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宽,把父皇送的那块新墨拿来。”
当这句话久久没有引来回音之后,三皇子这才抬起头来,随即深深叹了一口气。每天在慈庆宫里读书,时间越是长,越是能感受到楚宽的妥帖和好处。人常常只是默默站在这里,就能把你的所有需要全部满足,所以但凡是像现在这样人突然不在,他反而就不习惯了。
“果然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小小的太子殿下迸出了这么一句并不怎么适合此情此景的话,继而就忍不住思量,楚宽这又是上哪去了。前一次人出远门,他还记得,那是去营救被那群叛贼挟持为人质的二皇子,虽说后来没能救成,却也杀光所有叛贼做了陪祭。
而楚宽名为万安宫管事牌子,可母亲从来都没要求楚宽呆在万安宫,反而殷切嘱咐楚宽好好照应他,如今人不在慈庆宫,却也绝对不在万安宫,必定是又出宫办什么事去了。
说起来,自从那次二皇子的事情之后,父皇对人看似疏远了许多,他是不是要劝一劝?
当三皇子在心里盘算着这件事时,他突然听到外间传来了一阵喧哗,然后随着一声三哥,四皇子就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可是,人前脚刚进门,却又拨开门帘对外头大声嚷嚷道:“我和三哥说话,你们全都给我滚远远的,不许靠近!”
三皇子顿时心里一阵纳闷。今天的课已经都结束了,侍读们也都回去了。鉴于之前某些老大人们希望不要在这里用识文断字的内侍,而楚宽又常常在这里执役,这慈庆宫也就是外头有一些洒扫的人,绝对不敢进来又或者偷听,他这四弟的吩咐不是多此一举吗?
四皇子当然不知道自家三哥竟然想的是这个。他一溜烟冲上前来,一把拉起三皇子,东张西望了一会儿,就立刻压低声音说:“三哥,楚宽死了!”
“什么死了?”三皇子第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问了一句之后,他这才终于醒悟到四皇子到底说了什么,脸色遽变,“他怎么可能死的!是谁行刺他,还是……”
还是两个字之后的话,到了嘴边之后,三皇子却硬生生给掐断了。如果不是行刺,那么能杀死楚宽的人,就只可能是父皇。可父皇为什么要这样做?楚宽不是从小和父皇一块长大的人吗?据说,在那个最危险的时期,人曾经救过父皇和太后好几次!
四皇子见三皇子面色变幻不定,低头再看见人拳头捏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握紧,分明是情绪激动,虽说他不怎么明白三哥什么时候和楚宽关系这么好了,但他还是聪明地没有追问下去,而是小声说道:“是陈永寿特地告诉我的,还吩咐让我告诉三哥,今后别再提他。”
在三皇子看来,这就等同于确证父皇因为什么事杀了楚宽。他原本苍白的脸一下子变得更白了一些,待要说些什么,可嘴唇哆嗦了好一阵子,他却愣是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足足好一会儿,他才恢复了语言能力。
“四弟,你让我想一想……”
四皇子看出三皇子此时一颗心已经乱了,他犹豫了一下,最后就小声问道:“这事儿挺突然的,而且陈公公既然这么提醒,背后肯定有名堂……要不,我去请教一下老师?他是父皇很信任的人,而且消息也灵通。这会儿太阳还没落山,我抓紧的话应该来得及跑一趟。”
虽然理智告诉自己,不应该因为这种事去打扰张寿,而且三皇子扪心自问,自己毕竟还没到离不开楚宽的地步,更谈不上多深厚的情分,毕竟,他又不是父皇那样,和人从小一块长大,几十年的朝夕相处。
因此,斟酌了好一会儿,他最终小声说道:“四弟你去见老师的时候,话说得缓和一些,就说楚宽如果死了,父皇会不会因此情绪低落,我这个身为儿子的又该如何。其他的话你不要多问,陈公公既然单独提醒你,这事情最好还是谨慎一些。”
“三哥你就看我的吧!”
