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医院里,凯瑞丝按照梅尔辛告诉她的实施了预防。她裁了亚麻布条给修女们,让她们在处理患瘟疫的病人时包住口鼻。她还规定每个人在接触病人后要用醋水洗手。修女们的手都皲裂了。
玛奇把她的四个孩子送了进来,跟着自己也病倒了。老朱莉的床挨着马克·韦伯弥留时的床,如今她也染病了。凯瑞丝对他们都无能为力。她擦拭他们的面部让他们凉爽些,她用回廊处的清冽泉水给他们喝,她清洗他们带血的呕吐物,然后只有眼看着他们等死。
她忙得顾不上想自己会死。她在镇上人的眼中观察到他们看见她抚弄死亡患者的眉毛时那种恐惧的钦敬,但并不认为自己是个无私的烈士。她视自己为不喜欢光想而愿意行动的那种人。她和大家一样,也被这样的问题纠缠着:下一个会轮到谁呢?但她坚定地把这想法排除出头脑。
戈德温副院长来看望病人,他拒绝戴面罩,说那是女人的无稽。他做出与先前一样的诊断,认为是热血症,处方是放血,吃酸苹果和羊肚。
其实病人吃什么已经无所谓了,因为他们最后会把什么都吐出来的;但凯瑞丝认定,放血只能使病情恶化。他们已经失血过多了:他们咳嗽时咯血,呕吐时吐血,小便中便血。但修士们是经过训练的医生,她不得不遵从他们的指示。她看到一名修士或修女跪在病人床边,握住伸直的胳膊,用一把锋利的小刀切进静脉,托着那条胳膊看着一品脱或者更多的宝贵的血液滴进地上的盆中时,已经顾不上生气了。
凯瑞丝终于坐到了梅尔身边,握着她的一只手,也不在乎是否有人不赞成了。为了减轻她的痛苦,她给了她一小点兴奋剂,那还是玛蒂教她从罂粟中提取的呢。梅尔还在咳嗽,但她已经不那么难受了。咳嗽了一阵之后,她的呼吸会轻松一小会儿,她就能说话了。“为加来的那一夜,我要谢谢你,”她耳语说,“我知道你并不当真感到高兴,我可是升天一样呢。”
凯瑞丝竭力不哭出来。“对不起,我没能照你想的去做。”
“不过,你是以你的方式爱我的。我知道。”
她又咳嗽起来了。那一阵过去之后,凯瑞丝从她唇上拭去血迹。
“我爱你。”梅尔说,闭上了眼睛。
凯瑞丝听凭泪水流下,此时她已不在乎谁看到了或者人们会说什么了。她透过泪水观察着梅尔,只见她面容越来越苍白,呼吸越来越浮浅,直到最后她停止了呼吸。
凯瑞丝依旧待在垫旁的地上,仍然握着死者的手。梅尔还这么漂亮,哪怕像现在这样,惨白而僵硬。在凯瑞丝心目中,只有另一个人像梅尔那样爱她,那就是梅尔辛。说来有多奇怪,她对他也回绝了。她心想,她大概有毛病了;某种灵魂上的畸形妨碍了她像别的女性一样,高兴地拥抱爱情。
夜深之后,马克·韦伯的四个孩子死了;老朱莉也死了。
凯瑞丝心神错乱了。她难道就无能为力了吗?瘟疫传播迅猛,夺去了一个又一个生命。就像监禁在牢狱里的人不知哪个同牢人是下一个被送上绞架的。王桥会不会像佛罗伦萨和波尔多一样,尸体塞满街道呢?下一个星期六就有大教堂外面绿地上的集市了。在步行范围之内的各村庄会有上百人来这里做买做卖,而且会在教堂和客店里与镇上的人相混杂。有多少人会在回家后一病不起?她感到对可怕的力量如此痛苦绝望的时候,总算明白了,人们何以会伸出双手,声称一切都听命于那个精神世界。不过这从来不是她的诉求。
修道院中的任何人一死,就总有一种特殊的葬礼,全体修士和修女都要参加,而且要对逝去的灵魂额外祈祷。梅尔和老朱莉都被大家所爱,因为朱莉心地善良,而梅尔面貌姣好,许多修女都哭了。玛奇的孩子们也一并安葬,结果好几百名镇民都来了。玛奇本人病得太重,还躺在医院里。
天色铅灰,众人都聚集在墓地里。凯瑞丝觉得她能在寒冷的北风中嗅到雪味。约瑟夫兄弟致安葬祷词,六具棺材下到了墓穴中。
人群中有一个声音道出了大家心中的问题。“约瑟夫兄弟,我们是不是都要死了?”
约瑟夫在修士医生中是最受欢迎的。他如今年近六旬,牙全脱了,既有聪慧的头脑,在看护病人时又给人温馨。这时他说:“我们都有一死,朋友,但谁也不知道死于何时。所以我们随时都该准备去见上帝。”
面包师贝蒂开口了,还是那种刨根问底的提问。“我们能对瘟疫怎么办呢?”她说,“这是瘟疫,不是吗?”
“最好的防备就是祈祷,”约瑟夫说,“万一上帝决定把你带走,就到教堂来忏悔你的罪孽吧。”
贝蒂可不是这么轻易能搪塞的。“梅尔辛说,在佛罗伦萨,人们都待在家里,避免接触病人。这个主意好吗?”
