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修道院副院长的选举在圣诞节后一天举行。那天早晨,凯瑞丝情绪十分低落,几乎起不了床了。黎明的晨祷钟响起,她禁不住把头放在毯子下,说她感觉不适。但这么多人都在等死,她装不下去,于是她最后还是强制自己起了床。
她与伊丽莎白并肩带着队列,拖着脚步绕过回廊冰冷的石板地,向教堂走去。这种安排之所以能达成一致,是因为俩人谁都不肯把带队的位置让给另一个,她们如今正在竞选嘛。但凯瑞丝已经不在意了。结果早已不言自明。在整个唱诗和读经的过程中,她都站在唱诗班席中打着呵欠,冷得发抖。她很气愤,今天再过些时候,伊丽莎白就要被选作副院长了。凯瑞丝怨恨那些修女拒绝她,她痛恨戈德温对她抱着敌意,她也鄙视镇上的商人们不肯介入。
她觉得她的生活仿佛就是一场失败。她未能建成她梦寐以求的医院,如今更是永远休想了。
她也埋怨梅尔辛,给她提供了她无法接受的东西。他并不理解。对他而言,他俩的婚姻对他的建筑师的生涯是个附属品。而对她呢,结婚意味着取代她奉献了自己的工作。因此她才犹豫这许多年。并非她不想要他,她渴望他的那种饥渴劲头简直让她难以忍受。
她哼唧着最后一句应声,然后便机械地率队走出了教堂。当她们又一次绕过回廊时,她身后有人打起了喷嚏。她情绪低落之极,甚至都不想回头看看是谁了。
修女们爬上楼梯返回宿舍。凯瑞丝走进房间之后,听到了粗声喘气,这才想起来,有人没能去晨祷。她的蜡烛照出来是见习修女管理人西蒙妮姐妹——一位倔强的中年妇女,平日里很自觉,不会装病的。凯瑞丝在自己脸上蒙上一条亚麻布,跪在西蒙妮的垫子旁边。西蒙妮正在出汗,样子很害怕。
凯瑞丝问:“你觉得怎么样?”
“糟透了,”西蒙妮说,“我做了个怪梦。”
凯瑞丝摸了摸她的前额。她烧得烫手。
西蒙妮说:“我能喝点什么吗?”
“稍等。”
“但愿只是感冒。”
“你当然只是发烧啦。”
“不过,我没染上瘟疫,是吧?还不至于那么糟吧。”
“我们反正得把你送到医院去,”凯瑞丝闪烁其词地说,“你能走吗?”
西蒙妮挣扎着站了起来。凯瑞丝从床上取下一条毯子,裹到西蒙妮的肩头。
她们朝屋门走时,凯瑞丝听到了一声喷嚏。这一次她看清了是胖胖的总管罗西姐妹打的。凯瑞丝使劲盯着罗西,她显得很害怕。
凯瑞丝随便叫来一个修女。“克莱西姐妹,你把西蒙妮送到医院去,我要看看罗西。”
克莱西搀着西蒙妮的胳膊,带她下楼去。
凯瑞丝把蜡烛举到罗西的面前。她也在发汗。凯瑞丝把她的袍服拉下脖颈。她的双肩和胸口有紫色的小斑点皮疹。
“别,”罗西说,“请你不要。”
“可能什么事没有呢。”凯瑞丝哄骗她。
“我不想死于瘟疫!”罗西嘶哑着声音说。
凯瑞丝平和地说:“镇静点,跟我来。”她用力拉住罗西的手。
罗西不让她拉。“不用,我不会有事的!”
“设法说一句祷告吧,”凯瑞丝说,“圣母马利亚,来。”
罗西开始祈祷,片刻之后,凯瑞丝能够带她走开了。
医院中挤满了垂死的病人和他们的家属,天还没亮透,但大多数人都醒着。空气中有强烈的汗臭、呕吐物和血腥味。房间由牛油灯和圣坛上的蜡烛照得若明若暗。几个修女在看护病人,给他们送水,为他们擦洗。有的戴了面罩,有的没戴。
约瑟夫兄弟也在,他是最年长的修士医生和最受爱戴的人。他在为首饰行会的会长银匠里克尽最后的仪式:他俯身听取那人耳语着的忏悔,周围是他的子孙们。
凯瑞丝给罗西腾出一块地方,并说服她躺下。一个修女给她端来了一杯清澈的泉水。罗西一动不动地躺着,眼睛却在不停地左顾右盼,她知道自己的命运,因此心怀恐惧。“约瑟夫兄弟一会儿就来看你。”凯瑞丝告诉她。
“你是对的,凯瑞丝姐妹。”罗西说。
“你这是指的什么?”
“西蒙妮和我都在伊丽莎白姐妹最初的朋友之列,都拒绝戴面罩——瞧瞧我们怎么样了。”
凯瑞丝没想到这一点。难道要用这些与她意见相左的人的死来可怕地证明她是正确的吗?她宁可错了,也不愿她们死掉。
她去看望西蒙妮。她躺在那里,握着克莱西的手。西蒙妮比罗西年长,也比她平静,但她的目光中也有恐惧的神色,紧攥着克莱西的手十分用力。
凯瑞丝瞥了一眼克莱西。她的上唇上方有一处深色的血渍。凯瑞丝伸出手去,用衣袖替她抹掉。
克莱西也在拒用面罩的最初几人之列。
她看着凯瑞丝袖子上的污渍,问道:“那是什么?”