四皇子信心满满,却是也顾不得安抚三皇子的情绪了,转身拔腿就跑。他这一走,刚刚勉强维持住太子兄长样子的三皇子,这才完全没有继续假装的力气了,脑海中满满当当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这恐惧不是因为楚宽的死,而是他想到这两年父皇身边已经没了的人。
废后母子三人,再加上楚宽,也许还得算上柳枫这个曾经的管事牌子……这都算得上是父皇曾经最亲近的人了。虽然后两个和前三个的地位天差地别,但在亲近程度上却差不了多少,在历经这样一次次的严重打击之后,父皇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三皇子竭力不去想自己的事,想楚宽的事,而是设身处地试图去站在父皇的立场上思量这一桩桩一件件,一个人枯坐在那里,不知不觉就有些痴了。而外间人没有吩咐却也不敢进来,他也不知道就这么坐了多久,甚至忘了嘴中口渴,腹中饥饿。
直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去而复返,他才一下子惊醒了过来。抬头看到叫嚷着三哥的四皇子风风火火进来,背后却没有跟着张寿,他虽说因为四周环境而意识到夜晚降临,宫门将闭,老师没可能在这种时候入宫,但心里却还到底有些失落和遗憾。
但下一刻,这些情绪就被四皇子挨着他坐下的那番耳语给完全冲散了:“三哥,幸好我去问老师,原来楚宽今天是在白云观约见老师,后来就自尽的!”
感觉到一旁的兄长已经完全僵在了那儿,想到自己之前在张寿那儿听到事情原委时也是这样发懵到几乎失语的情景,四皇子就觉得这完全在情理之中。
虽说张寿没有对他说得太详细,但他还是绘声绘色地把张寿告诉他的故事再次加工了一番,然后转述给了三皇子。哪怕没有朱泾和楚宽一来一往多番言语交锋的细节,可具体事由却很清楚了。
可是,当他说得告一段落,深深吸了一口气打算骂人两句时,就听到了一个幽幽的声音:“这种事居然舍近求远去问张寿,你怎么不知道来亲自问朕?”
兄弟俩同时抬头,当发现来的是自家父皇,四皇子几乎下意识地直接闪到了三皇子背后。见父皇脸色有些青白,眼睛里甚至有些血丝,熊孩子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冲动,竟是鼓起勇气叫道:“父皇你别伤心,为楚宽那种家伙,不值得……”
可他这话还没说完,就发现自家父皇那表情异常吓人,这顿时直接就给镇住了。他有些畏怯地缩了缩脑袋,有心表现得一下自己的勇气,可到头来还是闭上了嘴。结果,皇帝下一刻说出来的话,就把他再次吓着了。于是,熊孩子一千个一万个庆幸自己没继续说下去。
“为他伤心确实不值得。你们的那两个不成器的兄长,都是他杀的,废后也是他杀的,朕现在想想,这母子三人固然做过很多蠢事错事,死了也确实不冤枉,但有些事情,只怕是楚宽栽赃在他们头上的。朕之所以废后逐子,其实有很大一部分都是他促成的。”
三皇子只觉得后背心发凉,想要劝慰,舌头却犹如僵住了似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因为他已然意识到,父皇废后逐子,这其中最大的受益者就是自己,而自己又因为楚宽的死而陷入彷徨,一旦父皇疑心他又或者母亲,那就真的是天大的祸事了。
小小的太子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惊怖之中,直到后背传来了四皇子不停戳戳戳的温软触感,他这才惊醒了过来,可说话的声音却已然有些沙哑:“父皇,这些是老师说的吗?”
“你老师没那么饶舌,他在鬼门关上转了一圈,却几乎什么都没说,话都是他岳父,也就是赵国公说的。当然,赵国公又不是无事不知的阎罗王,这些是楚宽亲口告诉他的。朕想了想,大概是楚宽这次早就做了最坏的打算,要么同归于尽,要么他事败身死。”
“按照他的性格,如果死了,一定不愿意让朕还念着他昔日的好处,所以会把话说清楚,让朕对他恨之入骨才好。”
说到这里,皇帝哂然一笑,随即突然伸出手指,在三皇子背后那呆若木鸡四皇子的额头上猛地一弹,见熊孩子赶紧捂住了额头,他就淡淡地说,“陈永寿怕你们兄弟俩在朕这儿触霉头,所以特意提醒你,你倒好……”
“竟然还特意出宫去找张寿求教?他听到楚宽两个字没对你翻脸,没把你赶出去,就已经算是很有气度了!”