“我不这么认为。佛罗伦萨人逃过瘟疫了吗?”
大家都看着梅尔辛,他抱着洛拉站着。“没有,他们没有逃过,”他说,“不过,要是他们不这样做,大概会死更多人。”
约瑟夫摇起头。“若是你们待在家里,就不能去教堂了。神圣是最好的良药。”
凯瑞丝不能再沉默了。“瘟疫从一个人传给另一个人,”她愤愤地说,“要是你远离他人,就更有机会躲开传染。”
戈德温副院长说话了。“这么说,女人如今都成医生了,是吧?”
凯瑞丝不理睬他。“我们应该取消集市,”她说,“可以救人一命。”
“取消集市!”他嘲讽地说,“我们该怎么办?派人到各个村子去吗?”
“关上城门,”她答道,“封锁桥梁。不准所有的陌生人进来。”
“可是镇上已经有病人了。”
“关闭一切客栈。取消一切公会会议。婚礼上谢绝宾客。”
梅尔辛说:“在佛罗伦萨,他们连市议会的会议都取消了。”
埃尔弗里克开口了。“照这样,人们怎么做生意呢?”
“你要是做生意,你就会死,”凯瑞丝说,“而且还会引起你的妻子儿女都要死。自己挑吧。”
面包师贝蒂说:“我不想关我的店——那会损失很多钱的。可我还是要关店,救我自己的命要紧。”凯瑞丝的希望此时又升起了,但贝蒂随后又发话了。“医生们怎么说?他们最清楚了。”凯瑞丝哼出了声。
戈德温副院长说:“瘟疫是上帝差遣来惩治我们的罪孽的。这个世界变得恶毒了。异端,淫荡和不敬圣行。男人质疑权威,女人招摇身体,儿童不听父母的话。上帝动怒了,他们的气愤是可畏的。不要想逃避他的处罚!你无处可藏的。”
“我们该怎么办呢?”
“你们要想活命,就该到教堂去,忏悔你的罪孽,祈祷,过较好的生活。”
凯瑞丝知道,争论是无用的,不过她还是说:“一个挨饿的人应该去教堂,但他也要吃饭。”
塞西莉亚嬷嬷说:“凯瑞丝姐妹,你不要再说了。”
“可我们能救下这么多——”
“这就够了。”
“这事关生死!”
塞西莉亚压低了声音。“可是没人听你说。住口吧。”
凯瑞丝知道塞西莉亚是对的。无论她争论多久,人们只信教士的话,而不信她。她咬住嘴唇,不再说话。
瞎子卡吕斯唱起一支圣歌,修士们开始列队返回教堂。修女们紧随其后,人群散开了。
她们穿过教堂进入修女回廊时,塞西莉亚嬷嬷打起了喷嚏。
每天晚上,梅尔辛都要在贝尔客栈的房间里把洛拉放到床上。他会给她唱歌,背诗,或讲故事。这是她跟他说话的时间,问他出自三岁孩子之口的意想不到的奇怪问题,有些是孩子气的,有些还很深刻,有些则是胡搅蛮缠。
今晚,他在唱一支歌谣时,她流下了眼泪。
他问她怎么了。
“朵拉怎么会死呢?”她呜咽着说。
原来如此。玛奇的女儿朵拉一直照看洛拉。她们在一起消磨时间,玩计算游戏,还互相编辫子。“她得了瘟疫。”梅尔辛说。
“我妈妈得了瘟疫。”洛拉说。她换成了还没忘光的意大利语。“大死症。”
“我也得过,可我好了。”
“莉比娅也得过。”莉比娅是她的木娃娃,从佛罗伦萨一路带来的。
“莉比娅得过瘟疫吗?”
“得过。她打喷嚏,发烧,还出红点,可是一个修女治好了她。”
“我很高兴。这就是说她没事了。谁都不会第二次得这种病的。”
“你没事了,是吧?”
“是的。”说到这里倒是个结束的好话头,“现在睡吧。”
“夜安。”她说。
他向屋门走去。
“贝茜没事吗?”她说。
“睡吧。”
“我爱贝茜。”
“那好啊。夜安。”他关上了房门。
楼下的店堂里空无一人。人们都紧张得不到人多的地方去了。尽管戈德温宣讲了一通,凯瑞丝的话还是深入了人心。
他嗅到了薄荷汤的香味。他随气味走去,进了厨房。贝茜正在火上的一只锅里搅着。“火腿炖豆汤。”她说。
梅尔辛坐在桌旁她父亲保罗的身边,保罗是个五十多岁的大汉子。他自己吃了些面包,保罗给他倒了一大罐淡啤酒。贝茜端来了汤。
贝茜和洛拉互相喜欢上了,这一点他看出来了。他雇了一个保姆,在白天照看洛拉,但贝茜常常在晚上照顾洛拉,洛拉愿意要她。
梅尔辛在麻风病人岛上有一所住房,可那地方太小,尤其不能和他在佛罗伦萨住惯的大宅第相比。他很高兴让吉米继续住在那儿。梅尔辛在贝茜这里很舒适。这里温暖又干净,而且有各色可口的饭菜和美酒。他每周六付费,但在其他方面,他都受到了家中人的待遇。他并不急于搬进自己的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