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玛丽向世人宣告她才是英格兰女王,等于同伊丽莎白女王为敌。”
“那又如何?伊丽莎白又不足为惧。”
“可咱们有什么好处?倘若树敌,总该有利于自己,不然只怕要自食恶果。”
夏尔那张马脸上浮现出贪婪之色。“继查理曼大帝之后,我们将统治最伟大的欧洲帝国,甚至连西班牙的腓力也无法匹敌,他的属地太过分散,统治起来比登天还难,而法兰西新帝国的领土紧密相连,其财富与军力集中统一。陆地上,南起爱丁堡、北至马赛,都是我们的疆土;海洋上,上自北海、下至比斯开湾,也都受我们管辖。”
皮埃尔壮着胆子和夏尔争辩。“既然有此雄心,就应该韬光养晦,不该让英国人知道。现在他们已经有所防范。”
“那又能奈我何?伊丽莎白手下的国家一穷二白,还没有陆军。”
“但有一支海军。”
“不成气候。”
“但岛屿易守难攻……”
夏尔打了个响指,表示不想再听。“说眼前的事吧,”他递过一张厚纸,上面还盖了官印,“你要的东西。婚姻无效判决书。”
皮埃尔感恩戴德地接过了。事实明摆着:两人不曾同房;可即便如此,拿到无效判决也并非易事。他仿佛卸下包袱。“想不到这么快。”
“我这个枢机可不是白当的。你还真行了礼,倒是有胆色。”
“好在不是白费工夫。”夏尔和皮埃尔策划的这次全面突袭中,城中共有数百个新教徒被捕。“只是大多交了罚款了事。”
“他们放弃信仰,咱们就不能烧死他们,尤其是那些贵族,比如尼姆侯爵夫妇。贝尔纳牧师必死无疑,谁叫他严刑拷打也不肯改变信仰。还有,我们在印刷间搜出几页法语《圣经》,所以你这个前任岳父无论如何也不能靠改宗脱罪。吉勒·帕洛等着烧死吧。”
“凡此种种,吉斯家成了天主教英雄。”
“多亏了你呀。”
皮埃尔垂下头,表示感谢赏识,心中得意扬扬。这是发自肺腑的心满意足。这正是他想要的:成为本国最具权势之人的心腹。这一刻是他的凯旋。他极力掩饰心中狂喜。
只听夏尔说:“不过,我急着替你弄到文书,还有一个原因。”
皮埃尔眉头一皱。这唱的又是哪一出?在整个巴黎城,论诡计多端,能和他皮埃尔媲美的只有一个夏尔。
夏尔接着说:“我替你相中了一个人。”
“老天!”皮埃尔大吃一惊。这一下猝不及防。脑海里一下子浮现出韦罗妮克·德吉斯的名字。莫非夏尔改变了主意,同意皮埃尔同她结为连理?他心头一喜。莫非两个美梦都成了真?
夏尔又说:“我侄儿阿兰才满十四岁,跟一个女仆勾搭上了,还搞大人家了肚子。要他娶了她,那可不行。”
皮埃尔如遭雷击。“一个女仆?”
“阿兰呢,以后会给他安排政治联姻,吉斯家的男子一律如此,只有我等出任圣职的除外。不过我想好好照顾这个女仆。我相信你会明白,毕竟你们身世相同。”
皮埃尔想吐。他本以为和夏尔初战告捷,自己的身份会更像家族一员。此刻他终于醒悟,自己同他们根本是天差地别。“您想让我娶一个女仆?”
夏尔哈哈大笑。“听你这话说的,像死刑似的!”
“更像无期徒刑。”这可如何是好?夏尔讨厌被人顶撞。眼见着前途无量,要是一口回绝,说不定再无出头之日。
只听夏尔说:“会付给你供养费。每个月五十里弗赫。”
“我在乎的不是钱。”夏尔挑起眉毛,诧异皮埃尔胆敢抢白。“是吗?那你在乎什么?”
皮埃尔思忖,有一样东西或许能弥补这份牺牲。“我想要的是一项权利,自称皮埃尔·奥芒德·德吉斯。”
“娶了她,再商量。”
“不行。”皮埃尔知道,成败在此一举。“婚书上的名字必须是皮埃尔·奥芒德·德吉斯,否则我不会签字。”这是他第一次在夏尔面前放肆。他屏住呼吸,等着夏尔的反应。也许是勃然大怒。
只听夏尔说:“你这个小杂种还真是铁了心,啊?”
“不然也不会成为您的得力助手。”
“这倒是。”夏尔一阵沉吟,然后开口说,“那好吧,我答应你。”
皮埃尔长舒一口气,几乎浑身瘫软。
夏尔说:“从今往后,你就是皮埃尔·奥芒德·德吉斯。”
“多谢大人。”
“那丫头就在隔壁,沿着走廊就是。去见见她,认识认识。”
皮埃尔朝门口走去。
“客客气气的,”夏尔叮嘱,“亲她一下。”
皮埃尔没接口,直接出了门。他在门口呆立片刻,觉得腿脚发软,一时难以消化。他分不清自己是喜是悲。刚摆脱了一段不如意的婚姻,却又逃不掉另一段。可他毕竟是堂堂正正的吉斯人了!