见四皇子噤若寒蝉,三皇子欲言又止,站直身子的皇帝这才淡淡地说:“这段日子,朕伤心难过的次数太多,多到已经快麻木了,这次也不例外。尤其是之前困扰朕很久的某些疑惑也算是有了答案,所以其实也没什么可难过的。”
皇帝虽然如此说,但三皇子却敏锐地看到,自家父皇嘴角下垂,拳头还紧紧握着,分明心情绝不平静。哪怕他并不知道其中很多细节,可是,单单四皇子和皇帝所说的这些,就已经足够让他震动了。于是,刚刚生出的那一点惊悸,顿时变成了另一种冲动。
小小的东宫太子下意识地伸出手去,直接抱住了面前的父皇。然而,他却一个字都没说,只是死死抱着,仿佛要用尽自己的全身力气。
而这种抱大腿哭就完了的招数,张寿确实传授过,但刚刚四皇子风风火火进来后对三皇子说的话,皇帝自忖都听得清清楚楚,绝对没有再教这一招。这也从此刻四皇子那目瞪口呆的样子也能看得出来。
因此,在最初的微微一愣过后,皇帝忍不住就笑了起来。虽说那笑声中满是苦涩,但紧绷的情绪却渐渐放开,直到他听见了一声嚷嚷。
“三哥你好狡猾,也不叫我一声!”四皇子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也扑了上去抱住了皇帝的一条大腿,随即也同样不开口说话,就这么紧紧抱着不放。
眼见小的依样画葫芦学大的,而之前去看五皇子时,那个什么事都不明白的小婴儿,却还冲着他张牙舞爪,最后却咯咯笑了起来,皇帝怔忡良久,最终终究是一手一个,轻轻揉了揉他们的脑袋。
三皇子已然加冠,四皇子却不愿意这么早,所以兄弟俩的装束差别很明显。一个金冠硌手,一个则是依旧总角打扮。所以,只凭这手感,皇帝揉了揉之后,就忍不住笑了。
同样是从小一块长大,二皇子就一心想着和大皇子争,从衣服饮食的精美程度,别院大小,随从多寡,赏赐多少,再到东宫的位子。而三皇子和四皇子却好得抵足而眠,同进同出,甚至小的会为了大的入主东宫而高兴,会为了大的而去故意犯错显拙……
楚宽也许确实做错了很多很多事情,然而,至少有一件事,人却并没有做错,那就是让他痛定思痛,选了当时并不算特别合适的三皇子为太子。
想到这里,皇帝终于摇了摇头,试图把这些遐思都从脑海中驱赶出去,随即就松开手说:“好了好了,这么大的人了,还撒娇……时候不早了,跟朕去一趟清宁宫,陪着太后好好吃一顿晚饭。”
四皇子长舒一口气,为父皇放下了那些事而如释重负。但三皇子却猛地想到,楚宽从前固然曾经掌管司礼监,是父皇的心腹,又曾经在他身边跟了一段时间,可在最初,那是太后身边随侍长大的。这样一个人突然就这么死了,太后会这么想?
然而,就在他竭尽全力思量届时应该如何劝慰,如何安抚,就这么到了清宁宫,见到太后之后,却只见人依旧淡淡地坐在那里,一整顿晚饭,压根没有提起楚宽半个字,以至于他感觉自己有劲没处使,最后跟着父皇离开时,心情竟是更加乱糟糟的。
而目送了皇帝父子三人离开,太后这才微微侧头对玉泉吩咐道:“花七送来的楚宽那封信……烧了吧,不要留着。”
等玉泉应命而去之后,太后才怔怔出神。那个长相平庸,却能力极佳,更知恩图报的孩子,终究还是因为偏执走到了这一步。他没有寄希望于纸永远包住火,而是把做过的事情一一揭破,然后自寻死路……如果不是她当年为皇帝选后的时候一念之差,会不会就没有今天?
尾声(一)兄弟
“姐姐,姐姐,等等我,等等我和二弟!”
“不等,你们两个跟屁虫,干嘛我走到哪你们就要跟到哪!我是去女学,听到没有,那是女学,里头没有男孩子的!”
“可我和二弟也可以扮成女孩子啊!”
气势汹汹走在前头的女孩子倏然转身,恰是眉眼如画,但此时却横眉怒目。而他身后两个粉妆玉琢的小童一看到她这冷脸,两张一模一样的脸上赫然是泫然欲涕的表情。面对这般情景,她登时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不得不在心里念了好几遍爹娘一再教导她的那四个字。
长姊如母,不能生气,不能生气……都是因为娘从前在娘家的时候是家里最小的那个,于是先生下她这个女儿之后,那是恨不得让全天下知道她是长姊,于是等到小她四岁的这对双胞胎弟弟张洵和张泽出生之后,人竟然就把两个弟弟甩给她带!