“血。”凯瑞丝说。
选举在正餐之前一小时在食堂里举行。凯瑞丝和伊丽莎白并肩坐在房间一端的桌后,修女们成排地坐在板凳上。
一切都已改变。西蒙妮、罗西和克莱西受瘟疫之害,躺在了医院里。而在这食堂内,另两个从一开始就拒绝面罩的修女艾莲和珍妮,也显露出早期症状:艾莲打喷嚏,而珍妮在盗汗。从一开始就不戴面罩处理瘟疫死者的约瑟夫兄弟终于也未能幸免。剩下来的修女们在医院里全都重新戴上了面罩。如果说面罩乃是支持凯瑞丝的象征的话,她已经获胜了。
大家都紧张而焦躁。前任司库和最年长的修女贝丝姐妹,读了一段祷词,算是宣布开会。几乎不等她读完,好几名修女当即发言,嗓门最大的是前任司膳玛格丽特姐妹。“凯瑞丝是对的,伊丽莎白错了!”她用压倒别人的声音叫道,“那些不戴面罩的人眼下全要死了。”
众人异口同声地表示赞同。
凯瑞丝说:“我倒巴不得是另一种情况呢。我宁愿要罗西、西蒙妮和克莱西坐在这儿,投我的反对票。”她真心这么想。她为人们死去感到心中难过。这让她感到其他一切都是小事一桩。
伊丽莎白站起了身。“我提议我们推迟选举,”她说,“三位修女已死,还有三人躺在医院。我们应该等到瘟疫过去再说。”
这倒出乎凯瑞丝所料。她原以为伊丽莎白无力避免失败呢——可是她错了。此时此刻,没人会投伊丽莎白的票,但她的支持者宁可从根本上避免再作任何选择。
凯瑞丝不再冷漠了。她猛然想起她想做女副院长的全部理由:改进医院,教授更多的女孩子读书识字,为镇子的繁荣尽一己之力。若是伊丽莎白当选,结局将是一场大灾难。
伊丽莎白当即得到老贝丝姐妹的支持。“我们不该在一场惊慌失措中举行选举,做出在事情平息之后感到后悔的选择。”她的发言听起来像是经过排练:伊丽莎白显然策划在先。但凯瑞丝心神不定地想,这样说并非没有道理。
玛格丽特愤愤地说:“贝丝,你这么讲,只是因为你明知伊丽莎白会落选。”
凯瑞丝控制着自己没有发言,因为如若说话反倒会引出不利于她的论点。
娜奥米姐妹不属于任何一派,她说:“问题在于,我们没有头领。塞西莉亚嬷嬷——愿她的灵魂安息,在娜达莉死后始终没任命一名副院长助理。”
“这事有那么严重吗?”伊丽莎白问。
“有!”玛格丽特说,“我们连谁率队走在前面都定不下来!”
凯瑞丝决定冒险指出一个现实问题。“有一长串决议需要做呢,尤其是死于瘟疫的女修道院地产佃户的继承权问题。没有副院长的状况拖久了是有很多难处的。”
艾莲姐妹本是伊丽莎白的五名密友之一,此时却反对推迟选举了。“我讨厌选举。”她说。她打了个喷嚏,然后接着说:“选举挑动了姐妹间彼此反对,造成了反目成仇。我愿意把这事了结,以便我们能同心协力地面对这场可怕的瘟疫。”
这番话引起了支持的欢呼声。
伊丽莎白气恼地瞪着艾莲。艾莲看到了她的目光,说:“你们瞧啊,我连说这么一句平和的话都要招致伊丽莎白瞪我,仿佛我背叛了她似的!”
伊丽莎白垂下了眼睛。
玛格丽特说:“好啦,咱们选举吧。赞成伊丽莎白的,说一声‘赞成’。”
一时之间,没有人说话。随后贝丝轻声说了一声“赞成”。
凯瑞丝等候着其他人说话,但贝丝是唯一一个出声的人。
凯瑞丝的心跳加速了。她是否就要实现她的抱负了呢?
玛格丽特说:“谁赞成凯瑞丝?”
当即有了呼应:一片声音高喊:“赞成!”在凯瑞丝听来,几乎所有的修女都投了她的票。
她心想:我成功了。我成了女修道院副院长。这下我们当真能着手大干一番了。
玛丽格特说:“在这种情况下——”
一个男人的声音突然说:“等一等!”
好几名修女喘着气,一个还尖叫了一声。她们全看着门口。菲利蒙站在那里。凯瑞丝揣摩,他大概一直在外面偷听。
他说:“在你们走得更远之前——”
凯瑞丝不能容忍这个。她站起来,打断他的话。“你怎么胆敢进入女修道院!”她说,“你没有获准,也不受欢迎。现在就离开!”
“我是受到副院长大人委派——”
“他没有权利——”
“他是王桥的教会首脑,在没有女修道院副院长和副院长助理之际,他有权管修女。”
“我们不再没有副院长了,菲利蒙兄弟。”凯瑞丝挺身向他走去,“我刚刚当选。”
修女们都痛恨菲利蒙,大家群起欢呼。
他说:“戈德温神父不同意这次选举。”
“太迟了。告诉他,凯瑞丝嬷嬷现在掌管女修道院——而且她赶你出去。”
菲利蒙退着向外走。“你们的选举在没得到主教的认可之前,你还不是副院长!”
“出去!”凯瑞丝说。
修女们齐声呼应。“出去!出去!出去!”
菲利蒙吓慌了。他不习惯遭到蔑视。凯瑞丝又冲他迈进一步,他又朝后退了一步。他被这场面惊呆了,吓坏了。众人的呼喊声更高了。他猛地调转身,抱头鼠窜了。
修女们欢呼大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