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主教和其他客人次日上午离开了王桥。几天来一直睡在修女宿舍的凯瑞丝,在早餐后返回了副院长的宅第,上楼进了她的房间。
她发现菲利蒙在屋里。
这是两天来她因她的卧室里有男人而第二次受惊了。不过,菲利蒙是单独一人,而且穿戴整齐,正站在窗边看着一本书。她从他的侧影看出,过去这六个月的考验,让他消瘦了不少。
她问:“你在这儿干什么?”
他装出对这问话感到吃惊的样子。“这是副院长的房子,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儿?”
“因为这不是你的房间!”
“我是王桥修道院的副院长助理。我并没有被撤职。副院长已经死了。还有谁该住在这儿?”
“当然是我啦。”
“你连个修士都不是。”
“亨利主教任命我做执行副院长——而且昨晚,尽管你已回来,他并没有把我解职。我是你的上司,你应该服从我。”
“可你是个修女,你应该跟修女们住在一起,而不该住在修士这儿。”
“我已经在这儿住了几个月了。”
“你自己?”
凯瑞丝看出来,她立足不稳。菲利蒙知道,她和梅尔辛一直多少像是夫妻那样生活。他们一向谨慎,不张扬他们的关系,但人们都在猜测这类事,何况菲利蒙对弱点有一种野兽般的本能。
她考虑着。她可以坚持要菲利蒙当即离开这座房子。必要时,她还可以把他赶出去:托马斯和那些见习修士会服从她,而不听菲利蒙的。但之后呢?菲利蒙会竭尽全力地要人们注意梅尔辛和她在这宅第中的一举一动,他会制造一场轩然大波,镇民中的头面人物会各站一边。大多数人会支持凯瑞丝,几乎她做什么都成,她的威信已经到了这一步;但也会有人刺探她的行为。两派的冲突会削弱她的权威,破坏她想做的一切事情。所以,最好的还是认输。
“你可以住这间卧室,”她说,“但不能占大厅,我要用来和镇民中的头面人物和来访的要人开会。你在参加教堂的祈祷时间之外,要待在修士活动区里,而不准在这儿。副院长助理是没有宅第的。”她不给他留争论的机会,说完就转身走了。他赢了,但她保存了体面。
昨天夜里,她回想起菲利蒙有多么狡猾。被亨利主教盘问时,他似乎对他做的每一件不光彩的事都有花言巧语的解释。他如何说明他放弃在修道院的职责而跑到林中圣约翰去是正确的举动?修道院处于极端危险之中,挽救修道院的唯一途径就是出逃,根据就是那种说法:早走,到远处去,多待些时间。这仍是公认的逃避瘟疫的唯一可靠手段。他们仅有的错误就是在王桥待得太久了。那么,为什么没人把这一计划报告主教呢?菲利蒙感到遗憾,但他和别的修士只能听从戈德温副院长的命令。那么,为什么在瘟疫追上他们时,又从圣约翰跑走了呢?他应上帝之召去给蒙茅斯的人布道,而戈德温是准许他离开的。托马斯兄弟怎么会不知道这一准许,而且事实上坚决否认有准许一说?别的修士没被告知戈德温的决定,以免产生嫉妒。那么,为什么菲利蒙又离开了蒙茅斯?他遇到了托钵修士默多,默多告诉他王桥修道院需要他,而他则认为这是上帝的新召唤。
凯瑞丝的结论是:菲利蒙逃避瘟疫,直到他意识到他是侥幸没染上那病的一个。随后他从默多口中得知,凯瑞丝和梅尔辛睡在副院长的宅第里,他马上就明白了,他该如何利用这一局面东山再起。这其间与上帝毫不相干。
然而亨利主教却听信了菲利蒙的故事。菲利蒙小心地在阿谀奉承时显得卑微谦恭。亨利不了解这个人,未能看透表象。
她把菲利蒙撂在宅第里,就向大教堂走去。她爬上西北塔楼中又长又窄的螺旋楼梯,在工匠阁楼里找到了梅尔辛,他正借助从西北的高窗进来的光线,在描图地面上画草图。
她满怀兴趣地看着他做完的部分。她发现读图总是很困难的。在灰泥上刮出的细线,需要凭借看图人的想象,转换成有门窗的厚石墙。
在她读图的时候,梅尔辛期待地看着她。他显然在等待着一次大反应。
起初,她被那幅草图搅得昏头转向。看着一点不像医院嘛。她说:“你已经画好了……一个回廊!”