还号称是让她这个姐姐早点体会做母亲的感觉,于是,她得管着他们不乱跑,得管着他们读书识字,还得负责打骂教训,反正她这个长姊就是半个娘!天知道她早就想甩掉这两个跟屁虫了,总算现在到了年纪可以去女学,名正言顺!
而且,就连管着上下仆从下人的事情她也可以甩掉了!都是娘看她能写会算,这个懒人竟然连管家的事情都让她学起来,哪怕爹说这是压榨儿童,娘也依旧不管不顾。
于是,挎着一个书包的张洛只能叉腰训道:“我已经说过了,我这是去女学念书!你们两个日后要去的是爹的公学,男扮女装的傻话再也别提了,这可不是小时候,娘一时兴起打扮你们,于是家里自己人笑一会儿的事了,这要在京城传开,你们日后就别想娶媳妇了!”
见面前两张脸异常懵懂,明显有听没有懂,估计连媳妇两个字是什么意思都不明白,张洛只能板着脸训斥道:“男子汉大丈夫,就要有气概,别哭哭啼啼的,现在给我老实滚回花园里去找阿六叔叔练武!”
一听到练武,一模一样的兄弟俩登时更加苦了个脸。就和他们的爹那点只能勉强自保的武艺一样,他们兄弟俩也一样,每逢练武就叫苦连天,而一旦偷懒,不是被那位阿六叔叔狠狠教训,就是被天分卓绝的长姊狠狠责备,一来二去简直有了心理阴影。
所以,兄弟俩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姐姐扬长而去。站在原地大眼瞪小眼好一会儿,做哥哥的张洵终于开口说道:“姐姐一个人上学去了,爹和娘都去当他们的老师,我们俩却被留下看家,这太不公平了!”
见弟弟张泽没吭声,张洵就看了看四周,随即就把人揽过来,低声说道:“阿六叔叔这个老师太严苛了,不如我们离家出走?”
张泽登时眼睛瞪得老大,第一反应就是反对,可他眼珠子骨碌一转,却生出了一个更好的主意。于是,小家伙搂着自家兄长的肩头,小声叨咕了几句,当他说完之后,见张洵喜形于色地连声叫好主意,他这才腼腆地笑了笑。
从小到大,他都是那个负责给哥哥那些不成功坏主意拾遗补缺的人……当然,最后挨打最厉害的,总归是首先提议的哥哥,至于他,哭着认错之后,娘总会网开一面,虽说很快就会被父亲拆穿,然后和哥哥一块挨罚,但好歹能少挨点。
今天也是,要是按照哥哥的话真的离家出走,且别说是不是会遇到拍花党什么的,就是平平安安什么事也没出,回头被爹娘抓回来,也铁定逃不过一顿痛打!可要是按照他的主意,顶了天也就是虚惊一场,出不了大事,挨打总能少点……他真是聪明!
于是,当练武场中一板一眼操练完一群小家伙——哪怕这些人如今都已经成婚,但在阿六眼中,他们仍然是青涩的小家伙——阿六发现张洵和张泽兄弟迟迟不至,他就知道,这一对惫懒的兄弟俩又躲走了。
这对于他来说,已经是再习惯不过的日常,所以见前来禀报的杨好那满脸苦色,他就毫不在意地说:“我去找找,你们继续。”
见阿六说完这话就走,练武场上满头大汗的年轻人们长长舒了一口气后,就不由得三三两两议论起两位小少爷这次又出了什么幺蛾子。
和武艺天分完美继承自母亲的大小姐张洛不同,被众人盼望许久方才降生的这对双胞胎小少爷,除了容貌确实糅合了父母的优点,其他那是真不咋的。练武叫累,算数常错,读书认字磕磕绊绊,但偷懒耍滑却是第一流的。
明明母亲是武学天才,父亲是算学天才,这一对双胞胎可是含着金汤匙出身的,总不能日后这张园由大小姐招赘来继承吧?
阿六却没有在意其他人怎么想,他如履平地走在墙头,目光如同鹰隼一般落在各处死角,而他这种居高临下的巡视在张园由来已久,因此也没有人敢于躲在犄角旮旯里做什么作奸犯科的事情。每个抬头看见他的人,全都在心里为两位小少爷捏了一把汗。
当消息传到吴氏耳中时,她在屋子里团团转了一会儿,随即就忍不住骂了两句:“这两个调皮捣蛋的小东西,怎么就不能像他们的姐姐那样省心懂事呢?千呼万唤始出来,想当初他们落地的时候,赵国太夫人亲自瞧过之后这才含笑去了,幸好没看到他们这没用样子!”
