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说了一些情况。”
“我看到他们了。”一名铺地工说。他俯在他的铁锹上说话。“我从‘神圣灌木,旅馆出来。天已经黑了,可他们举着火把。副院长骑着马,别人都步行,不过他们像是有行李:成桶的葡萄酒和一卷卷的干酪,还有些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凯瑞丝已经知道了戈德温搬空了修士的食品贮藏室。他没有设法带走修女们的食物,因为是分别存放的。“当时几点?”
“不算很晚——大概是九十点钟吧。”
“你跟他们说话了吗?”
“只是道了句夜安。”
“有什么线索他们可能到哪儿去了吗?”
那工匠摇了摇头。“他们过了桥,可我没看清他们在绞架路口那儿走了哪条道。”
凯瑞丝转向埃尔弗里克。“回想一下过去的几天。戈德温对你说过什么,现在想起来可能跟出走有关的事吗?提到什么地名——蒙茅斯、约克、安特卫普、不来梅吗?”
“没有。我没有线索。”由于没有事先得到通知,埃尔弗里克满脸不高兴,凯瑞丝由此推断,他讲的是实情。
要是埃尔弗里克觉得惊讶,别人就更不大可能知道戈德温的计划了。戈德温要逃避瘟疫,显然他不想别人追赶他,再把疾病带去。早早离开,到远处去,多在外边待些时间,这是梅尔辛说过的。戈德温可能去任何地方。
“要是从他或者别的修士那里听到什么,请你告诉我。”凯瑞丝说。
埃尔弗里克什么也没说。
凯瑞丝提高了嗓门,让所有的工人都能听到:“戈德温偷走了所有的珍贵饰物。”她说。人们愤慨地议论着。人们都觉得自己是大教堂饰物的主人——的确,比较富有的工匠都为这些珍宝出过钱。“主教想要他们回来。任何帮助戈德温的人,哪怕只隐瞒他们的去处,都是犯有渎神罪。”
埃尔弗里克神情困惑。他把他的生活置于巴结戈德温的基础之上。如今他的庇护人却跑了。他说:“说不定有些完全无辜的解释……”
“就算有,戈德温对谁也不说?哪怕留下一封信呢?”
埃尔弗里克语塞了。
凯瑞丝意识到,她必得对全体有头面的商人讲一讲,而且越早越好。“我希望你能召开一次会议。”她对埃尔弗里克说。随后她又想起了一个更有说服力的方式。“主教想要教区公会在今天正餐后开会。请通知各会员。”
“好吧。”埃尔弗里克说。
凯瑞丝心知,怀着好奇心,他们都会出席的。
她离开圣彼得教堂,返回修道院。她在经过白马客栈时,看到了一件事,便停下了脚步。一名少女在和一位年长些的男人说话,他们相互间的反应引起了凯瑞丝的暴怒。她一向对女孩子的脆弱感觉敏锐——或许是因为她联想起了自己的青春期,或许是因为她从来没有生下来的那个女孩。她躲进一个门洞,打量起他们。
那男人除了戴着顶昂贵的皮帽,衣着很寒碜。凯瑞丝不认识他,但猜测他是个壮工,那顶帽子是家传的。死了那么多人,留下了太多的奢侈品,时常都能看到这种古怪景象。那女孩也就是十四岁上下,面容姣好,少女身材,凯瑞丝不赞成地看着,她正在卖弄风情;只是不大成功。那男人从钱袋里取出钱,看样子在争论。随后那男人就抚弄起少女的雏胸。
凯瑞丝看够了。她大步走到他俩跟前。那男人看了一眼她的修女装束,便赶紧走开了。那女孩的样子既负疚又不满。凯瑞丝说:
“你在干什么呢——想出卖肉体吗?”
“没有,嬷嬷。”
“说实话!你为什么让他摸你的乳房?”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没有一点东西可吃,这会儿你又把他赶跑了。”她放声哭了起来。
凯瑞丝相信这女孩在挨饿。她面黄肌瘦。“跟我来,”凯瑞丝说,“我会给你吃的。”
她拉起少女的胳膊,领着她向修道院走去。“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伊丝梅。”
“多大了?”
“十三岁。”
她们来到修道院,凯瑞丝带伊丝梅进了厨房,里面正在一名叫乌娜的见习修女的监督下准备修女的正餐。约瑟芬妮厨师害瘟疫躺倒了。“给这孩子一些面包和黄油。”凯瑞丝对乌娜说。
她坐在一旁看着女孩吃东西。伊丝梅显然已有好几天没有东西下咽了。她足足吃下一半四磅重的大面包,才放慢了速度。
凯瑞丝给她倒了一杯苹果汁。“你怎么会挨饿呢?”她问。
“我们全家人都死于瘟疫了。”
“你父亲是干什么的?”
“裁缝,我也能缝得很细密的,可是没人买布啊——他们可以从死人家中随便拿什么。”
“所以你才想出卖自己的肉体了。”
她垂下眼皮。“我很难过,嬷嬷。我太饿了。”
“这是你的头一次吗?”
