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四九年三月,格温达和伍尔夫里克随内森总管到诺斯伍德小镇的周中集市去。
他们现今为拉尔夫爵士干活了。到这时为止,格温达和伍尔夫里克都逃过了瘟疫,但拉尔夫的好几个雇工都病死了,所以他需要人手;于是韦格利的总管内森,便主动带着他们前往。他付得起正常工钱,而珀金除去管饭,什么也不给。
他们刚一宣布要去给拉尔夫干活,珀金就发现他能够支付他们正常的工钱了——但为时已晚。
这一天,他们拉着从拉尔夫的森林运来的一车木头到诺斯伍德去卖,那地方从来就是个木材市场。萨姆和大卫两个男孩跟他们一起去:留在家中会没人照看的。格温达信不过她父亲,而她母亲两年前就死了。伍尔夫里克的双亲已经去世好久了。
市场上有好几个韦格利的乡亲。加斯帕德神父在为他的菜园买种子,格温达的父亲乔比正在出售刚刚猎杀的兔子。
总管内森是个后背歪扭的小个子,他举不起木头。他跟买主做交易,由伍尔夫里克和格温达搬木头。中午时分,他给了他们一便士,到广场周围一家小店“老橡树”去买午饭。他们买了韭菜烧咸肉,跟两个儿子分吃。八岁的大卫还是儿童的胃口,但十岁的萨姆长得很快,他那肚子总也填不饱。
他们正吃着,远远听到了一阵对话,引起了格温达的注意。
有一伙青年站在角落里,大罐喝着淡啤酒,他们全都衣衫破烂,只有一个长着浓密黄胡子的人穿着富裕农民或乡村工匠才有的上等装束:皮裤、高靴和一顶新帽。引起格温达竖起耳朵听的那句话是:“我们在奥特罕比给雇工一天两便士的工钱。”
她使劲听,想得到更多的消息,可是只抓到了片言只语。她已听说,由于瘟疫而缺少人手,有些雇主出了多于一天一便士的传统工钱。她对这种传闻将信将疑,因为听起来好得不像真的了。
她当时没有跟伍尔夫里克说什么,她丈夫并没有听见那些有魔力的词句,但她的心跳加速了。她和全家人多年来吃苦受穷,难道生活的转机来了吗?
她必将弄清更多的消息。
他们吃完之后,就坐在店外的一条板凳上看着俩儿子和别的孩子绕着据之起了店名的老橡树的粗大树干瞎跑。“伍尔夫里克,”她悄声说,“我们俩要是每人每天能挣上两便士怎么样?”
“怎么挣法?”
“到奥特罕比去。”她把听来的话告诉了他,“这可能是我们新生活的开始。”她结束了她的话。
“那样,我岂不是永远要不回我父亲的土地了吗?”
她恨不得能揍他一棍子。他当真还想着那件事发生吗?他该有多傻啊!
她竭力把语气放温柔。“从你失去遗产起,已经十二年了,”她说,“在这期间,拉尔夫越来越有势力了。从来就没有一点迹象他会对你发慈悲。你认为还有机会吗?”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我们住在哪儿呢?”
“在奥特罕比该有房子的。”
“可拉尔夫肯让我们走吗?”
“他拦不住我们。我们是雇工,不是农奴。这你是知道的。”
“可拉尔夫知道吗?”
“咱们不给他反对的机会就是了。”
“我们怎样才能办到呢?”
“嗯……”她还没想透彻,但这时她明白必须当机立断了。“我们可以今天从这儿走。”
这是个骇人的想法。他俩长这么大都住在韦格利。伍尔夫里克甚至没搬过家。如今他们却在考虑住到一个从未见过的村子,甚至不回去说声再见。
但伍尔夫里克担心的是别的事。他指着广场对面蜡烛店前的驼背的总管。“内森会说什么呢?”