他振作精神。还是该瞧瞧这个未来的妻子。显然身份低贱,不过说不定是个美人儿,毕竟她迷住了阿兰·德吉斯。可话说回来,对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挑起他的兴致也不需要多少姿色:最要紧的就是肯投怀送抱。
他沿着走廊来到隔壁房间门口,没敲门就走了进去。
沙发上有个女子捂着脸啜泣。她一副下人打扮。皮埃尔看出她体态丰满,也许是怀了孕的缘故。他反手关上门,女子抬起头。
皮埃尔认得她。是那个相貌平平的奥黛特,韦罗妮克的侍女。一见到她,皮埃尔就想起自己求之不得的新娘,这根刺会梗着他一辈子。
奥黛特也认出是他,含着泪勉强微笑起来,露出歪歪斜斜的牙齿。她开口问:“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
皮埃尔答道:“主保佑我。”
父亲吉勒·帕洛被烧死之后,母亲终日郁郁。
对西尔维而言,这才是最大的打击,比皮埃尔的背叛还痛心,甚至比父亲的行刑更惨痛。她一直把母亲看作岿然不动的磐石,是她生命的基石。小时候磕了碰了,有母亲给她涂药;肚子饿了,母亲给她准备饭菜;父亲发脾气,也是母亲护着她。可如今伊莎贝拉意志消沉,整天呆坐在椅子上,西尔维生火,她怔怔望着;西尔维做好饭菜,她就呆呆地吃喝;要是西尔维不替她更衣,她一整天连衣服也不换。
书店里搜出了刚印好的几页法语《圣经》,摞成一摞,吉勒死罪难逃。那几页纸只等着裁好装订,随后转移到城墙街的秘密仓库。可惜迟了一步。吉勒罪恶昭彰:不仅信奉异教,还传播邪说。他罪无可恕。
在教会看来,所有禁书中,属《圣经》最是危险,尤其是译成法语、英语的,还用批注解释此段证明新教教义之恰当云云。神父说天主圣言岂是普通百姓理解得了的,他们需要指引。新教徒则认为《圣经》能让人豁然开朗,明白神父的舛误。总之,两派都认为,席卷欧洲的这场宗教冲突,追根究底就在读经。
吉勒店里的伙计都一口咬定对那些印刷纸一无所知。他们经手的只有拉丁圣经和允许刻印的书籍,一定是吉勒趁他们回家之后夜里偷偷印的。到底还是罚了钱,但他们保住了性命。
按照律法,倘若犯人因为异端罪处决,则财产一律没收;不过执行起来并不严格,也总有空子可钻。但吉勒倾家荡产,妻女二人落得身无分文,幸好两人揣着店里的现钱及时逃走,书店随即被同行的印书商占了去。
母女俩回店里求情,想把衣物拿上,却得知已经给卖掉了——旧衣服是抢手货。她们租了一个房间,挤在一起。
西尔维不善女红,从小家人只教她卖书,她没学过穿针引线。家境优渥的女子落魄了,走投无路时为了讨生计,常常替人缝衣服,可她根本不会。现在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给教友当洗衣妇。突袭之后,大部分信徒依然坚持真信仰,交了罚款之后,很快重新召集会众,也找到了新的秘密礼拜地点。从前的熟人常常多付给她工钱,但仍然不够维持母女俩的温饱,从书店里带的钱也渐渐花光了。那是十二月,天冷得刺骨,寒风如一把利刃,刮过巴黎高而窄的大街小巷。
这天西尔维来到塞纳河边,浸着冰冷的河水替让娜·莫里亚克洗被单。双手冻僵了,她再也忍不住,哭个不停,这时一个男人路过,说五个苏给他吹箫。
西尔维不答话,只是摇头,继续洗她的被单,男人就走了。
但这个念头在脑子里生了根。五个苏合六十便士、四分之一里弗赫,够买一担柴火、一条猪腿、一周的面包。只要把男人那话儿含在嘴里。总不至于比现在这份活计糟糕吧?当然,那是罪过,可双手冻成这样,谁还有心思管什么罪过。
她把洗好的床单抱回家,晾在屋子中央。柴火眼看要用完了,不够明天烘干衣服的。要是她拿着潮乎乎的被单上门,就算是新教徒也不会付钱。
当晚,她大半夜都睡不着。她想不通自己有什么迷人之处。皮埃尔只是逢场作戏。她从不自认容貌姣好,现如今更是又瘦又脏。但河边那个人却不嫌弃她,那么应该不止他一个吧。
早上出门,她用最后的一点钱买了两枚鸡蛋,点了剩下的柴火煮熟,母女俩一人一个,就着上周剩下的干面包吃了。她们一无所有了,只能活活饿死。
新教徒总说上帝会供给我。可他没有。
西尔维梳好头发,洗干净脸。家里没有镜子,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模样。长袜脏了,她翻过来穿。她出了门。
她不知道该怎么做。她沿着路边走,可没人搭讪。也是,谁会主动开口?该她去招揽。她对迎面走来的男人媚笑,但他们都面无表情;她对其中一个说:“五个苏,给你吹箫。”对方一脸难堪,匆匆走了。是不是该露出胸脯?可天这么冷。
她瞧见一个年轻女子穿着红色旧外套,挽着一个衣着光鲜的中年男子。看她的姿势,仿佛怕他跑了。
女子瞪了西尔维一眼,当她是抢生意的。西尔维很想跟她搭话,但对方一心要把男子带去什么地方。西尔维听见她说:“拐个弯就是,宝贝儿。”西尔维这才想到,要是拉到主顾,还没有地方可去。
她不知不觉走到城墙街,路对面就是帕洛家藏禁书的仓库。这条路车马不多,不过男人大概更愿意在背街小巷招妓。果不其然。一个男人在她面前停下脚步,开口说:“奶子不错。”
西尔维一颗心跳到嗓子眼儿。她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五个苏,给你吹箫。胃里翻江倒海。真要走这一步?可自己又冷又饿。
只听男人说:“睡一次多少?”
她压根没想过,一时答不出来。
男人见她犹豫,大不耐烦。“住在哪儿?近吗?”
