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三(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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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官打开了门并站到一旁,让伯爵走在前面。

房子的近端,两把大木椅摆放在讲台上,旁边有一张矮矮的长凳。当杰里和罗利在长凳上落座时,人群中传来了一阵兴味盎然的低语声。人们看到长大后将成为自己主子的孩子,总会饶有兴趣。但拉尔夫心想,还不止于此,这两个还不到青春期、满脸稚气的孩子,显然与处置暴力、偷盗和欺骗事务的法庭不大相称。他们看上去就像是猪舍里的羊羔。

拉尔夫坐在了两把椅子中的一把上,心里回想着二十二年前的那一天,也是在这个法庭,他作为被控强奸犯站在被告席上——对于一名领主来说,那真是个可笑的指控,而所谓的受害者竟是他自己的农奴。菲莉帕是那场控告的幕后黑手。哼,他已经让她为此尝到了苦头。

在那场审判中,陪审团刚刚宣判拉尔夫有罪,他便夺路而逃了,后来他获得了赦免,参加了国王的军队开赴法国。萨姆这回跑不了了:他没有武器,脚上还戴着铁镣。同法国人的战争似乎也暂时平息了,因而也不可能再有大赦。

宣读起诉书时,拉尔夫仔细地打量起萨姆。他的身材像伍尔夫里克而不像格温达,他是个高大的小伙子,长着一副宽肩膀。假如他出身高贵,倒真是块当战士的好料儿。虽然他的神情举止会让人想到伍尔夫里克,但他长得实际上并不像他。如同很多被指控的人一样,他装出了一副桀骜不驯的表情,掩盖着内心的恐惧。拉尔夫心想,当年我也是这样。

第一个作证的是内森总管。他是死者的父亲,但更重要的是,他证明了萨姆是拉尔夫伯爵的农奴,没有人准许他前往老教堂村。他说他派自己的儿子乔诺跟踪格温达,就是想找到逃亡者。他不讨人喜欢,但他的悲痛却显然是发自内心的。拉尔夫很高兴:这是无可辩驳的罪证。

萨姆的母亲站在他身旁,她的头顶才和她儿子的肩膀一般高。格温达长得不漂亮:她的两只黑眼睛离得太近,又配上了一只鹰钩鼻子,加之前额和下巴向后倾斜得太厉害,使她看上去像只神情坚定的啮齿类动物。然而,格温达身上也有极其性感的一面,哪怕她已人到中年。拉尔夫和她睡觉,已过了二十多年了,可他依然记得她,宛若昨日。他们是在王桥贝尔客栈的一间屋子里做的爱,当时她是跪在床上的。他的脑海里依然能浮现出当时的情景,一想到她那娇小的身躯,他又兴奋起来。他回忆着,她有一头非常浓密的黑头发。

突然,他们的目光相遇了。她迎着他的凝视,似乎在猜测他正想什么。那天晚上在床上,一开始她神情冷漠、一动不动地被动地接受着他的插入,因为是他在逼迫她,但到了后来,某种奇妙的东西征服了她,尽管违背她自己的意愿,她却和他一起有节奏地动了起来。她一定也记起了同样的事情,因为她的脸上明白地现出了羞耻的表情,她迅速地把头扭开了。

在她另一边的也是个小伙子,大概是她的二儿子。这个儿子更像她,长得又矮又瘦,脸上却透着股机灵劲儿。他以一种全神贯注的注视迎接了拉尔夫的目光,好像他很好奇伯爵这会儿在想什么,并认为自己能从拉尔夫的脸上找到答案。

但拉尔夫最感兴趣的还是他们的父亲。自一三三七年羊毛集市上他们打架以来,拉尔夫就一直痛恨伍尔夫里克。他本能地摸了摸被打折的鼻子。近年来又有好几个其他人打伤过他,但还没有人这么严重地伤过他的自尊。不过,拉尔夫对伍尔夫里克的报复也够厉害的。他心想,我剥夺了他的继承权足有十年。我睡了他的老婆。当他试图阻止我逃出这座法庭时,我给他脸上留下了那道疤。当他试图逃亡时,我把他锁回了家。现在我又要绞死他儿子了。

伍尔夫里克比以前胖了些,却不显老。他留着黑白混杂的胡子,但没有掩盖住拉尔夫留给他的那道长长的剑伤。他的脸饱经风霜、密布皱纹。格温达显得怒气冲冲,伍尔夫里克却显得悲痛欲绝。当老教堂村的村民们作证说萨姆是用一把橡木锨砍死乔诺时,格温达眼中闪烁出桀骜的光,伍尔夫里克却痛苦地皱起了眉头。

陪审团主席问萨姆那时候是否一直提心吊胆,害怕丧命。

拉尔夫很是不快。这个问题有替凶手找借口之嫌。

一个独眼的瘦瘦的农民回答道:“他不害怕乡长,一点儿也不。不过,我想他怕他母亲。”人们纷纷窃笑起来。

陪审团主席又问,是否乔诺挑起的争斗。这又是一个让拉尔夫心烦的问题,暗示着对萨姆的同情。

“挑起争斗?”那个独眼的人说,“只不过是用铁镣打了他的脸,如果你把这叫做挑起争斗的话。”人们哄堂大笑起来。

伍尔夫里克显得迷惑不解。他的表情在说,我儿子眼看着性命难保,人们怎么还笑得出来?