“我们别告诉他我们的打算。我们给他编个故事——就说我们由于某种原因,想在这儿过夜,明天再回去。这样的话,就没人知道我们在哪儿了。而且我们再也不回韦格利了。”
“再也不回去了。”伍尔夫里克沮丧地说。
格温达控制着她的不耐烦。她了解她的丈夫。伍尔夫里克一旦上路是绝不止步的,但他要用很长时间才会作出决定。他最终会绕回到这个主意上来的。他不是死脑筋,只是小心谨慎,要考虑周详。他不喜欢匆匆得出结论——而她却认为这是唯一的出路。
那个留着黄胡子的青年从“老橡树”里出来了。格温达四下观望:视界内没有韦格利的老乡。她站起身,拦住那人。“我听你说什么雇工一天能挣两便士,是吗?”她说。
“没错,太太,”他答道,“在奥特罕河谷里,从这儿向西南只消走半天。我们需要能得到的一切人手。”
“你是谁啊?”
“我是奥特罕比的扶犁手。我叫哈里。”
格温达推断着:奥特罕比应该是个繁荣的大村子,自己就有个扶犁手。大多数扶犁手都要给几个村子干活的。“领主是谁呢?”
“王桥女修道院的副院长。”
“凯瑞丝!”这可是个绝好的消息。凯瑞丝是信得过的。格温达的精神益发振奋了。
“对,她就是现任的女副院长,”哈里说,“一个非常果断的女子。”
“我知道。”
“她想有人耕她的地,这样才能让姐妹们吃饱肚子,而且她不听借口。”
“在奥特罕比有房子给雇工们住吗?还是带着家口的?”
“多的是。不幸啊,我们死于瘟疫的人太多啦。”
“你说就在这儿的西南方?”
“走向南的大路到贝特福德,然后再沿奥特罕河向上游走。”
格温达又小心起来了。“我不打算去。”她连忙说。
“啊。那是当然。”其实他并不信她的话。
“我真的是替一个朋友打听的。”她转身走了。
“好吧,告诉你的朋友尽量早来——我们还有春耕和播种等着干完呢。”
“好的。”
她觉得有点晕眩,像是喝了一大口烈酒。一天两便士——给凯瑞丝干活——离拉尔夫、珀金和风骚的安妮特有好几英里远!简直是梦。
她回来坐到伍尔夫里克身边。“你都听见了?”她问他。
“听见了。”他说。他指着小店门口站着的一个人影。“他也听见了。”
格温达看过去。那是她父亲。
“把那匹马套上缰。”在下午过半时,内森对伍尔夫里克说,“该回家了。”
伍尔夫里克说:“我们得要这一星期来的工钱了。”
“你们会像往常一样在星期六拿到工钱,”内森不容商量地说,“别废话了。”
伍尔夫里克并没有向马匹走去。“我要麻烦你今天就给我钱,”他坚持着,“我知道你有钱,你把木头都卖光了。”
内森转过身来,直瞪着他。“你为什么要早拿钱?”他气呼呼地说。
“因为我今晚不和你回韦格利了。”
内森这时吃了一惊。“为什么不?”
格温达答话了。“我们要到梅尔库姆去。”她说。
“什么?”内森勃然大怒。“你这种人到梅尔库姆去是没有事情的。”
“我们遇到一个渔夫,他需要人手,一天给两便士。”格温达早编好了这个故事,以防引人嗅出气味。
伍尔夫里克补充说:“向拉尔夫老爷致意,愿上帝在将来与他同在。”
格温达又找补说:“不过我们可不愿再见到他了。”她说这话时就为了听听那甜美的句子:再也不见拉尔夫了。
内森气恼地说:“他可能不希望你们走的!”
“我们不是农奴,我们又没地。拉尔夫禁止不了我们。”
“你是农奴的儿子。”内森对伍尔夫里克说。
“可拉尔夫不承认我有继承权,”伍尔夫里克答道,“他如今没法要求我效忠了。”
“一个穷人要坚持自己的权利可是件危险的事。”
“那倒是,”伍尔夫里克承认说,“不过我反正要这么做的。”
内森受挫了。“你会听到更多的这种话的。”他说。
“你要我把马拴到车上吗?”
