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末时,拉尔夫伯爵在他长期的扈从阿兰·弗恩希尔老爷和他新发现的儿子萨姆的陪同下,巡视了夏陵周围他的领地。尽管萨姆已长大成人,他仍然喜欢让这个儿子随侍左右。他的另外两个儿子杰里和罗利,做这样的事情还太小。萨姆并不知道拉尔夫是他的父亲,而拉尔夫也很愉快地保守着这个秘密。
他们所到之处看到的情景让他们触目惊心。拉尔夫的农奴正成百上千地死去,或在垂死当中,地里的庄稼根本无人收割。在他们从一地到另一地的途中,拉尔夫越来越生气,也越来越沮丧。他的冷嘲热讽让他的随从噤若寒蝉,他的坏脾气也使他的马好似惊弓之鸟。
在每座村庄,以及归农奴所有的土地中,都有若干英亩的土地是伯爵个人专有的,应当由伯爵的雇农耕种,一些农奴也有义务每星期为伯爵劳动一天。如今这些土地是所有土地中境况最糟的。他的许多雇农,还有一些应当为他出工的农奴,都已经死了。还有一些农奴在上次瘟疫流行后,通过谈判得到了更优惠的租赁条件,因而已无义务再为领主劳动了。最糟糕的是,当下还根本雇不到劳力。
拉尔夫来到韦格利时,在领主宅第后面转了一圈,看了看由木头建成的巨大谷仓。往年的这时候,谷仓里早就堆满了等待碾磨的谷物——然而现在却空空如也。甚至还有一只猫在一座干草棚中生了一窝小崽。
“我们拿什么做面包?”他冲内森总管咆哮道,“没有大麦酿啤酒,我们喝什么?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得想点儿办法呀。”
内森看上去很是蛮横。“我们所能做的,就是重新分配土地。”他说。
拉尔夫为他的无礼很感吃惊。内森一向是阿谀奉承的。这时内森瞪了一眼年轻的萨姆,于是拉尔夫明白了这个马屁精变化的原因。内森对萨姆杀了他儿子乔诺一向怀恨在心。拉尔夫不仅没有惩罚萨姆,而且先是赦免了他,继而又让他当上了护卫。怪不得内森看上去愤愤不平呢。
拉尔夫说:“村里一定有那么一两个年轻人可以多种几亩地的。”
“啊,是的,但他们不愿意交过户费。”内森说。
“他们想白白地得到土地?”
“是的。他们能看出你现在地太多而人手不够,他们明白自己有条件讨价还价。”以往内森一向是热衷于斥责桀骜不驯的刁农的,现在却似乎也为拉尔夫的窘境而感到幸灾乐祸了。
“他们这个样子,就好像英格兰是他们的,而不是贵族的。”拉尔夫气愤地说道。
“这实在是不像话,爵爷,”内森的语气谦恭多了,但他脸上又浮现出一副狡黠的神情,“比如,伍尔夫里克的儿子戴夫想娶阿玛贝尔,并接手她母亲的土地。这样倒也合理:安妮特的土地一向管理得不好。”
萨姆开腔了。“但我父母不会付过户费的——他们一向反对这桩婚事。”
内森说:“不过,戴夫自己付得起。”
拉尔夫很是诧异。“怎么回事?”
“他卖出了在森林里种的新作物。”
“茜草。显然我们踩踏得很不彻底。他卖了多少钱?”