不能带她去家里;母亲在。“我没住处。”
“傻娘们儿。”男人骂骂咧咧地走了。
西尔维忍不住想哭。她就是个傻娘们儿,什么准备都没有就出来了。
她的目光落在马路对面的仓库。
禁书应该都销毁了。新书商要么用仓库来放书,要么租了出去。
不过钥匙可能还藏在砖块后面。说不定这仓库就是她的“住处”。
她穿过马路,取下门柱旁那半块松砖头,伸手一摸。
钥匙还在。她掏出钥匙,堵上砖头。
她踢掉门前的垃圾,用钥匙开了门,迈进屋子,关上门,上了门闩,又点亮油灯。
里面还是老样子,木桶还是从地板摞到棚顶。木桶和墙壁之间的地方足够用。仓库里铺的是坚硬的石板地面。这里将是见证她无耻行径的地方。
桶上落了一层灰,看样子仓库没怎么用过。不知道那几只空桶动过没有。她试了试,轻轻松松就提了起来。
后面装书的箱子也还在。她心里冒出个怪念头。
她掀开一只盖子。满满一箱子法语《圣经》。
怎么回事?母女俩都以为新书商接管了一切,但看样子他并不知道这间仓库。西尔维皱着眉思索。父亲一定要她们保守秘密,就连手下的印刷工人也不知情。父亲还告诫她,等成婚之后再跟皮埃尔透露。
除了西尔维和母亲,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仓库。
这么说,书也都没人动过——有好几百本呢。
这可值不少钱。但得找到买主才行。
西尔维捡了一本法语《圣经》。这可比卖身的五个苏值钱多了。
和从前一样,她用粗麻帕子把书包好,用细绳系上。她出了仓库,仔细锁好门,藏好钥匙。
她朝家走去,心中燃起了新的希望。
母亲正呆望着壁炉的余烬。
书是贵重东西,得去哪儿找买主呢?自然只有新教徒。她的目光落在昨天洗好的被单上。这是让娜·莫里亚克家的,而让娜也是圣雅克郊外狩猎小屋的教友。让娜的丈夫是做船货经纪的——谁知道做些什么。她想起他家没买过圣经,不过肯定出得起钱。只是夏尔枢机的突袭不过是六个月前的事,他又敢不敢买?
被单晾干了。她让母亲帮忙叠好,然后用被单裹住圣经,朝莫里亚克家走去。
她算好时间,赶在一家人吃午饭的时候来敲门。女仆瞧她一副穷酸打扮,叫她在厨房里等着;西尔维孤注一掷,怎么能坏在一个女仆手里?她一把推开对方,走近餐厅。炸猪排的香味钻进鼻孔,叫她胃里一阵抽搐。
吕克、让娜夫妇和儿子乔治正围着桌子吃饭。吕克热情地跟她打招呼:他总是乐呵呵的。让娜则一脸警惕。她是家里的顶梁柱,丈夫和儿子专爱插科打诨,叫她苦不堪言。乔治曾追求过西尔维,如今几乎不忍正眼瞧她。西尔维从前是印书商的女儿,家境殷实、衣着体面,而今已经沦为脏兮兮的乞丐。
西尔维拿出被单里的书递给吕克,买主十有八九是他。她说:“我记得您还没有法语的《圣经》呢。请过目。”她很早就学到,客人要是亲手翻看过,就更愿意买下。
吕克一边翻看,一边啧啧称赞。他对太太说:“咱们该有一本法语《圣经》。”
西尔维对让娜露出笑脸。“上帝自然会欣许。”
让娜说:“这可是违法的。”
吕克答道:“信仰新教也违法。书可以藏起来。”他望着西尔维问:“多少钱?”
“父亲从前卖六里弗赫。”
让娜啧啧一声,好像嫌太贵。
西尔维又说:“不过因为现在的情况,五里弗赫就给您。”她屏住呼吸。
吕克有些犹疑。“要是四里弗赫嘛……”
“成交。书是您的了,愿上帝赐福于您。”
吕克摸出钱袋子,数了八枚泰斯通银币,一枚等于十个苏、半里弗赫。
“多谢,”西尔维说,“还有被单的十便士。”她现在不缺这几个铜板,但想起双手挨过的苦痛,又觉得是自己辛苦赚得的。
吕克笑了笑,又挑了一枚小“迪散” <small>[4]</small> 硬币,正好十便士。
吕克又翻开书。“等我那个合伙人拉迪盖看见,一定眼红。”
西尔维急忙说:“仅此一本。”物以稀为贵,所以新教书籍才卖得上价。父亲教她不可让人知道存货富裕。“要是我哪天找到,就带去给拉迪盖。”
“有劳了。”
“请别说我给了您便宜价!”
吕克心照不宣地一笑。“至少等他付了钱之后。”
西尔维谢过吕克就告辞了。
她有种解脱后的虚脱感,甚至没力气庆祝。她进了临近的酒馆,要了一大杯啤酒,大口大口地喝光了。肚子没那么饿了。走出酒馆的时候,她觉得轻飘飘的。
快到家了,她买了火腿、奶酪、黄油、面包还有苹果,又买了一小坛酒。之后又去买了一麻袋柴火,花十便士雇了个小厮,替她扛回家。
她进了家门,母亲诧异地望着她手里的东西。
“好呀,妈妈,”西尔维说,“咱们的苦日子到头了。”
1559年圣诞节后第三天,郁闷至极的皮埃尔第二次娶了亲。
他本来打定主意,婚礼走个过场了事,他才懒得假装庆祝。他既没有邀请客人,也没安排早上的喜宴。他不想让人瞧不起,所以穿了那件新做的深灰色外套。颜色沉郁,恰好配他的心情。他踏进堂区教堂,刚好听见敲钟,时间一分不差。
他瞧见韦罗妮克·得吉斯,吓得魂飞魄散。
只见她坐在小教堂后排,周围还有六七个吉斯府上的女仆,想必是奥黛特的姐妹。
在皮埃尔看来,韦罗妮克目睹自己这一场奇耻大辱,是糟糕至极。韦罗妮克才是他的意中人。他同她攀谈、向她献殷勤,竭力表现出同她门当户对。可惜这都是他痴心妄想,夏尔枢机毫不留情地点醒了他。韦罗妮克亲眼见证皮埃尔同自己的女仆成亲,这简直比死还可怕。他想打退堂鼓。
接着他又想起自己得到的报酬。熬过去之后,他就要在登记簿上签上新名字:皮埃尔·奥芒德·德吉斯。那才是他梦寐以求的荣耀。他从此跻身大名鼎鼎的吉斯家族,成为光明正大的一员,谁也没法夺走。他虽然娶了一个丑八怪女仆,还要替别人养孩子,但他从此就是吉斯人了。
他一咬牙,发誓忍辱负重。
仪式匆匆结束,司铎收的是最低的费用。
其间韦罗妮克和那几个丫头不住地嘻嘻哈哈。皮埃尔搞不懂哪里好笑,忍不住觉得她们是在嘲笑自己。奥黛特老是扭头对她们傻笑,那一口坏牙仿佛破败墓地里的墓碑,紧紧排成一排,东倒西歪。
礼成之后,奥黛特挽着玉树临风、野心勃勃的新郎走出教堂,一脸自豪,似乎忘了这桩婚事并非他自愿。莫非她在自欺欺人,以为博得了他的爱慕?