拉尔夫越发感到焦虑了。这个陪审团主席看来靠不住。

轮到萨姆作证了。拉尔夫注意到这年轻人一说起话来更像伍尔夫里克。那翘起的头和那手势,都让人一下子想到伍尔夫里克。萨姆说他提出第二天一早再见乔诺,但乔诺的回答却是想给他戴铁镣。

拉尔夫对法官耳语起来。“这些都无所谓,”他强压着怒火说道,“不管他害不害怕,不管是不是他挑起的争斗,不管他说没说第二天早上再见。”

刘易斯老爷一言不发。

拉尔夫说:“明明白白的事实是,他是个逃亡者,他杀死了去抓他的人。”

“他当然是这么干的。”刘易斯老爷谨慎地答了一句,让拉尔夫丝毫不能放心。

在陪审团讯问萨姆时,拉尔夫扫视起旁听席。梅尔辛夫妇在人群中。凯瑞丝在做修女前,穿着很是时尚,还俗后她又恢复了原状。今天她穿着一件用鲜艳的蓝绿两种颜色的料子做成的长袍,披着有毛皮镶边的“王桥红”斗篷,还戴着一顶小圆帽。拉尔夫记得凯瑞丝从小就和格温达是朋友,实际上那天他们是一起在林子里目睹了托马斯·兰利杀死了两名士兵。为了格温达的缘故,梅尔辛和凯瑞丝一定希望萨姆会被从轻发落。拉尔夫心想,但这事和我有关,那就没门。

继凯瑞丝后担任女修道院副院长的琼嬷嬷也在法庭上,大概是因为女修道院是奥特罕比山谷的所有者,因而也就是萨姆的非法雇主。拉尔夫心想,琼应当和凶手一起站在被告席上;然而当他的目光与她相遇时,她责难地白了他一眼,似乎她认为这起命案是他拉尔夫,而非她本人的过错造成的。

王桥男修道院副院长没有现身。萨姆是菲利蒙副院长的外甥,但菲利蒙并不想让人们注意到他是一个杀人犯的舅舅这一事实。拉尔夫记得,菲利蒙曾经拥有过保护他妹妹的热情,但大概是被岁月消磨掉了。

萨姆的外祖父,声名狼藉的乔比,却来了。他已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佝偻着身子,牙齿全脱落了。他来干什么?多年来他一直和格温达不睦,似乎对他外孙也没多少感情。他也许是想趁人们全神贯注于审判之时,从他们的钱包里偷几个子儿。

萨姆站在台下,刘易斯老爷简短地讲了话。他的概括让拉尔夫高兴了起来。“韦格利的萨姆是不是逃亡者?”他问道,“乔诺总管有没有权利逮捕他?萨姆是不是用他的木锨杀死了乔诺?如果对这三个问题的回答都是肯定的,那么萨姆就犯有杀人罪。”

拉尔夫既意外又欣慰。他根本没有纠缠于萨姆是否受到了挑衅。这法官太棒了!

“你们的判决如何?”法官问道。

拉尔夫看了看伍尔夫里克。他像是五雷轰顶一般。这就是冒犯我的人的下场,拉尔夫心想,他真想大声地喊出来。

伍尔夫里克和他目光相遇了。拉尔夫紧盯着他,想看穿他在想什么。他这会儿会是什么心情?拉尔夫看出那是恐惧。伍尔夫里克从来没在拉尔夫面前显示过恐惧,但现在他崩溃了。他的儿子就要死了,这给了他致命一击。拉尔夫凝视着伍尔夫里克那惊惶的眼神,深深地陶醉于一种满足感。二十四年了,他心想,我到底打垮了你。终于,你害怕了。

陪审团商量了起来。主席似乎在和其他人争论。拉尔夫不耐烦地看着他们。法官都发话了,他们还敢说三道四?但陪审团显然是意见不一。拉尔夫心想,煮熟的鸭子,难道还会飞吗?

他们似乎得出了结论,不过他猜不出哪派意见占了上风。主席站起了身。

“我们认为韦格利的萨姆犯有杀人罪。”他说。

拉尔夫又把目光紧盯在他的宿敌身上。伍尔夫里克看上去就像是被捅了一刀。他面色苍白,双目紧闭,似乎疼痛难当。拉尔夫努力克制着,才没有喜形于色。

刘易斯老爷转向了拉尔夫。拉尔夫这才把目光从伍尔夫里克身上移开。“你对判决意下如何?”法官问道。

“对我来说,只有一种选择。”

刘易斯老爷点了点头。“陪审团没有要求从轻发落。”

“他们不希望一个杀死了执法者的逃亡者逍遥法外。”

“那么,这就是最终的判决喽?”

“当然。”

法官转身面向法庭。拉尔夫又一次把目光锁定于伍尔夫里克。所有其他人则都看着刘易斯老爷。法官说道:“韦格利的萨姆,你杀死了你的乡长的儿子,本庭判处你死刑。你将在明天凌晨于夏陵市场广场被处以绞刑,愿上帝宽恕你的灵魂。”

伍尔夫里克趔趄了一下。他的小儿子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扶他站直,否则他一定会摔倒在地上。让他倒下吧,拉尔夫很想说,他完了。

拉尔夫又看了看格温达。她握着萨姆的手,眼睛却瞪着拉尔夫。她的表情让他吃惊。他本以为会看到悲伤、眼泪、尖叫、歇斯底里。但她却平静地瞪着他。她的目光中闪烁着仇恨,但是还有:轻蔑。她不像她丈夫,她没有垮。她不相信这事已定。

拉尔夫惊慌地心想,她像是还藏着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