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疫已经来到了王桥。
当万圣夜的夜幕降临时,马克·韦伯的呼吸益发困难了。凯瑞丝眼瞅着他渐渐衰竭。她又感到了在她无力帮助一名病人时攫住她的那种愤怒。马克进入了一种无从救助的无意识状态:眼睛紧闭,毫无知觉,只是盗汗和喘气。在梅尔辛平和的建议下,凯瑞丝探手去摸马克的腋窝,在那儿摸到了灼人的大肿块。她没问梅尔辛这症状意味着什么:她会在事后再问的。修女们祈祷着,唱着圣歌,而玛奇和她的四个孩子站成一圈,个个心慌意乱,无力回天。
最后,马克抽搐了起来,血从口中猛地喷出,随之便向后一挺,躺倒不动,停止了呼吸。
朵拉嚎啕大哭。三个儿子神情迷乱,竭力抑制着与男子汉不相称的泪水。玛奇痛哭失声。“他是世上的第一好人,”她对凯瑞丝说,“上帝为什么要把他召走啊?”
凯瑞丝不得不压下她自己的哀伤。她失去的不能与他们的相比。她想不通上帝何以时常拉走好人,而留下坏人活着继续干坏事。在这样一种时刻,仁慈的上帝俯视每一个人的整套观念似乎难以置信了。教士们说,疾病是对罪孽的惩罚。马克和玛奇相互爱恋,他们照顾自己的孩子,他们努力工作:为什么要遭到惩罚呢?
这些宗教问题是没有答案的,但凯瑞丝有些紧急的务实咨询要进行。她对马克的病患深为忧虑,她猜想梅尔辛对此有所了解。她把泪水咽了回去。
她先把玛奇和孩子们送回家去休息,并吩咐修女们整理尸体准备葬礼。然后她对梅尔辛说:“我想和你谈谈。”
“我也正想和你谈呢。”他说。
她注意到他神色惊惧。这在他脸上是罕见的。她的畏惧加深了。“到教堂来吧,”她说,“在那儿可以私密地谈。”
冬日的寒风掠过大教堂的绿地。夜空晴朗,他们看得到繁星点点。在教堂东端的圣坛,修士们正在为万圣节的清晨祈祷做着准备。凯瑞丝和梅尔辛站在中殿的西北隅,远离众修士,这样就不会被人偷听到了。凯瑞丝周身颤栗,便把袍服紧紧裹了裹。她说:“你知道夺去马克生命的是什么病吗?”
梅尔辛断续地吸了一口气。“是瘟疫,”他说,“意大利人叫大死症。”
她点点头。这正是她所担心的。不过她还要继续询问他。“你怎么知道的?”
“马克去了梅尔库姆,和来自波尔多的水手谈过话,而波尔多街上的死尸成堆。”
她点点头。“他刚回来。”但她宁肯不信梅尔辛的判断,“不过,你能肯定这是瘟疫吗?”
“症状是一样的:发烧,黑紫疹,咯血,腋下肿块,尤其是口渴。以基督的名义起誓,我记得清清楚楚。我是少数幸存者之一。在五天之内,有时还不到五天,所有的患者差不多都死了。”
她感到仿佛世界末日已经到来。她听到过从意大利和法兰西南部传来的可怕消息:整家整家的人死个精光,没有掩埋的尸体在空荡荡的宫殿中腐烂,流浪的孤儿满街啼嚎,在成为鬼魂世界的村庄中牲畜由于无人照管而奄奄待毙。难道这一切要在王桥发生吗?“意大利的医生们怎么医治的?”
“祈祷,唱圣歌,放血,开出他们最珍视的秘方,要的价能发财。他们尽其所能,却徒劳无功。”
他们靠得很近地站着,低声交谈。她能够靠远处修士的烛光看清他的面容。他则以奇特的专注盯视着她。她看得出,他深受触动,但似乎不是对马克的哀痛占据着他。他的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
她问:“与我们英格兰的医生相比,意大利的医生怎么样?”
“在穆斯林之后,意大利的医生被公认为是世界上最有见识的。他们甚至解剖尸体以深入了解疾病。但他们没有治愈一例瘟疫的患者。”
凯瑞丝不肯接受这种全然无望的态度。“我们不可能完全束手无策的。”
“不对。我们就是无法治愈这种疾病,不过有些人认为是可以避免生病的。”
凯瑞丝热切地问:“怎么办?”
