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听到传言,中尉?”工程师问。床上长长的身形还是没有眨眼或转头来看厄文。
“没有,汤普森先生,什么传言?”
“就是冰原上那只……东西,那个幽灵,那个恶魔……可以随意进到船里来,夜里在底舱的舱板上走动。”汤普森说。
“没有。”厄文中尉说。“我没听过这件事。”
“如果你独自一人留在底舱,值班时间够多,”床上的人说,“每件事都不会逃过你的眼睛和耳朵。”
“晚安,汤普森先生。”厄文拿起他劈啪作响的提灯走回舱道中,然后向船首走去。
底舱还需要搜寻的地方所剩无几,厄文也已经决定要尽快完成工作。死人房锁着。中尉并没跟船长借钥匙,不过在确定那沉重的锁还很坚固且锁得好好之后,他继续向前走了。他可不希望看到那群制造出翻抓与嚼食声的家伙。透过厚橡木门,他可以听到它们的声音。
沿着船身摆放的二十一个巨大铁储水槽,没有让爱斯基摩人躲藏的空间,所以厄文直接走到煤仓,他的提灯在浓浊、被煤灰染黑的空气中发出微光。煤炭袋曾经装满每个储藏室,而且从船身底部一直堆到上方舱板的横梁,现在剩下的煤炭袋只排放在每间被煤烟熏黑的储藏室边缘,像是由沙包堆起的低矮屏障。他无法想象沉默女士会以没光线、发臭且有害健康的地狱之坑当新的庇护所。舱板盖满了秽物,而且有老鼠四处乱窜,但是他还是必须查看一下。
在搜寻过煤炭储藏间及储放在船中段的货品之后,厄文中尉走到船首舱剩余的板条箱和木桶那里,两层舱板之上的同样位置,正好是船员起居区及狄葛先生的大火炉。一个较窄的梯子从下舱向下通到储物区,数以吨计的木头悬挂在头上方沉重的梁木上,把这里弄成一个迷宫,让中尉不得不半弯腰走动。不过和两年半前比起来,这里的板条箱、木桶以及一堆堆的货物,已经少很多了。
不过老鼠变多了,而且数量多很多。
厄文在几个较大的板条箱之间寻找,并且四处张望,以确定漂浮在融雪中的木桶不是空的就是密封着。当他绕过垂直的船首梯时,看到一道白色闪光,听到急促的呼吸与喘气声,他也注意到,在提灯光昏暗的圆圈外,有东西仓皇移动的沙沙声。那东西很大,在移动,而且不是那女人。
厄文没有武器。他直觉的想法是,把提灯丢下,然后摸黑跑回船中央的梯道间。但他没有,这想法在还没成形前就被打消了。他向前走了一步,大喊:“谁在那里?报上名来!”声音比他自以为能发出的更有力道、更有权威。
接着,在提灯照射下看到他们。那个白痴,马格纳·门森,探险队最高大的人急着要把裤子穿上,他那几根粗大、肮脏的手指笨手笨脚地在扣扣子。离他几英尺远的哥尼流·希吉,副船缝填塞匠——他身高只有五英尺左右,眼睛晶亮,脸型如貂——正在整理他的吊裤带。
约翰·厄文一时张着嘴、垂着下巴,花了好几秒钟搞清并接受他所见到的事实——鸡奸。当然,他以前就听说过船上有这种事,还跟同伴们开玩笑谈论过,也曾经看过优秀号的一个海军少尉在承认有这种行为后,被架着绕行整个舰队接受鞭打,但是厄文从没想到他所在的船上……会有干这种事的人……
大个儿门森威胁性地朝他跨出一步。这家伙体形实在够大,不论走在船舱哪个地方都得弯腰屈身,以免撞到横梁,使他养成驼背、拖着脚步走路的习惯,甚至在空旷地方也是如此。现在,他两只巨大的手在提灯光中发着光,看起来就像行刑的人要走向刑罚罪犯一样。
