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怜叹道:“你……让我怎么说你好?”
三郎安静地道:“你说吧。”
谢怜道:“你怎么就是不听话?说了让你别动,你还直接跳下来,拦都拦不住,真让人担心。”
那少年似乎噎了一下,再开口时语调有些怪异,道:“你要说的就是这个?”
谢怜道:“你还想我说什么?”
三郎道:“比如,问我是不是人。”
谢怜道:“为什么要问这个?”
三郎道:“没必要吗?”
谢怜道:“有必要吗?你有哪一点表现的像个人吗?”
“……”
谢怜道:“三郎,虽然你很厉害,但你真是我见过伪装最不上心的鬼了。”
沉默片刻,三郎道:“那你明知我很厉害,为什么还要跟着往下跳?”
谢怜睁眼道:“难道你以为我往下跳是因为觉得你很弱吗?”
三郎道:“那你为何要担心?”
谢怜觉得他的思路很奇怪,道:“我担心你当然只是因为你,和你是弱是强有什么关系?”
“……”
谢怜在他臂弯里抱起了手臂,道:“而且,与人相交,看的是投缘不投缘,又不是看身份。我若喜欢你,你便是乞丐我也喜欢;我若讨厌你,你就是皇帝我也讨厌。不应该是这样吗?所以,没必要问吧。”
“……”
这少年一贯伶牙俐齿,居然接连几句被他堵得说不出话,这可太难得了。三郎终于笑出了声,道:“嗯,你说的真是非常有道理。”
谢怜也跟着笑了两声。笑着笑着,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忽然反应过来了。
笑什么啊!他居然就这样一直被人抱着。最可怕的是不知不觉间他已经习惯这个姿势了!
谢怜心道这可真是要人老命,赶紧一挣,怎料却被抱得更紧,他只好提醒道:“你可不可以……?”
那少年道:“什么?”
谢怜道:“可不可以……?”还用手肘轻轻撞了他一下暗示。三郎却仿佛听不懂的样子,道:“可不可以什么?”
谢怜没办法了,老老实实地道:“请问,你可不可以放我下来?”
真是丢人现眼!
三郎还状似很乖的样子,彬彬有礼地道:“哦,原来是这个呀,哥哥为何不直说呢?当然可以了。”
“……”谢怜才堵了他两回就又被堵了回来,道:“你小小年纪,怎么能这个样子?”
三郎笑了一阵才道:“我错了,为表诚意,哥哥,请。”
谢怜终于踩到了一片坚实的土地,走了没两步却踩到一个东西,似乎是一条手臂。他很快站稳,三郎还是扶了他一把,道:“小心。”
他轻描淡写地加了一句:“我说了,地上很脏。”
谢怜终于明白那“脏”是指什么了。
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明月,极为美丽,只是被框在一片四四方方的天空内,令人联想到那只坐井观天的青蛙。
谢怜伤脑筋地道:“这地方设了禁阵,上不去。”
三郎倒是心情不错,道:“那就待会儿再上去。风景倒也不错。”
谢怜哭笑不得:“你怎么回事,一会儿说这里脏,一会儿又说风景不错。”
远处刻磨似乎爬了起来,谢怜道:“劳驾,能问个话吗?”
刻磨恨声道:“你们杀了我的士兵,有什么话好答,来打就是。”
三郎抱着手道:“是我杀的,他没动手。你可以答他,然后跟我打。”
“……”
谢怜心想,这可真是有道理得都没法儿反驳了。刻磨却怒道:“你们都是那个叛徒找来的帮手,都是一样的!”
谢怜莫名道:“什么叛徒?”
刻磨一长串情绪激烈的咒骂砸了过来,语速快到谢怜一脸懵然,只好偷偷地道:“三郎,三郎。”
三郎扑哧一笑,道:“他在骂人。他说,半月国师这该死的,居然把他所有的士兵都推下来了,他一定要再把她吊死一万次。”
谢怜忙道:“等等!完全不对啊?”
短短一句话里,就有两个不对。
第一,半月国师和半月士兵这两方,居然是敌对的?!
第二,他一直以为那在城中游荡的白衣女冠便是半月国师。可听这描述,怎么更像是……另一个人?
他打断刻磨:“你说的国师,可是那个被吊着的黑衣少女?”
刻磨:“除了她还有谁?!”
谢怜:“那才是半月国师?那在古城里闲逛的一对黑白女冠又是谁?”
刻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从没见过!”