“这种病像是由一个人传给另一个人的。”
她点点头。“很多病都是这样。”
“通常,家中有一人得了这种病,全家人就都得病。接触是关键因素。”
“这话在理。有人说看着病人就会得病。”
“在佛罗伦萨,修女们劝说我们尽量待在家里,还要避免公众集会、赶集,以及公会和议会会议。”
“教堂祈祷呢?”
“她们没提这个,不过好多人都待家里,也不去教堂了。”
这与凯瑞丝思索了几年的想法不谋而合。她觉得又重新燃起了希望:她的办法或许能避开瘟疫。“修女自己、医生,还有那些遇到和接触病人的人们怎么办呢?”
“教士们拒绝听耳语式的忏悔,这样他们就不必离教徒太近。修女们戴着亚麻布面罩,遮住口鼻,以免吸到同样的空气。有的人每次接触病人后都用醋洗手。教士医生说,这些办法没用,不过他们大都还是离开了城里。”
“这些预防措施管用吗?”
“很难说。在瘟疫猖獗之前,这些措施都没有采用。何况也没有系统化——只是各人自行其是。”
“反正我们得努一把力。”
他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他说:“不过,有一种预防措施是保险的。”
“是什么?”
“跑开。”
她领悟了,这是他一直等着说的。
他继续说:“那种说法是:‘早走,走远,长躲。’凡是这么做的人都躲过了疾病。”
“我们不能走。”
“为什么?”
“别犯傻了。王桥有六七千人——他们不可能全都离开镇子。他们该去哪儿呢?”
“我讲的不是他们——只是你。听着,你可能没从马克身上传上瘟疫。玛奇和孩子们几乎肯定传上了,因为你接近他的时间较短。要是你还没事,我们就可以跑开。我们——你、我和洛拉——今天就能走。”
凯瑞丝被他估计此时病已传播开来的说法吓了一跳。难道她已命中注定?“那……那到哪儿去呢?”
“到威尔士或爱尔兰去。我们得找个偏僻村庄,那种一两年之内都见不到陌生人的地方。”
“你已经得过这种病了。你跟我说过不会第二次得这种病的。”
“绝对不会。而且有些人根本就害不上这种病的。洛拉就是一例。既然她没从她母亲那里感染,也就不大会从别人身上感染了。”
“这么说,为什么你要到威尔士去?”
他只是专注地凝视着她,她意识到她在他身上觉察到的畏惧是为了她。他害怕她会死。泪水涌进了她的眼中。她记起了玛奇说过的话:“知道世上有个人总会在你一边。”梅尔辛想照看她,不管她做什么。她想到了可怜的玛奇,由于失去了总在她一边的人而痛不欲生。她凯瑞丝如何会想到回绝梅尔辛呢?
但她还是婉拒了。“我不能离开王桥,”她说,“别的时候都可以,可现在不成。要是有人病了,他们还指望我呢。瘟疫一发作,我就是他们要求救的人。要是我跑了……唉,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一切了。”
“我觉得能够理解,”梅尔辛说,“那样你就会像第一支箭刚一射出就脱逃的士兵一样了。你会觉得自己是个懦夫。”
“对——而且像个骗子,在这么多年当修女,口口声声说我为服务他人而活之后啊。”
“我知道你会这样感受的,”梅尔辛说,“可是我还是得试一试。”而随着他补充说话时的伤心语气,她的心简直都要碎了:“而且我估摸这意味着在可预见的未来,你不会背弃你的誓言了。”
“不错。医院是人们寻求帮助的地方。我得待在修道院里,尽职尽责。我得做个修女。”
“那好吧。”
“别太难过了。”
他伤心地苦笑着说:“我又怎么能不难过呢?”
“你说过佛罗伦萨的半数居民都害病死了。”
“差不多吧。”
“这么说,至少还有一半人没有害病。”
“就像洛拉。谁都不知道原因。也许他们有某种特殊的力量。或许这种病乱传,就像射向敌阵的箭矢,射死了一些人,也漏掉了一些人。”
“两种可能都有吧,我逃过这种疾病还是大有机会的。”
“是两种机会中的一种。”
“就像硬币的两面。”
“正面或反面,”他说,“活或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