“马格纳。”希吉说,“不要。”
厄文的下巴垂得更低了。这两个……鸡奸者……是在威胁他吗?在女王陛下的皇家海军军舰上,鸡奸者的法定刑罚是绞刑,能被改判成绕行整个舰队(在港口中一艘船、一艘船地轮流上去)并用九尾鞭抽打两百鞭,就算是法外开恩了。
“你好大的胆子!”厄文说,虽然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指的是门森威胁他的态度,还是他们两个干的勾当。
“中尉,”希吉说,字词顺着副船缝填塞匠和笛音一般高的利物浦口音快速涌出,“很抱歉,长官,狄葛先生派我们下来拿一些面粉,长官。有一只该死的老鼠冲进水兵门森的裤管里,我们正要把它弄出来。这些肮脏的小东西,这些鼠辈。”
厄文知道狄葛还没开始烤他夜里该烤的比斯吉,而且主舱中的厨师储藏架上还有很多面粉。希吉根本没把谎言编得合理一点。这个矮小的人不断打量的晶亮眼睛,让厄文想到在他四周摸黑乱跑的老鼠。
“如果您不把这件事告诉别人,我们会很感激您,长官。”副船缝填塞匠继续说,“马格纳可不希望被大家嘲笑,说他怕一只小老鼠爬上他的腿。”
这些话既是挑衅也是反抗,几乎像一道命令。这矮小的人脸上流露着一波又一波的不屑,而门森只是两眼无神地站在那里,像驮负重物的野兽哑口无言,那双大手仍然弯曲着,被动地等待他的小爱人发出下一道命令。
沉寂在三个人中间蔓延。冰挤压着船,发出呻吟声,船骨也嘎吱作响,老鼠在附近跑来跑去。
“你们两个给我滚出这里。”厄文终于说,“现在!”
“是的,长官。谢谢您,长官。”希吉说。他把放在他附近舱板上的提灯罩子打开。“走吧,马格纳。”
两个人挤着爬上狭窄的船首梯,上到黑暗的下舱去。
厄文中尉还在原地站了好几分钟,听着船的哀鸣与脆裂声,却没听进心里去。这可怕的吼啸声只像远处传来的一首挽歌。
如果他向克罗兹船长报告,就会有一场审判。门森,这位探险队的土包子白痴很受船员们喜欢,虽然他们常取笑他怕鬼魂与妖精。他那三个同伴的粗重工作都是他做的。希吉虽然并不特别讨非军职士官长或一般军官喜欢,却相当受到一般水兵尊敬,因为他能帮朋友们弄到额外的烟草、额外的一及耳兰姆酒,或是拿到一件他们欠缺的衣服。
克罗兹不会吊死他们两个人,约翰·厄文想,但是船长最近几个星期心情特别差,所以对他们的处罚可能会非常严厉。船上每个人都知道,几个星期前,船长还曾威胁过门森,只要他这家伙胆敢再不听命把煤炭搬到底舱的话,他就会把他锁进死人房,让他和好伙伴沃克被老鼠啃食过的尸体待在一起。如果他现在决定执行处罚,不会有人感到意外。
另一方面,厄文中尉在想,他刚刚到底看到了什么?如果真的开审理庭,他能将手按在《圣经》上作证吗?他没看到任何违背伦常的事。他并没当场抓到两个鸡奸者在性交,或……摆出不自然的姿势。厄文听到呼吸声、喘气声,还有显然是其中一人发现有提灯靠近发出的提醒声,接着就看到他们两人仓皇地把裤子穿上,把衬衫塞进裤子里。
在正常情况下,这样足以让他们当中一个或两个被绞死。但是,现在他们受困在冰海里,获救前还不知道要再等几个月或几年?
