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一(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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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尔辛心想,格利高里来王桥,一定是来宣布国王决定的主教人选的。按照规矩,他将告诉修士们国王提名了某个人,然后由修士们决定是选这个人还是选其他什么人,但通常修士们都会把票投给国王选中的人。

梅尔辛从菲利蒙脸上读不出任何信息,他猜想格利高里还没有透露国王的决定。这一决定对梅尔辛和凯瑞丝至关重要。如果克劳德得到了这一职位,他们的麻烦就结束了。克劳德温和善良,通情达理。而如果菲利蒙当上主教,他们就将面临旷日持久的争执和官司。

亨利主持了礼拜,但菲利蒙作了布道演讲。他感谢上帝回应了王桥修士们的祈祷,使全城没有饱受瘟疫的肆虐。他没有提及修士们丢下市民不管,自顾逃往了林中圣约翰修道院,也没有提及是凯瑞丝和梅尔辛把城门关闭了六个月,才帮助上帝回应了修士们的祈祷。听他的讲演,就好像是他拯救了王桥一样。

“我受不了了,”梅尔辛对凯瑞丝说,根本没想压低声音,“他完全是歪曲事实!”

“你消消气,”凯瑞丝说,“上帝了解真相,人们也都心里有数。菲利蒙骗不了任何人。”

无疑,她说得对。一场战役之后,胜利一方的士兵总会感谢上帝,但他们仍然明白优秀的将军和蹩脚的将军之间的差异。

仪式结束后,梅尔辛作为教区公会会长,应邀到副院长宅第与大主教共进午餐。他坐在了克劳德副主教身旁。感恩祈祷刚一结束,一片嘈杂的交谈声便爆发出来。梅尔辛压低声音,急切地向克劳德问道:“大主教知道国王选中什么人做主教了吗?”

克劳德几乎让人无法觉察地点了点头。

“是你吗?”

克劳德的摇头同样是幅度小到了极致。

“那么,是菲利蒙?”

又是一下轻微的点头。

梅尔辛的心一沉。国王怎么能选中菲利蒙这样既愚蠢又懦弱的人,而不是聪明能干的克劳德呢?但他知道答案:菲利蒙的牌打得好。“格利高里已经通知修士们了吗?”

“还没有,”克劳德把脸凑近,说道,“他也许今天晚餐后会非正式地告诉菲利蒙,明天早晨再在全体修士大会上宣布。”

“这就是说我们到今晚之前还有时间。”

“做什么?”

“要他改变主意。”

“这不可能。”

“我要试试。”

“你不会成功的。”

“请记住,我已经无路可退了。”

梅尔辛无心于美食,只吃了很少一点,竭力保持着克制,直到大主教起身后,他才同格利高里说话。“你愿意和我一起在大教堂里走走吗?我有件事情要告诉你,你肯定会非常感兴趣的。”他说。格利高里点了点头。

他们并肩走到了中殿。梅尔辛相信即使有人潜藏在四周,也不可能听到他们的谈话。他深吸了一口气。他将做的事是非常危险的。他要改变国王的意志。如果他失败了,他会被判谋反——这是死罪。

他说:“很久以来就有传言说,王桥的某个地方存在一份国王很希望销毁的文件。”

格利高里的脸像石头一样毫无表情,但嘴里却说:“说下去。”这就相当于证实了梅尔辛的说法。

“这份文件为一位新近去世的骑士所有。”

“是吗?”格利高里说道,大吃了一惊。

“你显然清楚地知道我在说什么。”

格利高里像个律师一样答道:“这么说吧,为了方便谈话,姑且算我知道吧。”

“我愿意为国王效劳,把那份文件还给他——不管那份文件上写的是什么。”虽然他对文件的内容一清二楚,但为谨慎起见,他也像格利高里一样佯装不知。

“国王会感谢的。”格利高里说。

“怎么感谢?”

“你有什么想法?”

“提名一位比菲利蒙更体贴王桥人的主教。”

格利高里严厉地看着他。“你想勒索英格兰国王吗?”

梅尔辛明白,这就是危险所在。“我们王桥人都是商人和手艺人,”他说道,竭力想使自己的话听上去合情合理,“我们买,我们卖,我们做生意。我刚才只不过是想同你做一笔交易。我想卖给你一样东西,我向你报了价。这不是勒索,不是强迫。我没有发出任何威胁。如果你不想要我卖的东西,那这事就到此为止。”

他们来到了圣坛旁。格利高里凝视着高高在上的十字架。梅尔辛明白他在盘算什么。他在想,是逮捕梅尔辛,把他带到伦敦严刑拷打,直到他说出那份文件在哪里;还是让国王另外提名一位王桥主教,更为简单更为方便?