她不敢看凯瑞丝,只是摇了摇头。
盛怒的泪水涌进了凯瑞丝的眼窝。什么样的男人肯和一个饥饿的十三岁女孩发生关系呢?“你愿意住在这里,和修女们在一起,并且在厨房干活吗?”她说,“你会有好多吃的。”
伊丝梅热切地抬眼看着。“噢,当然,嬷嬷,我愿意。”
“那你就留下来吧。就从帮忙准备修女的正餐开始。乌娜,这儿有个新的帮厨。”
“谢谢你,凯瑞丝嬷嬷,我太需要人手了。”
凯瑞丝离开厨房,一路思索着走过大教堂准备午时经祈祷。瘟疫不仅是身体上的疾病,这是她刚刚认识到的。伊丝梅逃过了病魔,可她的灵魂却陷入了危机。
亨利主教主持祈祷,凯瑞丝得以遐想。她决定,在教区公会的会议上,她要讲的不止是修士们逃跑的事。眼下应该把镇子组织起来,与瘟疫的后果斗争。可是怎么做呢?
她在午餐时把这些问题又思索了一遍。由于各种原因,这倒是个作出重大决策的大好时机。由主教在这里作她权力的后盾,她倒可以推行一些本来可能遇到反对的措施。
这也是她可以向主教索取的恰当时刻。这个主意给人很多遐想的空间……
饭后,她到副院长宅第去见住在那里的主教。他正和劳埃德副主教坐在桌旁。他们的饭食是由修女厨房提供的,他俩在那里喝着葡萄酒,修道院的一名仆人在清理餐桌。“我希望你吃得满意,主教大人。”她郑重地说。
他不像平素那么乖戾了。“午饭很好,谢谢你,凯瑞丝嬷嬷——那条狗鱼很可口。有什么跑掉的副院长的消息吗?”
“他似乎很留心地没对他的去向留下任何线索。”
“令人失望。”
“我在镇上走着四下打听时,看到了好几件令人烦恼的事情: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在卖淫;两个平日守法的公民为了一个死者的财产动了手;一个男人大中午的醉得人事不省。”
“这都是瘟疫的恶果。哪儿都一样。”
“我相信我们得采取行动抵制这些恶果。”
他扬起了眉毛。看来他还没想到要采取行动。“怎么办呢?”
“男修道院副院长是王桥的大总管。是他负责这些事的。”
“可他跑掉了啊。”
“身为主教,你从技术上就是我们的正院长。我相信你应该在王桥长期待下来,管理起这座镇子。”
其实这是她最不想要的。所幸,主教同意的机会极小:他在别处的事情太多了。她只是想逼他无路可走。
他迟疑着,她一时之间担心她可能看错了他,他可能会接受这一建议呢。他随后说道:“不可能的。主教管区内的各个镇子都有同样的问题。夏陵更糟糕。我的教士们一个个死去之际,我得设法把基督教的机制拢在一起。我没有时间操心醉酒和卖淫的事。”
“也罢,得有人担起王桥副院长的职责。镇子需要道德上的领袖。”
劳埃德副主教插话说:“主教大人,这里还有个由谁来接管属于修道院的钱财,维护大教堂及其他建筑物,管理土地和农工……的问题。”
亨利说:“好吧,就由你来做这一切吧,凯瑞丝嬷嬷。”
她假作思考这一提议,仿佛她还没想到似的。“我能处理一切次要问题——经管修士们的钱财和土地——可是我无法做你能做的事,主教大人。我不能主持圣餐仪式。”
“我们已经讨论过那件事了,”他不耐烦地说,“我正在尽快地培训新教士。但别的事你都能做。”
“这简直像是你要我担起王桥副院长的职责了。”
“我正是这样想的。”
凯瑞丝谨慎地不流露出她的欢欣鼓舞。这事好得难以置信了。就各方面而言,她都有权管理,只是要把她不屑于管的事情除外。还有什么隐蔽的难点没想到的吗?