“没错,”他说,“一座医院为什么一定是个又长又窄的房间,跟教堂的中殿似的呢?你想要那地方又明亮又通风。因此,我就没把房间都挤在一堆,而是让它们围成四边形。”
她看出来了:方形的草地,建筑物在周围,各座门开向有四或六张床的房间,修女们在连拱廊的遮蔽下,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太鼓舞人了!”她说,“我是永远想不出来的,但这座医院一定很完美。”
“你可以在四方院子里种药草,那儿,植物能得到日照,但又背风。园子中间会有一个喷泉,提供新鲜的水,水穿过南面的厕所一翼,流进河里。”
她感情充沛地亲吻了他。“你真聪明!”这时她想起了那些消息得告诉他。
他准是看出她拉着长脸,因为他说:“怎么回事?”
“我们得搬出宅第了,”她说,她跟他讲了她和菲利蒙的谈话,以及她让步的理由,“我预见到的是同菲利蒙的主要冲突——我不想让他拿这件事作文章。”
“这样是明智的。”他说。他的声调是通情达理的,但她从他的表情上知道,他很气愤。他盯着他的草图,其实并没有当真去想那图。
“还有别的事呢,”她说,“我们正在告诉大家,他们必须生活得尽量正常——在街上要守规矩,恢复真正的家庭生活,不再酗酒胡闹。咱们就该树立榜样才是。”
他点点头。“一位女副院长和情人同居,我看是不论怎么都说不过去的。”他说。他那平和的语气再次与他气恼的表情相抵触了。
“我很抱歉。”她说。
“我也一样。”
“不过我们不想拿我们要做的一切来冒险——你的塔楼,我的医院,镇子的前途等等一切。”
“当然啦。不过我们牺牲了我们共同的生活。”
“也不完全。我们得分开睡觉,这是很痛苦的,但我们还会有许多机会在一起的。”
“在哪里呢?”
她耸耸肩。“比如说,在这儿吧。”一股淘气劲头攫住了她。她离开他走到屋子的那头,缓缓地拽起她袍服的裙摆,又走到楼梯顶部的门口。“我看不见有人来。”她边说边把衣服撩到腰际。
“反正你能听到有人来的,”他说,“楼梯底部的门一开就有动静。”
她弯下腰,假意去向楼梯下望着。“从你那儿能看到什么不寻常的东西吗?”
他扑哧笑了。她总能用些好玩的招数使他转怒为喜。“我能看到有东西在向我挤眼。”他笑着说。
她向他走回来,仍旧把裙袍撩在腰际,还得意地笑着。“你看,我们用不着把什么都舍弃。”
他坐在一条板凳上,把她搂近前。她叉开两腿,跨着他的大腿,降下身子,坐到他膝头。“你最好弄张草垫到这儿来。”她说,声音已随着欲望变粗了。
他抚弄着她的乳房。“我怎么解释在匠人的阁楼需要一张床呢?”他喃喃地说。
“就说工匠们需要有个软地方放工具。”
一个星期之后,凯瑞丝和托马斯·兰利去视察城墙的修复工程。工程虽然很大,但很简单,一旦扯的线都正确了,实际的石工可以由没经验的青年石匠和学徒完成。工程开工得这样快,凯瑞丝很高兴。在多事之秋,城镇能够自卫是很必要的——但她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动机。她希望,由镇民来抵御外来的骚扰会自然地导向在他们自己之间必须要有秩序和良好举止的新意识。
她觉得命运把她推上这一角色颇有讽刺性。她本人从来就不遵守规矩。她一向蔑视教条和嘲弄常规。她认为她有权制定自己的规矩。可是在这里,她却要取缔寻欢作乐。说来神奇,迄今没人称她是伪君子。
事实是,在一种无政府状态中,有些人借机发迹了,其他人却没有。梅尔辛就是那种不受约束但过得更好的人。她想起他刻的聪明的童女和愚拙的童女的像。雕像是以前谁也没见过的另类作品——因此,埃尔弗里克以此为借口砸毁了。规章只能束缚梅尔辛的手脚。但像屠宰工巴内和卢这样的人,只能靠法律制止他们酒后斗殴,互相伤害。
无论如何,她的地位是动摇的。当你要推行法律和秩序时,很难说清:那些规矩实际上不只适用于你个人。
她在和托马斯返回修道院时,心中一直在反复思考着这个问题。在大教堂外面,她看到琼姐妹在不安地来回踱步。
“菲利蒙把我气坏了,”她说,“他声称你偷了他的钱,我该还给他!”