白日做梦。
两个人一路走回家。房子是夏尔枢机替他们置办的,陈设简单,位于大堂区,临近圣埃蒂安酒馆。大堂区是巴黎人每天光顾的集市:肉、酒、有钱人穿旧不要的衣服。韦罗妮克和那几个侍女不请自来。一个丫头带了一瓶酒,她们硬是要进门,说要为新郎新娘举杯。
她们好不容易才走,不停打趣说新人等不及要入洞房了。
皮埃尔和奥黛特来到二楼。只有一间卧室、一张床。
这一刻之前,皮埃尔并没有想过是否会和妻子过正常的夫妻生活。
奥黛特往床上一躺。“哎,好啦,现在咱们是夫妻啦,”她撩起礼服,赤身裸体,“来吧,别浪费嘛。”
皮埃尔恶心到不行。她的一言一行如此伧俗,叫他厌恶到了家。他打心底里憎恶。
这一刻他就知道,自己绝不会同她有任何关系,不管是今天还是这辈子。
十
巴尼·威拉德恨透了当兵。饭菜叫人反胃,天气冷的时候冻死人,热起来也要人命,而且周围的女人只有跟着营地跑的娼妓,都是些走投无路、一脸苦相的女子。巴尼他们连队的队长戈麦斯心肠歹毒,爱仗着身材魁梧欺凌弱小,酷爱用那只铁手惩罚违纪的属下。最最倒霉的是,他们几个月都没发军饷了。
巴尼想不通西班牙腓力国王怎么可能入不敷出。他可是天下第一富豪,可又总是亏空。
巴尼在塞维利亚海港曾亲眼见过一艘艘盖伦船满载秘鲁的银子。钱都挥霍到哪去了?反正没给部队。
两年前,他们乘着何塞与玛利亚号逃离塞维利亚,来到这个叫尼德兰的地方。这是个松散的联邦,共有十七个城邦,临着欧洲北海岸,夹在法德之间。出于什么历史原因,尼德兰归西班牙国王统治,具体为什么巴尼一直没弄明白。西法交战之时,腓力派兵驻扎在尼德兰。
巴尼、卡洛斯和埃布里马三个人是冶金的行家,所以给派去当炮手,负责检修和发射那些大家伙。虽然交过战,不过很少轮到炮手上阵跟敌军短兵相接,三个人也因此幸免于难。
1559年4月,西法两国签订议和条约,距今快一年了。腓力国王战胜还朝,但没有调动部队。巴尼猜想,国王是想震慑这些阔绰无比的尼德兰人,看着他们乖乖交税。可战士们无所事事,心中不忿,渐渐不服管教。
戈麦斯的连队驻守在莱厄河畔的科特赖克镇,当地人对士兵多有不满。他们是一群外国人,佩带着武器,爱酗酒闹事、大呼小叫,因为拿不到军饷,常顺手牵羊。
尼德兰人生性桀骜不驯。他们想叫西班牙军队滚蛋,对此并不遮掩。
三个人都不想留在军队。巴尼自己有家,王桥住得舒舒服服,他也很想念家人。卡洛斯琢磨出新式炼炉,日后保准发大财,他想重操旧业,做回铁匠。至于埃布里马有什么打算,巴尼虽不清楚,总之不会是当一辈子兵。然而逃走可没那么容易。其实每天都有人当逃兵,一旦抓住就是枪决。巴尼几个月来一直在等机会,可等来等去也不见。难不成是自己太谨慎了?
这期间,他们的时间都耗在酒馆里。
埃布里马好赌,像着了魔似的,手头有一点钱就想狠狠赢一笔。卡洛斯的钱都败在酒上。巴尼的弱点则是一个色字。科特赖克镇旧市场上的圣马丁酒馆同时满足了这三份需要,那里有牌局、西班牙葡萄酒和一个俊俏的女侍。
巴尼听女侍阿努克用法语絮絮抱怨死鬼丈夫;卡洛斯要了一杯酒,喝上整个下午。埃布里马、铁手戈麦斯和另外两个西班牙士兵开了牌局,埃布里马大杀三方。其他三个人不停喝酒,不管是输是赢都大声叫嚣,只有埃布里马轻声细语。他对赌牌十分认真,总是小心算计,押得不高也不低。他也有输的时候,不过还是赢的时候多,因为别的赌客不动脑筋,乱押一气。这一天,他手气又不错。
阿努克闪进厨房,卡洛斯对巴尼说:“西班牙陆海两军应该统一弹丸大小,英格兰就是一般标准。造一千个同样大小的铁炮弹,和给二十种炮造二十种不同大小的炮弹相比要省钱。”他们同往常一样,说的是西班牙语。
巴尼说:“这样一来,就不会上膛的时候才发现炮弹比炮筒宽一寸——这事儿咱们可不止一次遇到了。”
“千真万确。”
这时埃布里马从牌桌旁站起来。“今天到此为止了,几位绅士承让。”
“慢着,”戈麦斯没好气,“总得让我们把钱赢回来吧。”
另外两个士兵也跟着嚷嚷,一个大喊“就是”,另一个在桌子上捶了一拳。
“不如明天吧,咱们玩了一整个下午,我想喝一杯,趁这会儿买得起。”
“来吧,最后一把,要么押双倍,要么一笔勾销。”
“您剩下那些可不够哩。”
“算欠你的。”
“借账难免借成冤家。”
“快来!”