这么多年来,厄文第一次很想坐下来大哭一场。从几分钟前开始,他的人生已经复杂到超乎预期。如果他举发这两个鸡奸者,没有任何一个同船伙伴——军官、朋友、下属——会再像以前一样看待他。
如果他不举发这两个人,他就要准备忍受希吉此后对他的所有无礼态度。不敢举发希吉的懦弱行径,在接下来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都会让他被希吉勒索。他以后再也无法好好睡觉。他在外面的黑暗中值班或待在自己的舱房里时,也不再能完全放松——是指在有只白色怪兽要将他们一个接一个杀死的状况下所能放松的最大程度——因为他随时要提防门森的白手掐向他的喉咙。
“哦,操我的!”厄文大声向底舱嘎吱作响的寒冷大骂。注意到自己的用词后,他大笑出来,笑声比他说的话更诡异、更虚弱,也带着更多不祥的预兆。
除了几个大木桶和船首的锚缆收置间外,他每个地方都找过了,他已经准备要放弃搜寻,但是他想等到看不见希吉和门森后,再上到主舱去。
这里的水比他的脚踝还高,厄文走过几个漂浮的板条箱,已经很靠近向下倾斜的船首。他浸湿的靴子穿破薄冰前进。再过几分钟,脚趾肯定会冻伤。
锚缆收置间是船首舱最前端,就在两侧船身在船首接合的地方。它其实不是一个房间,两扇门只有三英尺高,里面的高度也不到四英尺,而是置放船首锚使用的粗重大缆的小空间。锚缆收置间随时都因为河底或河湾的泥巴而臭气冲天,即使船在几个月甚至几年前就起锚离开,臭气从来不会完全消失,盘绕堆栈起来的粗重锚缆几乎塞满这低陷、黑暗、有邪恶味道的空间。
厄文中尉撬开锚缆收置间那两扇不太情愿被打开的门,把提灯移近开口。在这里,船首和船首斜桅直接受到移动冰堆挤压,因此冰的碾磨声特别大。
这时沉默女士的头突然抬起来,她的黑眼睛像猫眼一样反射着光。
她全身赤裸,只有几条白里带棕的毛皮像地毯一样摊在下面,而另一条厚毛皮——或许是她的毛衣——披在她的肩膀和赤裸的身体上。
锚缆收置间里面的地板,比外面积水的舱板高了一英尺以上。她已经调整过锚缆的摆放方式,将它向左右推开,在纠结缠绕的巨大麻绳堆中弄出一个低矮、周围衬着毛皮的洞穴。一个装了油或皮下脂肪的小食物罐上冒出火焰,提供光线和温暖。爱斯基摩女人正准备吃一块红色、生腥、还带着血的腰腿肉。她用一把短且锋利的刀子,快速地从肉上割下一小块,直接送入嘴里。那把刀有骨制或角制的刀柄,上头还有图案。沉默女士跪在地上,倾身靠向火焰及肉,两个小乳房向下垂,这让有文艺素养的厄文中尉想起曾经看过的“母狼育婴”雕像。
“非常抱歉,女士。”厄文说。他用手碰触一下帽子,然后把门关上。
中尉在雪泥中摇摇晃晃地退了几步,害得老鼠们又乱窜了一阵子,在五分钟内,他第二度试着分析自己受到的惊吓。
他该让船长知道沉默藏在哪里。光是她让火舌烧出灯外这可能引发火灾的危险动作,就该立即处理。
但是她是从哪里弄到那把刀的?看起来是爱斯基摩人制做的,而不是船上的武器或工具。当然,在六月,也就是大约五个月前,他们就搜过她的身体了。难道她一直藏着?
她还可能藏了其他东西?
还有这新鲜的肉。
船上并没有新鲜的肉,这点厄文很确定。
她有可能自己去打猎?在冬天、在强风下、在黑暗中?而且要猎什么东西?
外面的冰上或冰下只有白熊以及那只随时想偷袭幽冥号和惊恐号人员的东西。
约翰·厄文有个可怕的想法。有那么一会儿,他很想回头再检查一下死人房的锁。
接着他有个更可怕的想法。
威廉·史壮和汤马士·伊凡斯的尸体只有一半被找到。
约翰·厄文中尉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他颠簸、摸索着朝中央梯道走去,两脚在冰及雪泥中不断踩滑,然后挣扎着往上爬,死命冲向透着光的主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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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大利首都罗马的一尊著名青铜雕塑:一头母狼哺育两名男婴。相传这两名男婴就是罗马城的缔造者罗穆卢斯和雷穆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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