“心平气和些吧。”凯瑞丝说。她引着琼进入教堂的门廊,俩人坐到一条石凳上。“深深吸一口气,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第三次祈祷后,菲利蒙来到我面前,说是他需要十先令给阿道福斯圣徒的神龛买蜡烛。我说这事得问你。”
“太对了。”
“他就一下子来了气,嚷嚷说,那是修士们的钱,我没有权利拒绝他。他要我的钥匙,我琢磨他是想从我手里把钥匙抢走,就明确告诉他,给了他也没用,因为他不知道金库在哪儿。”
“这可是保密的高招。”凯瑞丝说。
托马斯就站在她的一旁听着。他说:“我注意到他趁我不在院里的时候这么做——胆小鬼。”
凯瑞丝说:“琼,你拒绝了他绝对正确,我很难过他要欺负你。托马斯,去找他,带他到宅第来见我。”
她离开他们,深思着走过墓地。菲利蒙显然想找茬。但他不是那种她可以轻易制服的一时逞凶的恶棍。他是个诡计多端的对手,她要步步小心。
她打开副院长住所的大门时,菲利蒙就在大厅里,坐在长桌的首席。
她在门口站住脚。“你不该在这儿的,”她说,“我专门告诉过你——”
“我在找你。”他说。
她意识到她该把房子的大门锁上的。不然的话,他总会有借口嘲弄她的命令的。她压制着怒气。“你找我找错地方了。”她说。
“可是,我还是找到你了,不是吗?”
她打量着他。从他回来后,他刮了脸,剪了发,还穿了一件新袍服。他浑身上下都像个修道院的官员,冷静又威严。她说:“我已经和琼姐妹谈过了。她很恼火。”
“我也一样。”
她意识到,他坐在大椅子上,而她却站在他面前,仿佛他是主事的,她倒成了请示的人。他在操纵这类事情上真是机灵之极。她说:“你要是需要钱,可以找我!”
“我是副院长助理!”
“而我是执行副院长,我就是你的上司。”她提高了嗓音,“因此,你第一件要做的,就是和我说话时得站着!”
他被她的声音震住了,想要发作;随后他控制住自己。他以一种侮辱性的迟缓,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凯瑞丝坐到他那位置上,让他站着。
他像是厚颜无耻。“我听说你在使用修道院的钱修建新塔楼。”
“依照主教的命令,不错。”
一丝烦恼掠过他的面容。他本来指望巴结主教,让主教和他联合起来反对凯瑞丝。早在孩提时代,他就没完没了地拍有权势的人的马屁。他就是靠这一招进的修道院。
他说:“我应该有权接触修道院的钱财的。这是我的权利。修士们的财产应该由我掌管。”
“你上次掌管修士财产时,就偷盗了。”
他脸色苍白了:这一箭射中了要害。“可笑,”他怒气冲冲地说,竭力掩饰他的窘态,“戈德温副院长拿去妥善保管了。”
“好啊,在我当执行副院长时,谁也休想来个妥善保管。”
“你至少该把饰物交给我,它们都是神圣的珍宝,要由教士而不是女人掌握的。”
“托马斯一直处理得很妥当,取出来为祈祷使用,完事再存进我们的金库。”
“还不尽如人意——”
凯瑞丝想起了一件事,便打断了他的话。“何况,你还没有归还你拿走的全部东西。”
“钱——”
“饰物。有一个金烛台不见了,是烛台行会的赠品。下落呢?”
他的反应出乎她所料。她原以为他又会大发雷霆地抵赖呢。但他面带窘色地说:“那东西始终存在副院长的房间里。”
她皱起眉头。“并且……?”
“我把它和其余的饰物分开存放的。”
她吃了一惊。“你是不是在说,你一直保存着那只烛台?”
“戈德温要我照管。”
“这么说,你带着它一路到了蒙茅斯和别的地方?”
“这是他的愿望。”
这简直是弥天大谎,而且菲利蒙心里也明白。事实是他偷了那只烛台。“还在你手里吗?”
他不自在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托马斯走了过来。“你在这儿!”他对菲利蒙说。
凯瑞丝说:“托马斯,到楼上去,搜查菲利蒙的房间。”
“我要找什么?”
“丢失的那只金烛台。”
菲利蒙说:“没必要搜了。你会在祷告台那儿看到的。”
托马斯上楼去,回来时已经拿着那烛台了。他把烛台交给凯瑞丝。烛台很重。她好奇地端详着。座上用小字镌刻着烛台行会十二个成员的名字。菲利蒙要它做什么呢?显然不是为了卖掉或是熔掉:他有充分的时间处理,但他没这么做。他似乎就是想拥有一只他自己的金烛台。他独自在屋里时,要盯着摸着它吗?
她瞅着他,看到他眼里充满了泪水。
他问:“你打算从我手里把它拿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