“别了,队长。”
戈麦斯腾地站起身,撞翻了桌子。他身高六英尺,身材壮硕,几杯雪莉酒下肚,面泛红光。他大声嚷:“我说玩儿!”
酒馆里的客人眼见情况不妙,纷纷往边上躲。
巴尼忙走到戈麦斯身前,轻声劝说:“队长,我请您喝一杯吧,那杯洒了。”
“下地狱去吧,英格兰蛮子!”戈麦斯咆哮。西班牙人总把英国人看作北方的蛮夷,和英格兰人对苏格兰人的态度如出一辙。“他非玩儿下去不可。”
“非也,”巴尼张开双臂,做一个讲讲理的姿势,“总有散局的时候,对吧?”
“散也得我来说,我是队长。”
卡洛斯也来帮腔。“没这么个理儿。”他愤愤然。他爱打抱不平,也许因为他自己经受过不公待遇。“在牌桌上,咱们人人平等。”他说得不错:军官和士卒打牌时有这么条规矩。“戈麦斯队长,您心知肚明,不必装傻。”
埃布里马感谢卡洛斯解围,从掀翻的桌子旁走开了。
“给我回来,你这个黑魔鬼!”戈麦斯喝道。
埃布里马极少跟人起争执,而每一次吵架,对方或早或晚,莫不要拿肤色侮辱他。他们已经习以为常。好在埃布里马极沉得住气,没理会这个陷阱。他一声不吭,只扭过身子。
天底下的恶霸都一样,最受不了你不把他放在眼里。戈麦斯怒不可遏,对着埃布里马就是一拳。他喝得醉醺醺,哪管打在哪里?埃布里马只是后脑给擦着了,但戈麦斯挥的是那只铁铸的假手,埃布里马脚下一个趔趄,跪倒在地。
戈麦斯追上前,显然还不解气。卡洛斯从背后将他一把抱住,好让他动弹不得,但戈麦斯已经气急了眼,谁也拦不住。他拼劲挣扎。卡洛斯虽然强壮有力,但戈麦斯更胜一筹,挣脱了。
他用那只好手拔出匕首。
巴尼眼见不妙,连忙抢上,和卡洛斯合力抱住戈麦斯。埃布里马头晕目眩,挣扎着起身。戈麦斯甩开两兄弟,逼近埃布里马,扬起了匕首。
巴尼惊恐万分:眼下已经不是普通的醉酒生事,戈麦斯动了杀机。
卡洛斯伸手去抓戈麦斯那只握匕首的手臂,但对方铁手一挥,只见一道亮光一闪,卡洛斯跌倒在地。
趁着这两秒钟的耽搁,巴尼武器出鞘,那把两尺长、弧形刀柄的西班牙短刀已握在手里。
只见戈麦斯一只手举在半空,伸直了铁手维持平衡,胸前暴露无遗。埃布里马仍头昏眼花,脖子毫无防护,他对准了就要下手,说时迟那时快,巴尼匕首一挥,画了一个大弧,刺中了戈麦斯左侧胸膛。
这是冥冥中的好运,抑或是厄运。巴尼只是胡乱一刺,但尖利的双刃钢刀无巧不巧地刺在两条肋骨之间,深深地嵌入胸膛。戈麦斯痛苦的咆哮只持续了半秒,就戛然而止。巴尼用力抽出刀,伤口喷出一股鲜红的血。巴尼一惊:刀刺中了心脏。
片刻之后,戈麦斯瘫软下去,刀也从无力的手指间松脱。他仿佛一棵大树,轰然倒地。
巴尼惊呆了,卡洛斯骂了一句。埃布里马回过神来,惊问:“这是怎么了?”
巴尼跪下身子,伸手在戈麦斯的脖子上试探脉搏。不跳了。伤口也不再流血。“死了。”
卡洛斯说:“我们杀了一名军官。”
巴尼只是为了救埃布里马,但空口无凭,有什么证据?他放眼四周,只见一屋子证人仓皇逃走。
其中的是非对错,谁也懒得去分辨。醉酒斗殴中,一个小兵杀了一个军官。军队绝不会姑息。
巴尼看见店主对一个十几岁的伙计交代了几句,说的是西佛兰德方言,片刻之后,伙计匆匆而去。巴尼说:“这是去报官了。”
卡洛斯说:“应该是去市政厅。不出五分钟,咱们就要给逮捕了。”
巴尼说:“那么我必死无疑。”
“我也一样,”卡洛斯答道,“我是帮凶。”
埃布里马说:“对非洲人罕有公道可言。”
他们不敢耽搁,夺门而去,跑到集市广场。此刻天上阴沉沉的,日头渐渐西沉。巴尼暗暗庆幸。不出一两分钟就该黄昏了。
他喊道:“去码头!”