“谁也不知道。不过格温达买了头小奶牛,伍尔夫里克买了把新刀……礼拜天上教堂时,阿玛贝尔围了条新围巾。”
而内森肯定也得到了一笔不菲的贿赂,拉尔夫心想。“戴夫胆大妄为,我本不想纵容他,”他说,“但我没办法。就把那些地给他吧。”
“那你就得特许那桩他父母反对的婚事了。”
戴夫曾为此求过拉尔夫,但拉尔夫拒绝了他,不过那是瘟疫复发前的事情了,现在拉尔夫正急需人手。他很不情愿改变这样的决定,但这是不得不付出的小小代价。“我准许他。”他说。
“太好了。”
“不过咱们去看看他。我要亲口对他说。”
内森大吃了一惊,但他当然不会反对。
拉尔夫的真实意图是想再见见格温达。她身上有某种气质总是令他欲火中烧。他们上次在狩猎小屋的遭遇,并没有让他的满足持续太长时间。自那以后一连好几个星期,他都时常想起她。如今那些他平素交欢的女子,比如年轻的娼妓、酒馆的荡妇、青春的侍女等,已经刺激不起他的兴趣了。尽管在他行事时她们都故作欢颜,他却明白她们都是为了事后他给的钱。而格温达正相反,她毫不掩饰自己对他的憎恶,对他触碰的反应是战栗和痉挛。奇怪的是,这却令他兴奋不已,因为格温达是诚实的,那体验便也是真实的。他们在狩猎小屋的那次相会之后,他给了她一袋银便士,她却狠狠地掷还给他,竟然把他的胸脯都砸肿了。
“他们今天在‘溪地’,正翻他们收割的大麦呢,”内森说,“我领你去。”
拉尔夫和随从跟着内森出了村,沿着大片农田边上的小河向前走去。韦格利一向多风,但今天夏日的微风又轻柔又温暖,就像格温达乳房给人的感觉。
有几条狭长的田地里,庄稼已经收割了,但在另外一些田地里,拉尔夫绝望地看到已经熟过了头的燕麦、大麦和野草混杂在一起。有一片黑麦田已经收割了,却没有打捆,结果黑麦散了一地。
一年前他还以为他在财务上的一切麻烦都已经了结了。他从最近一次法国战争中凯旋时带回了一名俘虏——纳沙泰尔侯爵,谈定赎金为五万镑。然而侯爵家筹不起这笔钱。在普瓦捷战役中被威尔士亲王俘获的法国国王约翰二世,也发生了同样的情况。国王约翰在伦敦住了四年,名义上是囚徒,实际上舒舒服服地住在兰开斯特公爵所建的萨伏伊新宫中。国王的赎金被降低了,但迄今仍没有交齐。拉尔夫曾派阿兰·弗恩希尔去了趟纽沙特,重新商谈侯爵的赎金,阿兰把价码降到了两万镑,可侯爵家还是交不起。继而侯爵死于瘟疫,拉尔夫重新陷入了困境,不得不惦记起庄稼的收成来。
时值日中,农民们都在田间地头吃着午餐。格温达、伍尔夫里克和戴夫在一棵树下席地而坐,吃着生洋葱和冷猪肉。他们看见有人骑马而来,都站了起来。拉尔夫径直奔向格温达一家,挥手叫其他人走开。
格温达穿着一件宽松的绿色连衣裙,遮掩了她的体形。她的头发束在脑后,使她的脸更像老鼠了。她的手很脏,指甲缝里全是泥。然而,当拉尔夫打量起她时,他在想象中看到的却是她赤身裸体,躺在床上等着他,一副无可奈何又愤恨厌恶的表情。他的欲火又被激发了起来。
他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转向了她丈夫。伍尔夫里克平视着他,神情不卑不亢。他那黄褐色的胡子已经有些斑白,但还没有遮掩住拉尔夫留给他的剑痕。“伍尔夫里克,你儿子想娶阿玛贝尔,还想接管安妮特的土地。”
格温达答话了。她向来做不到只在别人问话时才开腔。“你已经偷走了我的一个儿子了——你还想偷走另一个吗?”她愤愤地说道。
拉尔夫没理她。“谁来缴租地继承税呢?”
内森插嘴说:“共三十先令。”
伍尔夫里克说:“我没有三十先令。”
戴夫平静地说道:“我能付。”
面对这么一大笔钱他竟然不动声色,想必茜草卖得很不错,拉尔夫心想。“很好,”他说,“那样的话——”
戴夫打断了他的话。“可是你有什么条件呢?”
拉尔夫感觉到自己脸红了。“你什么意思?”
内森又插嘴了。“当然,和安妮特掌管那些地的条件一样。”
戴夫说:“那我谢谢伯爵了,我不能接受他的这份好意。”
拉尔夫说:“你到底想怎样?”