骂归骂,但吴氏还是对金妈妈吩咐道:“赶紧去公学给阿寿送个信,就说小洵和小泽又不见了,阿六这会儿正四下里找他们。他别一门心思教学生,自己的两个儿子就扔一边去了!”
金妈妈顿时忍俊不禁,口中连声答应,心里却想,这两兄弟也就是在张寿那儿能找到一点安全感,至于朱莹和张洛母女……那真是镇压起他们时毫不手软。孩子两三岁的时候,朱莹倒是常把人打扮成女孩子玩,可大了却就嫌弃了,张洛更是常常凶巴巴训人。
当然这家里教训兄弟俩最不留情的,那就是阿六了。人得到张寿和朱莹夫妻俩的特许,从小就对两个小少爷直呼其名,该打就打,仿佛压根不在意他们是张园的未来主人。
今天张洵和张洛兄弟俩突然不见,回头被阿六抓出来铁定是一顿好打,吴氏这个当祖母的也没法拦阻,可人到底心疼孙子!
然而,金妈妈的信固然是送出去了,但往日能够很快拎出两人的阿六,今天却是在整个家里都巡视了一圈之后,依旧没发现兄弟俩的踪影。鉴于家里屋子多,他寻思了一下,又抽冷子去各间屋子里找了一回,最终却毫无线索。
直到最后,少年沿着各处围墙巡视了一圈,这才在围墙的某个角落找到了端端正正用树枝划出来的几个字:“别找我们。”
抬头看了一眼那高高的内院围墙,阿六轻轻松松跃上了最高处,仔仔细细查看了各种痕迹之后,他的嘴边就露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两个小家伙竟然学会疑兵之计了,只不过,想要做出翻过这堵墙溜到外头去的假象,不是在这儿爬墙,然后到墙头趴一会就够了的。
这两个偷懒的小家伙,甚至连跳下地做个溜走的样子也不愿意,而是辛辛苦苦爬上墙头后就这么原路返回……这是觉得翻过墙下地,再爬回来,实在是太麻烦了吗?说起来,就这一点来说,和少爷真的是太像了,一样懒,他该说不愧是少爷的儿子吗?
哪怕张寿年纪渐长,又是成婚有儿女的人了,即便再不愿意,在这家里也不再被人称之为少爷,也就是阿六依旧没改旧称呼,而家里这两个被称之为小少爷的兄弟俩,在他这儿却和其他小家伙没太多不同,以至于张寿强力坚持把他摁在家里管带孩子,他也最终无奈从了。
“呵,和我捉迷藏吗……”
于是,张园上下的仆人们,很快就遭遇了一场狂风暴雨一般的洗礼。平日私藏的酒、骰子乃至于各种富有情趣的小玩意儿,全都在阿六单枪匹马的大搜捡中现了形,以至于不少人在捶胸顿足的同时,却也立刻摩拳擦掌地加入了帮忙的行列,打算把兄弟俩揪出来。
不让人在阿六手中挨一顿好打,对得起他们这无妄之灾吗?
然而,张园到底太大,而相对于这面积,用的仆从却到底要比同规格的宅邸要少得多,而张洵张泽兄弟俩别的本事没有,从小就在这偌大的家里乱窜,再加上就那么一丁点大,躲人视线本来就有天生的优势。
所以,一大群人组合在一块,好一阵子才梳理清楚了目击轨迹。而阿六随手在地上勾出了地图之后,他的脸立刻就黑了。而不仅仅是他,其他围过来凑热闹的人,却也是如鸟兽散。很简单,他们很确信,接下来只要两位小少爷被逮住,那绝对是一顿狠狠的竹笋烤肉!
当阿六来到某处看似不太起眼的院子,随即启动暗门,看到那清清楚楚的台阶时,他就知道,那两个小家伙确实是到这儿来了。
毕竟,这又不是天工坊的正门,而是一处紧急用的逃生通道,在家里固然不是特别大的秘密——因为前几年实验某些东西,隔三岔五地下的天工坊就要紧急疏散一回,于是根本就保密不了。所以,这里不是为了防止外敌的,纯粹是留个逃生门……
至于天工坊那条从前通向府外,在皇帝那儿也有备案过,后来还被人从府外入侵过的暗门,早就再次完全封堵上了。为了不再出现从前那样的事,张寿连土法水泥都用上了。
所以,因为需要特定的钥匙才能启动暗门机关,平时不会有人从这走,于是台阶不可避免地会有灰尘。可眼下,那连续不断的小脚印简直是明明白白告诉他,那兄弟俩到这来了!