三人奔过广场,转上直通河边的莱厄街。莱厄街是这座商埠的通衢,人山人海、车水马龙,满载的手推车、挑着重担的脚夫比比皆是。
巴尼提醒:“慢慢走,免得惹人耳目,瞧见咱们的去向。”
三个缓步慢行,却仍不免引人侧目。看佩剑就知道他们是当兵的。虽然穿的是不起眼的便服,但也太好认:巴尼身材高大、一把乱蓬蓬的红胡子,埃布里马是个非洲人。好在天快黑了。
三人赶到河畔。巴尼说:“得弄一条船。”他一向痴迷航海,基本对付什么船都不成问题。船只放眼皆是,有的系在水滨,有的泊在河中央。然而,极少有人笨到把船扔下不管,毕竟城里到处是外国士兵。大船都配了守夜的,就连小一点的划艇也收了桨、上了锁。
埃布里马说:“蹲下。无论如何,咱们不能让人看见。”
三个人跪在泥滩上。
巴尼张皇四顾。时间紧迫。城守多久能搜到河边?
偷一条小艇不成问题,只要把系在木桩上的链子弄断就是了,难在没有桨,只能顺流而下,无异于束手就擒。更好的办法是游近驳船,制服守夜人,收锚逃走。可来得及吗?况且船越值钱,城守就越穷追不舍。思来想去,巴尼说:“说不好,不如过了桥,拣最近的路出城。”
这时一条木筏子映入眼帘。
这东西值不了几个钱,不过是十几根树干扎成的,中央搭了个矮矮的棚子,可供一个人歇息。船主立在舱板上,顺流而行,用一根长篙调整方向。他旁边堆着一些器具,借着暮色,巴尼瞧着像是捕鱼用的麻绳和桶子。
“这就是咱们的船,”巴尼说,“轻着点儿。”
他跪着潜进水里,其他两个人跟在后面。
河水陡然变深,很快就没到脖子。眼看木筏驶来,三人抓住筏子边沿,先后跃到舱板上。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惊叫起来。说时迟那时快,卡洛斯已经蹿过去,把他掀翻在舱板上,捂住他的嘴,叫他呼救不得。巴尼连忙捞起掉进水里的长篙,把筏子拨回中流。他瞧见埃布里马扯下老头儿的衬衣塞在他嘴里,又从那堆杂物里拿了条绳子,缚了手脚。巴尼发觉他们三个配合默契,无疑是因为曾经联手操纵过重型船炮。
他环顾四周,判断劫船的事没人瞧见。接下来呢?
他开口说:“咱们得——”
“别说话。”埃布里马打断他。
“怎么?”
“说话要留神,不要透露消息。他说不定懂西班牙语。”
巴尼一点就通。这老头儿迟早会跟人说起这番经历——除非杀了他灭口,不过三个人谁也不忍下手。他会交代劫船者的身材样貌,因此他知道的越少越好。埃布里马比两兄弟年长二十岁,因此经验老到,两人欲要冲动时被他及时劝阻,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巴尼于是问:“怎么处置他?”
“先把他留在筏子上,等咱们上了岸,把他扔在河边,绑了手脚、堵了嘴。他没有性命危险,不过等到被人发现,也得到早上了,到那时咱们已经走远了。”
巴尼认为他计划得很周到。
那之后呢?趁夜里赶路,白天藏好。离科特赖克镇多走一英里,就越不容易被追到。再之后呢?要是记得不错,这条河的尽头是斯凯尔特河,流经安特卫普。
他有亲戚住在安特卫普:扬·沃尔曼,父亲的表亲。他转念一想,扬也是卡洛斯的亲戚。梅尔库姆、安特卫普、加来、塞维利亚这条贸易航线是四兄弟合力之功:巴尼的父亲埃德蒙·威拉德、威拉德的胞弟迪克叔叔、卡洛斯的父亲还有扬。要是能逃到安特卫普,应该就安全了。
入夜了。巴尼本想趁夜色赶路,看来是太乐观了。黑暗中很难认清方向;船上没有灯笼,就算有,他们也不敢点,不然被人发现就糟了。云层间,微弱的星光若隐若现。巴尼一会儿能瞧见眼前的河面,一会儿又一抹黑,把木筏划到岸边,只好重新掉头。
他总有种异样的感觉,说不出所以然,接着才想起自己杀了人。真奇怪:这么可怕的事竟然忘了个精光,冷不防地又想起来。他的心情就如同这夜色,暗沉沉的。他一阵心乱如麻。戈麦斯倒地那一幕在脑海里浮现。他跌倒之前,似乎已经断了气。
这并不是巴尼手里的第一条人命。他开过炮,远远地瞄准进攻的士兵,看着几十个身影跌倒,有的当即毙命,有的重伤不治。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并不感慨,或许因为他不曾见到那些死者的脸孔。戈麦斯则不同,这是他亲手犯下的惨事。刀刃触到戈麦斯,随即刺入他体内,手腕的力道挥之不去。他仿佛瞧见跳动的心脏喷出鲜红的血液。戈麦斯为人可憎,结果了他等于为民除害,可巴尼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月亮升起来了,在云层间时隐时现。借着有光的间隙,他们瞧见一处地点,似乎远离人烟,于是把老头儿丢下船。埃布里马把他背到远离河面的干燥角落,让他躺得舒服些。巴尼没下船,只听见埃布里马低声向老人说了什么,似乎是赔罪。的确应该,毕竟老人家什么也没做,无缘无故地遭殃。巴尼听见钱币碰撞的叮当声。
埃布里马跳上木筏,巴尼撑起长篙。
卡洛斯问埃布里马:“你把从戈麦斯那儿赢的钱给他了,是不是?”