内森一脸苦相。他本人做不来这种事。由于驼背,他干复杂的体力活都有困难,何况那匹马比他还高。“好吧,当然。”他说。
“我很乐意帮忙。你肯先把钱给我吗?”
内森面带怒容,掏出他的钱袋,数好了六枚银便士。
格温达接过钱,伍尔夫里克把马套上车。
内森二话没说就赶着车走了。
“好啦!”格温达说,“总算办妥了。”她看着伍尔夫里克。他咧开嘴笑着。她问他:“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他说,“我觉得像是套了多年的颈箍,一下子被拿掉了。”
“好啊。”这正是她想要他感受的,“现在咱们找个地方过夜吧。”
“老橡树”在市场广场上占据了最好的位置,价钱因此最高。他们在小镇里四下寻找便宜些的地方。最终他们进了“门宅”小店,格温达和他们谈妥了他们四口人的食宿——当天的晚饭,地面上一领草席和次日的早餐——花一便士。两个男孩要是得走整整一上午,就必须睡好,吃饱早餐。
她高兴得难以入睡。她也有所担忧。她在带着全家人走上什么路呢?她只是听了一个陌生人的一句话:她们到了奥特罕比之后会得到什么。她实在应该再落实一下然后迈出这一步。
但是她和伍尔夫里克已经陷在那个坑里足足十年了,何况奥特罕比的扶犁手哈里又是第一个给他们指明出路的人呢。
早餐供应得还凑合:稀粥和加水的苹果汁。格温达买了一大条新面包,准备全家在路上吃,伍尔夫里克则把他那只皮口袋装满了清凉的井水。他们在日出后一小时就出了城门,踏上向南去的大路了。
他们走在路上的时候,她想到了她父亲乔比。他一听说她没回韦格利,就会想起他听到的谈话,猜到她去了奥特罕比。他不会被梅尔库姆的说法所愚弄:他本人是个出色的骗子,经验老到,这样简单的小把戏绝蒙不了他。不过,会有人想到跟他打听她的去处吗?人人都知道,她从来不和她父亲说话。而且,就算他们当真问到他,他会把他的怀疑全盘托出吗?也许,他的一丝残存的父爱会使他保护她吧?
她对此无能为力,所以干脆不去考虑他了。
那是个行路的好天气。地面松软,有不久前的雨水湿润着,因此不见尘土,而且天气干燥,阳光适度,不冷也不热。两个孩子很快就走累了,尤其是小的那个大卫,不过伍尔夫里克善于用歌曲和童谣转移他们的注意力,还考问他们知不知道树木的名称,跟他们做数字游戏,给他们讲故事。
格温达简直难以相信他们的决定。昨天的这一时刻,还觉得他们的生活永远都改变不了:苦工、受穷,没有指望,会是他们一辈子的命运。而如今,他们正在奔向新生活的大路。
她想到了她和伍尔夫里克住了十年的那所房子。她没有丢下很多东西:几个做饭的锅,一堆新劈的木柴,半块火腿和四条毯子。她除去身上穿的再没有别的衣服,伍尔夫里克和孩子们也一样,没有珠宝、缎带、手套或梳子。十年前,伍尔夫里克在院子里养过鸡和猪,但是在赤贫的日子里,都逐渐把它们吃掉或卖掉了。他们那点家当,在奥特罕比那充满希望的地方,一星期的工钱就可以买好补齐了。
按照哈里的指点,他们在奥特罕河的一处泥泞渡口过河来到南面的大路上,然后向西,沿河向上游走。他们越往前走,河流越窄,直到两条山脉夹着的土地。“真棒,多肥的土地啊,”伍尔夫里克说,“只是耕起来要用重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