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
刻磨也发现他似乎搞错了什么,疑道:“你们跟她真不是一伙的?那你们为什么要杀死我的士兵?只有她才会想这么做!”
谢怜讲道理:“这不是因为你把我们扔下来了,不得已自保吗?”
刻磨大怒:“胡说八道。我扔你们了?明明是你们自己非要往下跳的!”
“……”谢怜被他堵回去了,道:“罢了!我们是前来收服半月国师的,绝不是她的盟友。既然咱们眼下都被困在这坑底,不如同仇敌忾。能不能请你告诉我,半月国师究竟做了什么?”
刻磨对他们的仇才燃起不到一炷香,完全比不上对国师经年累月的恨,勉强收了一点敌意,道:“她背叛了我们。和永安的最后一战,我们本来还能再撑一段时日,可她亲手打开了城门,放了敌军进来屠城!”
“什么?!”
刻磨咬牙道:“我一发现她干了什么,就把她杀了。屠城后,我这些战死的士兵怨气冲天不能解脱,可她死后也还不放过我们,经常抓住我一个士兵就推进这坑里。罪人坑被她设了阵,他们爬不上去,只能夜夜长号,只有撕咬活人的时候才能解恨。这全都是她害的!”
原来如此。谢怜终于明白一路所见都是怎么回事了。叛变的国师和战死的士兵,死后依旧不能和解,双方亡魂仍在故土游荡斗争。而那些过关路人,都是被刻磨投喂给了士兵亡灵,用撕咬血肉的方法以缓解它们的怨气。
可是,他依然觉得哪里不对。
谢怜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刻磨道:“你问我,我问谁?!”
这时,三郎忽然道:“你用来投喂它们的活人,全都是进来找善月草的?”
刻磨道:“偶尔也有来盗宝的,但这里早被永安人洗劫一空,没什么宝了。”
谜团越来越多,谢怜的眉也越蹙越紧。士兵们的亡灵被束缚在故土无法离开,可听命于半月国师的蝎尾蛇却在不断出去咬人,为他们提供源源不断的新食物。他道:“难道半月国师就没注意到,这是在为敌人打开方便之门?”
三郎却道:“哥哥若有疑问,不如直接去问那半月国师。你看,她来了。”
闻言,谢怜仰头望去。还是那片四方的夜空,但四方之中,有一个小小的人影纵身一跃,向他们急速落下。
正是之前被吊在长杆之上的黑衣少女!
这少女落地不似真人,只像谁丢了件衣服下来,轻飘飘的没入黑暗。谢怜暗赞一句身法不错,就见黑暗中燃起一道火光,映出一个掌心托着一团火焰的黑衣少女。
她竟是只有十六七岁的模样,双眼黑黑的,倒不是不漂亮,只是一副很不快乐的样子,脸上几块淤青。任谁也想不到,半月国师,居然是这样子的。
谢怜忍不住往旁边看了一眼。
因为那国师托起的火焰非常小,并没有照亮罪人坑底的全貌,他们依旧隐没在黑暗之中,但借着那远远的一点火光,他能看到身旁一个红衣身影。
不知是不是错觉,三郎原先已经比他高了,可现在的他,似乎更高了一些。谢怜的目光缓缓向上移去,来到这少年的喉间,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往上,停留在形状优美的下颌上。
那少年的上半张脸依旧隐没在黑暗中,这下半张脸,也似乎和之前有着微妙不同。虽是俊美不减,但线条轮廓似乎更明晰了些。也许是注意到了他的目光,这张脸微微一侧,转了过来,唇角浅浅一弯。
也许是太想看清了,不知不觉间,谢怜又朝他走近了一步。
而那半月国师看到这边有两个人影,怔住了。想来方才在黑暗中,她完全没捕捉到一丝一毫花城存在的痕迹。她问道:“你们是谁?”
她一开口,声音和谢怜想象的差距颇大,仿佛一个闷闷的小孩在自言自语。谢怜道:“我是个神官,这是我的朋友。”
国师道:“你们从没来过,我以为你们早就不管这儿了。”
说完,她就盯着谢怜一阵猛看,看得谢怜身上几乎发了一层毛,才困惑地道:“但你身上为什么……一点儿灵光也没有,反而一脸晦气?”
“……”
谢怜在自己脸前挥了挥,仿佛要挥散那无形的晦气,道:“真有这么重吗?”
半月国师道:“很重……而且你怎么会和这么厉害的邪物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