防的教堂。农人通常对这种询问答得很爽快,但必须弄清他们是不是在撒谎,因为他们当中的精明人可能会欺骗入侵的军队,而且知道士兵们不可能回过头来惩治他们。
拉尔夫和他的部下追逐着在园子和田野里逃跑的农人,不去管那些男人,而是集中在妇女和儿童身上。拉尔夫明了,只要抓住他们,做丈夫和父亲的自会回来。
他抓住了一个大约十三岁的女孩。他在她身边骑行了片刻,盯着她那惊恐的表情。她长着黑头发、深皮肤,模样一般,年纪虽然不大,却长就了浑圆的女性身材——正是他喜欢的那种类型。她让他想起了格温达。如果环境稍有不同,他就会享受她的肉体,在过去的几个星期里,他已经有过好几个类似的女孩了。
但是今天,他另有要优先考虑的事。他调过“怪兽”,拦住她的去路。她想躲开他,却自己绊倒了,摔在了一块菜地里。拉尔夫跳下马来,在她爬起来时抓住了她。她尖叫着,还抓他的脸,于是他就给了她肚子一拳,让她别出声。随后他抓住了她的长发。他牵着马,把她抱回村子。她磕磕绊绊地跌倒在地,但他继续向前走,拽着她的长发往前拖;她挣扎着站起身,疼得直哭。在那之后,就再没跌倒了。
他们在木头小教堂里会合。八名英军士兵抓了四个妇女,四个孩子和两个怀抱的婴儿。他们让这些人坐在圣坛前的地面上。过了一会儿,一个男人跑了进来,用当地的法语唠叨着,求告着。跟着又进来了四个人。
拉尔夫高兴了。
他站在只是漆成的白色木桌充当的圣坛旁边。“安静点!”他高叫着,同时挥着剑。人们全都噤声不语了。他指着一个小伙子。“你,”他说,“你是干什么的?”
“一个皮匠,老爷。求你别伤害我老婆孩子,她们没对你们做错事啊。”
他又指着另一个男人。“你呢?”
他抓的那姑娘喘起粗气,拉尔夫推断出他们是一家子;他猜是父女关系。
“就是个放牛的,老爷。”
“放牛的?”这太好了,“你多久赶着牛过一次河?”
“一年一两次吧,老爷,我去赶集的时候。”
“渡口在哪里?”
他迟疑着。“渡口?没有渡口。我们得在阿布维尔过桥。”
“你敢肯定?”
“是的,老爷。”
他巡视了一圈。“所有的人——这是真的吗?”
他们点了头。
拉尔夫琢磨着。他们害怕了——吓坏了——但仍可能在撒谎。“要是我找来教士,他拿来《圣经》,你们会以你们永生的灵魂起誓,在河口这儿没有渡口吗?”
“会的,老爷。”
但那样太费时间了。拉尔夫看着她抓来的那个女孩子。“过来。”
她往后缩了一步。
那放牛的扑通跪下了。“求你们,老爷,别伤害一个无辜的孩子吧,她才十三岁——”
阿兰·费恩希尔提起那女孩,好像她是一袋洋葱,把她扔给了拉尔夫,拉尔夫接住她,拽紧了。“你们在跟我撒谎,你们所有的人,我肯定有渡口。我只是想确切地知道在哪儿。”
“好吧,”放牛人说,“我来告诉你们,但放下那孩子。”
“渡口在哪儿?”
“从阿布维尔向下一英里的地方。”
“那个村子叫什么?”
放牛人被这问题一时懵住了,随后才说:“没有村子,但你可以看见对岸有个客栈。”
他在说谎。他没出过远门,所以他没意识到,渡口附近总有一个村子。
拉尔夫抓过那女孩的一只手放在圣坛上。他抽出了刀子。他用一个飞快的动作,剁下了她的一根手指。他那把厚刃刀很容易切断她的小骨头。那女孩疼得直叫,鲜血涌出,把圣坛的白漆喷上了一层红色。所有的农人都惊呼起来。放牛人气呼呼地往前迈了一步,但被阿兰·弗恩希尔的剑尖抵住了。
拉尔夫仍有一只手抓着那女孩,用刀尖挑起那根惨不忍睹的指头。
“你就是魔鬼本人。”放牛人说,气得直抖。
“我不是。”拉尔夫以前听过别人这样骂他,但还是刺激了他。“我在拯救几千名男人的性命,”他说,“要是再逼我,我就一个接一个地砍掉她剩下的手指。”
“别,别!”
“那就告诉我,渡口到底在哪儿。”他挥着刀子。
放牛人高叫:“布朗谢塔克,那地方叫布朗谢塔克,请你放了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