而这道暗门是后来设的,开启机关的石质钥匙,他自己和朱莹张寿各一块,备用的那一块则是被吴氏锁在箱子里。他很难想像兄弟俩能从朱莹和张寿那里弄到钥匙,而吴氏向来宠溺他们,说不定是被他们从箱底把这钥匙翻了出来,至于这里有暗门……
说不定也是家里有谁嘴碎!而兄弟俩又乐于这里摸摸,那里敲敲,所以才被他们发现了端倪。只不过,这处暗门可不是溜进去就完了!
想到这里,阿六却没有立刻进去,而是直接默默在外头关闭了暗门,然后又落下了另一处机关闭锁。这一处暗门虽说不是秘密,但通往天工坊的那条路却漆黑一片岔路重重犹如迷宫——当然,不会有任何危险,全都是平地,反而从里头逃生出来,启动机关后就一条路。
正好让这一对胆大包天的兄弟俩吃个教训!
虽说收到了吴氏让人紧急送来的口信,但张寿还是气定神闲地一直到上完课,这才比平时稍微提早了一点回家。自己的两个儿子自己知道,他实在是不觉得人能够在阿六眼皮子底下折腾出什么大不了的名堂来。
至于说离家出走……内院围墙好过,外院围墙难过,真当花七布置的外院围墙上各处警铃机关是唬人用的吗?
而藏在什么车马行李当中往外溜,那就更加不可能了,车马厩这种地方,这一对一模一样的兄弟,根本就混不进去!
于是,优哉游哉到家的他,就只见阿六黑着脸迎上前来,直截了当地说道:“张洵和张洛悄悄跑去天工坊了!”
这是一个有点出乎张寿意料的答案,尤其是得知人从逃生暗门进去。可是,当他笑问两人是否有在那漆黑的迷宫中迷路时,阿六却压根不回答,还是一旁的杨好小心翼翼地说:“他们准备充分,竟然还带了一盏明瓦灯,然后还不知道从哪找了十几个线团带着。”
“两位小少爷说,带灯是因为听您说过,如果一旦灯火渐小甚至灭了,就说明可供呼吸的阳气不足,那么应该立刻原路返回,而线团是用来标识路途的。”
虽说杨好把氧气说成了阳气,但张寿还是大略明白了,阿六此时这黑着脸到底是为了什么——敢情人本来打算给两兄弟一个教训,没想到人真的摸到天工坊那正地方去了!
越想越有趣的他顿时笑开了,对杨好点了点头后,他就对阿六勾了勾手示意人跟上。等进了大门后,问清楚兄弟俩这会儿还赖在天工坊里,他就直接找了过去。
当从天工坊那同样是通往地下的正门入内,才下了几级台阶,张寿就听到了一个清脆的声音:“吴哥哥,这蒸汽机好厉害,用它来拉车,真的比马车还能装吗?”
“铁轨是什么东西?你刚刚说要用铁轨铺路,中间还要再铺上像枕头一样的木头,那得多少钱?”
“关叔叔,这真的是钢铁做的船?为什么不会沉在水里?”
听着这一声吴哥哥,关叔叔,张寿忍不住轻轻摩挲着下巴,心想自己这两个儿子别的不行,但这十万个为什么的本事却倒是还不弱。只可惜数理文字天赋全都废柴了一点,他们的姐姐这个年纪心算能力已经非常强大,可轮到他们却是磕磕绊绊。
反正就和练武一样,两人瞧不出什么天赋。
因此,他直到悄然出现在两人身后时,这才冷不丁揪住了其中一个的领子。而那小子慌慌张张叫了两声六叔饶我之后,瞥见是他,那张脸顿时变得极其老实憨厚,他就知道,这是从娘胎里晚出来一点点的张泽。
就是那个什么事都把兄长拱在前头的弟弟。
而一看到父亲那意味深长的笑容,张泽就知道事情不好,等张寿一松手,他赶紧跪下直接抱住了老爹的大腿:“爹,您好久都没带我和哥哥来过天工坊了,我们就想来看看!”