“我愿意接管这些地,我的爵爷,但只愿意做自由的佃农,缴现金地租,不承担例定劳役。”
阿兰老爷恶狠狠地问道:“你敢和夏陵伯爵讨价还价吗?你这胆大包天的狗崽子!”
戴夫吓了一跳,但并没有畏缩。“我没想冒犯你,爵爷。但我想自主决定种我能卖得出去的庄稼。我不想种内森总管根本不看市场价格就选的庄稼。”
拉尔夫心想,戴夫继承了格温达的那股子顽固劲儿。他气愤地说道:“内森表达的是我的意愿!你难道认为你比伯爵还明白吗?”
“请原谅,爵爷,但你既不耕地也不去市场。”
阿兰的手伸向了他的剑鞘。拉尔夫看见伍尔夫里克瞟了一眼他的长柄大镰刀。那镰刀倒在地上,锋利的刀刃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在拉尔夫的另一边,年轻的萨姆的坐骑不安地蹦跳着,透露出骑手的紧张。拉尔夫心想,假如真的打起来了,萨姆会站在他的主人一边,还是站在他的家庭一边?
拉尔夫并不想打斗。他想把庄稼收割了,而杀死农民只会使事情更麻烦。他用手势制止了阿兰。“瘟疫就是这样败坏了人心,”他厌烦地说道,“我答应你的要求,戴夫,因为我不得不这么办。”
戴夫吸了口气,说道:“能写下来吗,爵爷?”
“你还想要一个副本,是吗?”
戴夫点了点头,不敢多说了。
“你怀疑你的伯爵说的话吗?”
“不,爵爷。”
“那你还要成文的租约?”
“以免将来有人不相信。”
农民们在要副本时都这么说。他们的言外之意是,如果租约白纸黑字地写下来,地主就没法轻易变卦了。这又是对由来已久的传统的破坏。拉尔夫本不想再作让步——然而,又一次,如果他想把庄稼收了,他就别无选择。
这时他突然想到,可以利用这一情况达到他的另一个目的,于是他高兴了起来。
“好吧,”他说,“我可以给你一份文字租约。但我不希望男人在收割季节离开田地。你妈妈可以在下星期来伯爵城堡取这份文件。”
在一个骄阳似火的日子,格温达步行前往伯爵城堡。她知道拉尔夫叫她来的目的,一想到可能发生的情况,她就心烦意乱。当她穿过吊桥走进城堡时,门楼上的乌鸦好像也在嘲笑她。
太阳无情地炙烤着院子,城墙又阻挡了微风。护卫们在马厩外玩着游戏,萨姆在他们当中,玩得非常专注,没有注意到格温达。
他们把一只猫绑在一根柱子上齐眼高的地方。猫的头和腿都可以动。一名护卫必须反绑双手杀死这只猫。格温达以前看过这游戏。护卫要达到目的,唯一的办法就是用头去撞那可怜的畜生,但猫会本能地自卫,抓、打袭击者的脸。这回的挑战者是一名约摸十六岁的少年,正在柱子附近逡巡着,而那只惊恐万状的猫则紧紧地盯着他。突然,那男孩儿一扬头,前额撞进了猫的胸口,那畜生则猛地一挥利爪。护卫疼得尖叫起来,向后一跳,两颊涌出了鲜血,其他护卫全都大笑着哄叫起来。挑战者被激怒了,又一次扑向柱子,用头撞向了猫。这回他被抓得更狠,头也撞伤了,其他人笑得越发开心了。第三回,男孩儿多加了小心。他迫近后,先虚晃了一招,猫的爪子挥空了。这时他发出了准确的一击,正中猫的头部。鲜血从猫的嘴里和鼻孔里喷了出来,它耷拉下脑袋,失去了知觉,但仍在呼吸。男孩儿又用头撞出了最后一击,最终杀死了猫,其他人欢呼着,鼓起掌来。
格温达感到一阵恶心。她并不太喜欢猫——她更喜欢狗——但是无论看到什么样无助的生灵受折磨,都是令人难受的。她猜想男孩子们做这样的游戏,是在为到战场上杀人和伤人做准备。难道非这样不可吗?