劳埃德副主教说:“你最好让我给她写一封信保证这一切,以备她需要强调她的权力之需。”
凯瑞丝说:“如果你想要这镇子遵从你的希冀,你就需要给他们一个印象:这是你个人的决定。教区公会的会议就要开始了。如果你愿意,主教,我希望你出席并当场宣布。”
“好吧,咱们就走。”
他们离开了戈德温的宅第,沿主街来到公会大厅。会员们全都等候听修士们的消息。凯瑞丝先发言,讲了她所知的情况。好几个人都看到或听说了头一天天黑之后的动静,不过,谁也没想到哪怕有一个修士出走呢。
她要求他们注意过路人的谈话,有没有见到路上有大批修士带着许多包裹行进。
“但我们必须做好准备,修士们可能不会很快回来。主教大人要宣告一些与此相关的事。”
亨利清了清嗓子,说:“我已经认可了选举凯瑞丝当女修道院副院长,我指定她为执行副院长。你们都要高兴地把她作为我的代表和一切事务的大总管来看待,只有专门任命的教士要做的事情不在其内。”
凯瑞丝注视着众人的面孔。埃尔弗里克愤愤不平。梅尔辛略带微笑:猜想她为这位置已经亲自出马,为她也为全镇庆幸;只有他嘴角沮丧的扭动声明,他明白这会使她远离他的怀抱。其余的人全都喜形于色。他们了解而且信赖她,她的一留和戈德温的一跑,更让他们对她忠诚。
她要充分发挥这一点。“在我上任执行副院长的第一天,有三件事我要紧急关照一下,”她说,“第一是酗酒。今天我见到染匠邓肯午饭前就在街道上不省人事了。我相信这说明了镇上的一种堕落气氛,这是在这次可怕的危机中我们最不应有的事。”
人们发出一片响亮的赞同声。教区公会是镇上商人中老成持重的人把持的。即使他们一早多喝了几杯,也会待在家里不让人看到。
凯瑞丝继续说:“我想给约翰治安官一项额外的职责,要求他逮捕白日酗酒的人。他可以把醉汉关进牢房,等醒过来再释放。”
连埃尔弗里克都点头称是了。
“第二是没有继承人的死者财产处理问题。今天上午,我发现铁匠约瑟夫和托比·彼得森为了属于杰克·马洛的三只鸡在街上打架。”
两个大男人为这种小事动手,这事引起人们哄堂大笑。
凯瑞丝对解决这一问题已胸有成竹。“原则上,这样的财产要转到领主名下,对王桥居民而言,就是修道院。然而,我不想让教堂建筑物里塞满旧衣服,因此我提议把这规矩改一改,不过问那些家产不足两镑的人。而死人家的两个近邻应该把房子锁起来,确保东西不被拿走;然后其家产应由教区教士登记造册,还要听取任何债权人的要求。在没有教士的地方,可以来找我。在一切债务都已偿还之后,死者的个人财产——衣物、家具、食品和饮料——就在邻居中均分,现金则上交给教区教堂。”
这一提议同样得到了广泛的赞同,大多数人纷纷点头称是。
“最后,我发现在白马客栈门外有一个十三岁的孤女想卖身。她叫伊丝梅,她这么做是因为没东西吃。”凯瑞丝以挑战的眼色扫视着房间。“谁能告诉我,在一个基督教化的镇子里,这种事是怎么发生的呢?她的全家都死光了——可他们就没有朋友和邻居了吗?是谁让一个孩子挨饿的呢?”
屠夫爱德华低声说:“裁缝家的那个伊丝梅是个行为不端的孩子。”
凯瑞丝不接受借口。“她才十三岁!”
“我只是想说,给了她东西,她可能也会踩在脚下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允许孩子为自己做出这种决定了?如果一个孩子是孤儿,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责任照顾她。不然的话,我们的宗教信仰又何在呢?”
他们都面带着羞愧之色了。
“将来,只要有了孤儿,我要两家近邻把那孩子带给我。不能被安置在友善家庭里的孩子就住进修道院。女孩子可以和修女住,我们还要把修士宿舍改成男孩的卧室。他们都可以在上午上课,下午干些适当的活计。”
对此也都一致赞成。
埃尔弗里克说话了。“你说完了吗,凯瑞丝嬷嬷?”
“我说得差不多了,除非有人想对我的提议讨论些细节。”
没人发言了,会员们都在座位上挪动着,仿佛会议就要结束了。
这时,埃尔弗里克说:“这里有些人可能记得,他们选了我当公会的会长。”
他的语气里愤愤不满。众人都坐立不安了。
“我们现在看到王桥的男修道院副院长犯有盗窃罪,而且未经审判就定罪了。”他继续说。
这番话效果很坏。不满的议论纷纷响起。没有人认为戈德温是清白的。
埃尔弗里克无视众人的情绪。“我们像奴隶似的坐在这里,听凭一个女人向我们宣讲这城里的法律。凭谁的权力要把醉汉关禁闭?是她的。谁是遗产继承的最终法官?是她。谁来安置城里的孤儿?还是她。你们来这里干吗的?你们不是男子汉吗?”
面包师贝蒂说:“不是。”
男人们都哄堂大笑起来。
凯瑞丝决定不打断他。没有必要。她瞥了一眼主教,不知他是否会公开反对埃尔弗里克,只见他向后靠着,嘴巴紧闭:显然他也明白埃尔弗里克在打一场败仗。
埃尔弗里克提高了嗓门。“我说,我们反对一名女性副院长,哪怕是执行副院长,而且我们不承认女修道院副院长有权到教区公会来发号施令!”
好几个人嘀咕着不同意见。有两三个人还站起身,像是厌恶得要走。有人叫道:“算了吧,埃尔弗里克。”
他还在坚持。“就是这个女人曾被证明施行巫术,并被判处死刑!”
这时,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其中一个走出了门。
“回来!”埃尔弗里克嚷着,“我还没有结束会议呢!”
没人理睬他。
凯瑞丝在门口和人群走到一起。她朝主教和副主教走过去。她是最后离开的。她在出口处回头,看到了埃尔弗里克。他孤零零地坐在房间的尽头。
她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