绝对不是因为怕练武而逃课!
这后半截张泽没有说出来的话,张洵却是直接一嗓子嚷嚷了出来,结果,张寿没回答,阿六就把大的那个拎到一边竹笋烤肉了。而张泽同样也没能逃过一劫,等到哭爹喊娘的兄长被揍完丢回来,他也被阿六给拎了起来,尊臀上挨了不多不少十巴掌。
而等他揉着屁股可怜巴巴回来之后,却只见张寿正在和刚刚他刚刚攀谈过的两个人说话。作为张园未来的主人,天工坊对于他们来说却是好奇却几乎进不来的地方,所以,无论和自己一样黑发黑眼的关秋,还是长相奇特的吴大维,他们这次才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
从前也就是远远看到过,哪怕跟着父母来参观的寥寥两三回,也轮不到他们开口说话。
所以,既然已经挨了打,张泽少不得小声扯动哥哥的衣角,让这个不会说话的兄长少说话,然后竖起耳朵在旁边倾听。当听到张寿询问进度,而后说了一堆自己完全听不懂的话之后,他就瞅了个空子开口叫道:“爹,我想跟着关叔叔和吴哥哥学东西!”
什么铁轨,什么蒸汽机,还有改建高炉炼钢……这可比练武和算学有趣多了!
张洵瞪大了眼睛,但出于凡事和弟弟一致的心思,他也赶紧鹦鹉学舌了一遍。然而,随之而来的并不是父亲的反对又或者讥笑,也不是单纯的赞成和支持。
“学东西?你们是觉得这天工坊里的东西有趣,这才想要学的吧?可你们知不知道,要做出某些东西,需要学你们最讨厌的算学?更要学比算学更艰深的物理?”
“知道灯灭了就是没有氧气,人无法生存,知道拿着线团一路放线,这至少能在迷宫中寻找出路,但这都只是小聪明。而小聪明和大智慧不一样,大智慧不但是先天的天赋,也是后天的学习。就连是我,其实也不过是只学了一点皮毛中的皮毛。”
张泽一张嘴顿时张得老大,他怎么都没想到,这些看上去如此有趣的东西,居然也仍然要学习!他瞥了一眼旁边同样满脸发懵的哥哥,却是小声嘟囔道:“爹你可别哄我们……”
张寿没有直接训斥,而是招招手示意如今已经从金发少年蜕变成金发青年的吴大维过来,这才慢悠悠地说道:“来,你这个吴哥哥对你两个小师弟说一说,都学了什么?”
如果是在佛罗伦萨,吴大维确信现在的自己一定会是各种舞会和聚会上最闪亮的那颗晨星。因为良好的饮食,良好的教育,以及被逼进行的各种武术训练,个头极高的他现在举手投足之间,既有骑士的干练,也有知性的优雅。
然而此时他最高兴的,却还是张寿说,这一对双胞胎亲生儿子是他的小师弟,也就是说,很晚才入门正式追随张寿学算学的他,确确实实被对方当成是嫡传弟子。
因此,面对这两个第一次近距离接触他时,看到他那和明人截然不同的容貌,就没露出过半点惧怕和敬畏的小家伙,他的嘴角渐渐上浮,露出了一个非常温和的笑容,这才语重心长地说:“两位小师弟,要制造你们刚刚看到的这些东西,确实需要学习很多。”
“除了刚刚老师说的算学和物理,还有气动力学、流体力学、材料学、冶金学……”
忽悠功夫同样完美师承了张寿的吴大维一张嘴就是一大串让人眼花缭乱的名字,结果成功地让这一对一模一样的兄弟俩满眼都是小星星。当最终这种报菜名似的报学科告一段落之后,他就和蔼可亲地说:“两位小师弟确定,真的想学吗?”
“不想!”
“想!”
这两个截然不同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别说吴大维,就连张寿也不禁愣了一愣。结果,他就只见两个儿子竟然也在倏忽间瞪着彼此,足足好一会儿,他就发现小的那个气急败坏地叫道:“哥,你怎么这么没出息!”
“太累了,我才不要学这么多东西!”张洵理直气壮地反驳了一句,见弟弟用一种大人一般痛心疾首的目光看着自己,他顿时又有些心虚,但犹豫再三,还是挺直胸膛说,“爹曾经说过,这世上,有些人就是学霸,有些人就是学渣,再努力也没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