两人沉默了良久。大教堂里很冷,梅尔辛拉紧了斗篷。格利高里最终说道:“文件在哪里?”

“就在附近。我可以带你去。”

“很好。”

“那么我们的交易呢?”

“如果文件正是你说的那份,我将代表我方履行协议。”

“让克劳德副主教做主教?”

“是的。”

“谢谢你,”梅尔辛说,“我们需要走一段路,到森林里去。”

他们并肩走上主街,过了桥。他们呼出的气体在空气中形成了白雾。当他们走进森林时,冬日的阳光几乎没有带来什么温暖。几个星期前刚刚来过,这回梅尔辛很容易就找到了路。他认出了泉水、巨石和泥泞的山谷。他们很快就来到了阔大的橡树所在的那片空地。梅尔辛径直来到他挖出过纸卷的地方。

让他沮丧的是,他发现有人抢先来过这里。

他曾经仔细地把松软的土抚平,还在上面覆盖了树叶,尽管如此,还是有人发现了这个地方。地上有一个一英尺深的坑,坑旁有一堆新挖的土。坑里空空如也。

他凝视着坑,大惊失色。“噢,见鬼。”他说。

格利高里说:“我希望这不是什么把戏……”

“让我想想。”梅尔辛打断了他的话。

格利高里闭上了嘴。

“只有两个人知道这事,”梅尔辛一边说,一边绞尽脑汁地想着,“我没跟任何人说过,所以一定是托马斯说的。他死前得了老年痴呆症。我想是他说漏了嘴。”

“但他会跟谁说呢?”

“托马斯死前的几个月都住在林中的圣约翰修道院,修士们不许任何人进去,所以他一定是跟某个修士说了。”

“那里有多少修士?”

“二十个左右。但没几个人了解背景,不能明白一个老人念叨一封被埋的信有什么意义。”

“这就好,但那封信现在在哪里?”

“我想我知道,”梅尔辛说,“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好的。”

他们走回了城里。当他们过桥时,太阳正照在麻风病人岛上。他们走进黑漆漆的大教堂,来到西南塔楼,攀上了一条狭窄的楼梯,前往存放神秘剧表演服装的小屋。

梅尔辛有十一年没有来这里了,但积满灰尘的储藏室一向不会有多大变化,尤其是在大教堂里,这座也不例外。他找到了墙上那块松动的石头,把它抽了出来。

菲利蒙的所有宝贝都在这块石头后,包括刻在木头上的爱情短柬。这些东西当中,有一个油布的小包。梅尔辛打开了包,从里面掏出了一个羊皮纸卷。

“我想是这样,”他说,“菲利蒙在托马斯糊涂之后,从他嘴里探听到了这个秘密。”毫无疑问,菲利蒙保留这封信,是想在主教人选不是他时,用作讨价还价的筹码的——然而现在,却被梅尔辛派上了用场。

他把纸卷递给了格利高里。

格利高里展开了纸卷,一边读着,脸上现出了惊恐之色。“天哪,”他说,“那些传言居然是真的。”他把纸片重新卷了起来,脸上的神情就像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这是你想要的东西吗?”梅尔辛问。

“哦,是的。”

“国王会表示感谢喽?”

“会万分感谢的。”

“那么协议……”

“会遵守的,”格利高里说,“克劳德将成为你们的主教。”

“感谢上帝。”梅尔辛说。

八天之后,凯瑞丝一大早正在医院里教洛拉扎绷带,梅尔辛进来了。“我有个东西想让你看看,”他说,“咱们去趟大教堂吧。”

这是一个晴朗却寒冷的冬日。凯瑞丝裹上了一件厚厚的红斗篷。他们过桥进城时,梅尔辛停住了脚步,手指向前方。“尖塔落成了。”他说。

凯瑞丝抬头一望。她能透过仍然围绕着尖塔的蜘蛛网般的脚手架,看出它的形状。尖塔高耸入云,又极其精美。她的目光随着圆锥形的塔尖向上望去,觉得它似乎会无限地延伸上去。

她说:“这是英格兰最高的建筑吗?”