月光下,埃布里马一耸肩。“咱们偷了他的木筏,这可是他的饭碗。”
“现在咱们两手空空。”
“你早就两手空空,”埃布里马毫不客气,“现在我也两手空空。”
巴尼又琢磨起追兵的问题。他们会投多少人力财力,巴尼拿不准。官府痛恨人命案子,不过死者和凶手都是西班牙士兵,科特赖克镇议会才懒得浪费钱,为一个死掉的外国人捉拿几个外国人。至于西班牙驻军,要是给他们拿住,那是必死无疑,至于他们是否有心力组织追捕,那就是另一码事了。军队大概会走走过场,最后不了了之。
埃布里马一语不发,陷入了沉思。片刻后,他严肃地问:“卡洛斯,有件事,得一次说个清楚。”
“什么事?”
“咱们现在不在军队里了。”
“倘若他们抓不住咱们。不错。”
“当初登上何塞与玛利亚号,你对那个军官说我是自由民。”
卡洛斯说:“我知道。”
巴尼感觉到气氛紧张。这两年来,大家都把埃布里马当作普通士兵对待。他虽然是一张异国面孔,但和其他士兵平起平坐。现在又该怎么对待他?
只听埃布里马问:“卡洛斯,你认为我是不是自由民?”
巴尼注意到那句“你认为”。言外之意是,埃布里马自认是自由民。
巴尼猜不透卡洛斯的心思。自踏上何塞与玛利亚号甲板,他们就没提过埃布里马的奴隶身份。
卡洛斯沉默良久,最后开口说:“你是自由民,埃布里马。”
“多谢你。我很高兴,咱们把事情挑明了。”
巴尼有些好奇:要是卡洛斯答不是,埃布里马会怎么做?
云层渐渐散开。夜色明亮了些许,巴尼让木筏稳稳地顺着中流,速度加快了。
过了一会儿,卡洛斯开口问:“对了,这条河通到哪儿啊?”
“安特卫普,”巴尼答道,“咱们去安特卫普。”
埃布里马拿不准卡洛斯的话能不能信。主人一句体己话,还是不信为妙;这是塞维利亚一众奴隶的信条。一个人把你当犯人一般拘着,强迫你替他白干活,不听吩咐就一顿毒打,兴致来了就奸淫玩弄——这种人绝不吝惜哄骗你。卡洛斯虽然不同于大多奴隶主,可这种“不同”又有几分?这个答案将决定埃布里马余生的命运。
挨了戈麦斯那一下,他脑袋现在还隐隐作痛。他小心地往头上一摸,感觉到伤处肿起一个大包。好在没有思绪混乱、头晕目眩的症状,他觉得没有大碍。
黎明时分,河流穿过一片树林,他们决定在林中休息,于是把木筏拖上岸,又用树枝掩好。三个人轮番看守。埃布里马梦见自己一觉醒来戴上了手铐。
到了第三天早上,他们远远就望见安特卫普主教座堂的高塔,于是上了岸,任木筏顺流漂浮,徒步走完最后几英里地。埃布里马揣测,现在还不算安全。说不定立即被拿下、扔进大牢,接着交给西班牙军方处置,以谋杀铁手戈麦斯的罪名胡乱审判一通,即刻行刑。不过,进城的路上虽然人来人往,看样子倒没有谁听闻三个西班牙士兵——其中一个红胡子、一个非洲人——在科特赖克镇杀了一名队长、畏罪潜逃。
各地之间沟通消息主要靠商人之间的布告,大部分都关于买卖。埃布里马不识字,不过据卡洛斯说,这种通告里要是包含违法犯罪之事,那一定涉及政治:刺杀、暴乱、谋反。几个外国兵醉酒生事,这种消息很少有谁关心。
三个人在城郊绕来绕去,埃布里马瞧出安特卫普四面临水。西边是斯凯尔特河,其余三面则由运河围绕,同陆地隔开。水道两侧垒了围墙,上面架着一座座桥,分别通到几座城楼。据说安特卫普是天下第一大商埠,守卫自然森严。
就算守卫对科特赖克镇的案子毫不知情,见到几个衣衫褴褛、风餐露宿又佩了剑的人,会不会放进城?几个人忐忑地来到城楼前。
几个守卫似乎并没有奉命捉拿三个逃犯,这叫埃布里马松了口气。他们只是有些狐疑地打量三个人:衣服还是两年前登上何塞与玛利亚号那一身。一听巴尼说是扬·沃尔曼的亲戚,守卫立刻不再怀疑,还主动指路:就在三个人远远望见的那座教堂附近。
这座小岛上布满了长而狭的码头,条条蜿蜒的河道贯穿其间。三个人走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埃布里马心中忐忑:不知道扬·沃尔曼会如何迎接一对身无分文的远房亲戚和一个非洲人?他们也许是不受欢迎的不速之客。
扬·沃尔曼的居所很是气派,几座高高的房子连成一排。几个人忐忑地敲门,下人神色迟疑地引他们进屋。接着扬出来迎客,十分热诚。他看着巴尼说:“你可真像先父年轻的时候,我那会儿还小呢。”扬也继承了威拉德氏族的红头发和金棕眼珠。
他们不想连累扬,决定不告诉他从科特赖克镇出逃的真正原因,只说当了逃兵,因为西班牙军队拖着不发军饷。扬信以为真,似乎还认为拿不到军饷的士兵开小差合情合理。
扬知道他们饿着肚子,马上吩咐备了酒、面包和现成的冷牛肉,接着让他们梳洗一番,找了干净衬衣,他打趣说,因为他们“臭气熏天”。