她没有同儿子说话,就向前走去,汗流浃背地穿过第二座桥,爬上楼梯,来到了里面的门楼。这座大厅里却冷得瘆人。
她很高兴萨姆没有看见她。她想尽可能长地躲开他,不希望他怀疑出了什么岔子。萨姆不是非常敏感,但他有可能察觉出母亲的忧虑。
她对大厅的门官说明了来意,他答应转告伯爵。“菲莉帕太太在家吗?”格温达满怀希望地问道。如果伯爵夫人在,拉尔夫也许会收敛一些。
然而门官摇了摇头。“她在蒙茅斯她女儿那里。”
格温达冷冷地点了点头,坐下来等。她忍不住回想起她在狩猎小屋中与拉尔夫的遭遇。当她凝视着大厅毫无装饰的灰墙时,眼前便浮现出了拉尔夫的样子,他贪婪地微微张着嘴,正注视着她脱衣服。正如和心仪的人做爱让人快乐一样,和仇恨的人交媾令人作呕。
二十多年前,当拉尔夫第一次胁迫她时,她的身体背叛了自己,尽管她经受着精神的折磨,却感到了肉体的欢愉。在森林里和强盗阿尔文也发生了同样的情况。但这回和拉尔夫在狩猎小屋却没有这种体验了。她把变化归因于年纪。当她还是个春心荡漾的少女时,肉体的动作能够激发本能的反应——一种她无法抑制的感觉,尽管这让她更加羞愧。现在,她已经成熟了,身体不再那么脆弱敏感了,反应也就不再是本能的了。至少她对此感到欣慰。
大厅远端的楼梯通向伯爵的房间。上上下下的人络绎不绝,有骑士、仆人、佃农、管家……一个小时后,门官叫她上去了。
她本来担心拉尔夫就在此时此地强迫她性交,却发现他公务正繁忙,于是松了口气。和他在一起的有阿兰老爷,还有两个担任文书的教士手拿纸笔坐在桌旁。其中一位教士递给她一个羊皮纸卷。
她没有打开看,因为她不识字。
“拿去吧,”拉尔夫说道,“现在你的儿子是个自由的佃农了。你不是一直盼望着这一天吗?”
拉尔夫知道,她想得到的是自身的自由,但她始终没有得到——不过拉尔夫说得对,戴夫得到了。这意味着她的一生并非完全没有意义。她的孙儿们将是自由独立的,愿意种什么就可以种什么,只要交了租金,剩下的就全归自己了。他们将不用体验格温达从小经受过的贫困和饥饿的苦日子了。
那么她所经受的一切值得吗?她不知道。
她拿起羊皮纸卷向门口走去。
阿兰跟在她身后,在她出门时低声说道:“今晚留在这里,住在大厅。”城堡里的绝大多数居民都睡在大厅里,“明天午后两点到狩猎小屋。”
她想不答话就走。
阿兰伸手拦住了她。“明白了吗?”他问。
“明白了,”她低声说道,“明天下午我到那里。”
他放她走了。
她直到晚上才同萨姆说上话。护卫们整个下午都在玩各种暴力游戏。她很高兴能有时间一个人待着。她独自坐在冷森森的大厅里想心事。她努力想说服自己,与拉尔夫性交对她并无损害。毕竟,她已经不是处女了。她都结婚二十多年了,做爱也不下千次了。只消几分钟,事情就完了,不会留下任何疤痕。做完了忘了就行了。
直到下一次。
这是最糟糕的。他会不断地逼她。只要伍尔夫里克还活着,他以揭露萨姆父亲的秘密相威胁,就会让她害怕。
拉尔夫肯定不久就会对她厌倦,再去找他那些身体紧绷的酒馆少女们,是吧?
“你怎么了?”薄暮时分,护卫们来吃晚饭时,萨姆问道。
“没什么,”她慌忙说道,“戴夫给我买了头小奶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