他笑了笑。“是的。”

他们走上主街,走进大教堂。梅尔辛带路,走上了中央塔楼墙内的楼梯。梅尔辛惯于爬楼,但当他们来到塔楼顶部的露天处,也就是围绕着尖塔基座的过道时,凯瑞丝已是气喘吁吁。这里的风强劲又寒冷。

在凯瑞丝喘息之际,他们观赏起四周的景色。整个王桥城在北边和西边展开:主街、商业区、河流,还有医院所在的小岛。上千座烟囱在冒着烟。微缩的人们匆匆地从街上走过,或步行或骑马或推着手推车,或背着工具袋或挎着装有食品的篮子或扛着沉重的大包。男人、女人和孩子,无论胖瘦,无论穿得破破烂烂还是衣着暖和贵重,大多是褐色和绿色的,但时而也有一抹璀璨的孔雀蓝或鲜艳的“王桥红”闪过。看着他们,凯瑞丝惊叹不已:每个人都有着不同的人生,每个人的经历都纷繁复杂,都有着跌宕起伏的过去和充满挑战的未来,有着幸福的回忆和难言的忧伤,有着许多朋友、敌人和心爱的人。

“好了吗?”梅尔辛问。

凯瑞丝点了点头。

他领她上了脚手架。脚手架是用绳子和木条绑扎的,不是固定的。她一向害怕这样的东西,但她不愿说,因为如果梅尔辛能爬上去,她就也能。风吹得整个脚手架都有些摇摆,凯瑞丝斗篷的下摆像船帆一样拍打着她的腿。尖塔像塔楼一样高,而爬绳梯要费劲得多。

他们爬到一半时,停下来休息了一会儿。“这座尖塔很简单,”梅尔辛说,他根本不需要喘气,“就是一个圆,在上面塑了几个角。”凯瑞丝明白了,她看到过的其他尖塔都有像编织一样的装饰,有彩色的石头和瓦片做成的条饰,还有像窗户一样的壁凹。梅尔辛设计之简明,正是他的尖塔看上去像是在无限上升的原因。

梅尔辛往下一指。“嘿,快看那边!”

“我不想往下看……”

“我想,是菲利蒙正要动身去阿维尼翁。”

这她可不能不看。她站在一块较宽的木板上,但仍然不得不双手紧紧地握住一根向上的杆子,才敢确信自己不会掉下去。她使劲地咽了口唾沫,眼睛才沿着塔楼垂直的一面向下望去。

但眼前的情景让她觉得冒险是值得的。一辆由两头牛拉着的小车停在副院长宅第前。准备护卫菲利蒙的一名修士和一名士兵都骑在马上,耐心地等待着。菲利蒙站在小车旁,王桥的修士们一个接一个地上前吻他的手。

所有的人都告别完后,塞姆兄弟递给他一只黑白色的猫,凯瑞丝认出,这是戈德温的猫“大主教”的小崽。

菲利蒙爬进了车里,车夫抽了牛一鞭子。车子缓缓地驶出了门,走上了主街。凯瑞丝和梅尔辛一直目送着牛车过了桥,消失在郊外。

“谢天谢地,他总算走了。”凯瑞丝说。

梅尔辛抬头一望。“离塔顶不远了,”他说,“你马上就要成为英格兰站得最高的女人了。”他又开始向上爬去。

越往上爬风越大,凯瑞丝尽管害怕,但也很高兴。这是梅尔辛的夙愿,由他亲手实现了。此后几百年内,方圆好几英里的人们,每天都能看到这座尖塔,他们会打心底感叹,多么美啊!

他们爬到了脚手架顶部,站在了环绕着尖塔塔顶的台子上。凯瑞丝努力不去想这台子没有能保护他们不掉下去的栏杆。

尖塔的顶部是一个十字架,从地面上看很小,但凯瑞丝这时看出十字架比她自己都要高。

“尖塔的顶上都要有十字架,”梅尔辛说,“这是惯例。但十字架的刻法就各自不同了。沙特尔大教堂的十字架上刻着太阳。我也另有设计。”

凯瑞丝看到,在十字架的底部,梅尔辛放置的是一个真人大小的石头天使。跪在地上的天使并没有抬头仰望十字架,而是目光向西,俯视着王桥城。凯瑞丝再仔细一看,发现天使的形象也不符传统。小小的圆脸显然是一位女性,五官端正,留着短发,使她隐隐约约地感到这是一张熟悉的脸。

接着她认出了,这正是她自己的脸。

她大吃了一惊。“他们会允许你这么干吗?”她说。

梅尔辛点了点头。“半座城的人都认为你已经是一位天使了。”

“可我不是。”她说。

“不是,”他说着,脸上又浮现出那种令她心醉神迷的微笑,“但你是大家见过的最接近于天使的人。”

一阵狂风突然咆哮起来。凯瑞丝一把抓住梅尔辛。他紧紧地抱住她,两脚叉开,泰然自若地稳稳站住。狂风来得快,去得也疾,但梅尔辛和凯瑞丝仍然紧紧地相拥在一起,站立在世界之巅,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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