埃布里马从没进过这样的房子。虽然不如宫殿宏大,却有那么多间屋子,而且还位于城中心。地方虽然宽敞,屋里却塞满了珍贵的家具摆设,像墙上挂的镶框大镜子、土耳其地毯、威尼斯的彩色玻璃器具、各式乐器、精致的瓷壶瓷碗——看样子只是摆设,并不使用。至于屋里挂的画像,也是他见所未见的。尼德兰人似乎喜欢描绘生活场景的画作,画中人物和主人相似,或读书、或打牌、或奏乐,背景是舒适的房间,也和主人的住处相似。他们似乎只着迷日常生活,对西班牙画作中常见的宗教先知和传说人物不大感兴趣。
埃布里马住的房间不如巴尼和卡洛斯的宽敞,不过也没有安排去和下人同住。据此猜测,扬也摸不透他的身份。
当晚,扬为他们接风。他们见到扬一家:女主人海尼、女儿伊玛可和三个小儿子,分别叫弗里茨、耶夫和达恩。
他们靠好几种语言交流。尼德兰西南地区主要讲法语,其余各地有不同的方言。当地许多商人都通晓好几种语言,包括西班牙语和英语,扬也不例外。
扬的女儿伊玛可十七岁了,生得娇美动人,总是笑意盈盈,衬着鬈曲的金发,该是母亲年轻时的样子。伊玛可对巴尼一见倾心,埃布里马瞧出卡洛斯有心讨好她,却是徒然。巴尼笑起来有种痞气,最叫年轻女子动心。在埃布里马看来,卡洛斯为人忠厚可靠,会是个好丈夫,可惜妙龄少女不谙世事,看不透这一层。埃布里马对年轻姑娘心如止水,倒觉得女主人海尼秀外慧中,大有好感。
海尼问起他们从军的始末,埃布里马于是从头讲起,西法两种语言混着说,偶尔夹一两个方言词汇。他讲得绘声绘色,不一会儿就吸引了整桌人。他讲到新炼炉,不厌其详,强调自己的功劳不亚于卡洛斯。他解释如何鼓风,令炭火烧到高温,熔铁源源不断地流出,炼炉每天有一吨的产量。其间他发觉扬注视自己的目光中多了一丝敬佩。
沃尔曼一家是天主教徒,但听说塞维利亚教会欺压卡洛斯,不禁惊怒交加。扬插嘴说安特卫普绝不会发生这种事,但埃布里马不以为然,毕竟两国教会尊崇的是同一位教宗。
扬对鼓风炉兴奋不已,说要带埃布里马和卡洛斯去见艾尔贝特·威廉森,他的金属主要从艾尔贝特家买的。要尽快去——就明天好了。
翌日上午,一行人徒步来到码头附近的居民区,这里显然不如城里繁华。艾尔贝特一家住在一间朴素的房子里,家里还有妻子贝彻和两人文静的八岁女儿德丽克,再就是艾尔贝特的姐姐艾微,她模样标致,守了寡,儿子马图斯约莫十岁。艾尔贝特的房子像极了卡洛斯在塞维利亚的家,都是一条走道连接门口和后院的作坊:一只炼炉、一堆堆铁矿石、石灰石和煤炭。对卡洛斯、埃布里马和巴尼在院子里盖鼓风炉一事,艾尔贝特满口答应;扬说需要的费用就由他先垫上。
之后的几天、几周,三个人在镇里差不多混熟了。尼德兰人辛勤苦干的精神叫埃布里马大为惊诧。除了穷苦人能吃苦——天底下的穷人皆如此,叫他诧异的是连富人也毫不懈怠。扬是镇里数一数二的财主,可他也每周劳作六天。换作西班牙人有这般财富,早就去乡下颐养天年了:买一间大庄园,请一个管家去跟佃户收租,免得阿堵物脏了自己洁白如玉的手指。同时再给女儿说一个贵族当女婿,好叫孙儿承袭个把爵位。尼德兰人似乎不怎么重视爵位,只是爱财。扬买进铁和铜,制造枪支弹药;买下英格兰羊毛,制成呢子,再卖回给英国;他在船货、作坊、农场和酒馆都有投资;他借钱给生意越做越大的商人、入不敷出的主教,甚至郡王。不消说,都是收利息的。大家丝毫不理会教会严禁取利的规矩。
安特卫普同样不在乎异端不异端。城里多的是犹太人、穆斯林和新教徒,坦然穿着彰显信仰的衣饰,生意面前人人平等。市民样貌各异,有和巴尼一样的红胡子,和埃布里马一样的非洲人,还有浅棕色皮肤、一撇小胡子的土耳其人,黄皮肤、头发又直又黑的汉人。安特卫普市民不排斥任何人,除了那些赖账的。埃布里马喜欢这儿的生活。
他是否真正自由,一直没人提起。白天,他同卡洛斯和巴尼来到艾尔贝特家院子,晚上回扬家里吃饭。每逢主日,他都同他们去教堂,到了下午,趁他们午饭醉酒后睡着了,他就溜出门,在乡下找一处地方行水礼。谁也没叫他奴隶,但日常生活间,就仿佛回到了塞维利亚,叫他暗暗担忧。
三人在艾尔贝特家院子里搭炼炉,休息的时候,艾尔贝特的姐姐艾微常坐下来同他们攀谈。艾微四十岁上下,微微有些发福——在尼德兰,衣食无忧的中年妇人大多如此——一双蓝绿色的眸子顾盼生辉。她跟三个人搭话,不过和埃布里马最聊得来,大概因为两人年岁相仿。她谈吐活泼,又爱打听,喜欢问起他在非洲的种种,常刨根问底;有些事他的印象已经淡了。她是个寡妇,又带着孩子,十有八九打算改嫁;埃布里马寻思,艾微该是看卡洛斯和巴尼年轻,不会中意她,所以把心思用在了自己身上。和埃莉萨一别之后,他就一直没碰过女人,不过他并不打算打一辈子光棍,像个戒色的修士。
他们花了一个月,总算大功告成。试炉子的这天,扬和艾尔贝特两家人都聚在院子里。
埃布里马想起之前只垒过一次,这一次能不能成还真没有把握。万一不成,那可要丢人现眼了。更糟糕的是,他们的前途说不定要毁在上面——想到此处,埃布里马猛地意识到,他有心在这儿安顿下来。要是当着艾微的面出丑,那真是无地自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