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号看起来就像一艘阴暗的废船,但是在光秃的海冰、林立的冰塔以及高耸发光冰山下方的空旷上,已经搭起一大片由各式索具构成的全新布景,真像一整座由彩色帆布与熊熊火炬构成的城市。克罗兹只能瞠目结舌地站着。
装配索具的船员已经忙很久了。他们当中有些人爬到冰山上面,把巨大的冰地螺丝深深钻入离地约六十英尺的冰山地表,把螺栓环与滑车座钉进去,再装上从仓库拿出的一大堆索具、活动缆索及滑车,零件数量足以装配一艘船帆全张的三桅武装战舰。
只见由一百多条结了冰的缆索编成的蛛网状结构,从冰山上朝幽冥号方向往下延伸。这个“城市”里帐篷的隔间帆布幕,就是靠缆索支撑,它们被染成各种颜色,在火炬照耀下很明亮。这些帆布幕用桩固定在海冰、冰塔或冰座上,有些主帆布幕甚至超过三十英尺,并且利用一些粗索沿着对角线一直拉到冰山上,让屏幕在直立的桁柱上绷紧。
克罗兹又走近一点,还眨着眼,虽然睫毛上的冰几乎要将他的眼皮冻在一起,他还是继续在眨眼。
冰上仿佛搭建了一个接一个的巨大帐篷,只是都没有屋顶。这些内外都有火炬照亮的垂直屏幕像蛇一样蜿蜒着,从空旷的海冰进到林立的冰塔中,然后继续通到冰山的垂直冰壁上。这些巨大的房间,或者五颜六色的隔间,几乎都是一夜之间搭建在冰上。每间篷室都与前一间篷室呈偏移角度,所以每隔二十码左右,索具、木柱及帆布就会有个急遽转弯。
第一间篷室开口朝东,面对着冰,这里的帆布被染成明亮鲜艳的蓝色。克罗兹船长已经好久没看到这种天空蓝,这让他的喉结在缩紧的喉头上往上提了一下。在帆布篷室垂直屏幕外面的火炬与火盆,让蓝色的屏幕闪闪发光。
布兰吉和他的同伴们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奇景。克罗兹从他们身边走过,听到冰雪专家说:“基督耶稣。”
克罗兹走得更靠近一点,走进由几面发亮蓝色屏幕围起来的篷室。
几个装扮怪异、穿着耀眼的人物,在他身旁神气活现地走着或突然跑过。例如身后拖着一条条像彗星尾巴的彩色布条的拾荒者;身材高大、穿着黑燕尾服、戴着黑礼帽、跳着吉格舞的扫烟囱工人;有长长的金色嘴喙、跳着踢踏舞的几只外国鸟;头戴红头巾、脚穿尖头波斯便鞋、在灰暗冰面悄悄行进的阿拉伯酋长;戴着蓝色死人面具、追逐着一只昂首前进的独角兽的海盗们;戴上从某个希腊合唱团借来的白面具、庄严排成一列挺进的拿破仑军队的几名将军。某个装扮得一团绿的——是树林精灵吗?——在不甚滑溜的冰上冲向克罗兹,用假声啾啾地说:“装戏服的皮箱就在您左边,船长。您可以随意挑来搭配。”接着这幽灵就混进穿着怪异、不断移动的人群里不见了。
克罗兹继续走入由彩色篷室构成的迷宫。
在蓝色篷室之后急转向右,是一个长方形的紫色房间。克罗兹发现房间并不是空的。布置嘉年华的船员们在每个隔间里都摆了不少地毯、挂毡、桌子或木桶,房内的摆设物或配件都染成或漆成和发亮屏幕相同的颜色。
紫色篷室再过去,再次转向左边,是一个长方形的绿色篷室。转弯的角度相当古怪,使克罗兹得靠头上的星星——如果看得见任何星星的话——才能确定自己的方位。在这长方形房间里,有一批喧闹得最厉害的狂欢者:更多怪模怪样的鸟、一个有长长马脸的王子以及几只由几截古怪东西组合的动物,看起来像是巨无霸的昆虫。
法兰西斯·克罗兹不记得在怒气号与黑克拉号上裴瑞的皮箱里,看过这些道具服装,但是费兹坚坚称,富兰克林带上船的,正是这些差不多该报废的老旧服饰。
第四个篷室里面也布置好了,点上了橙色的灯光。火炬的光穿过灯色的薄帆布,看似浓到可以尝出味道来。还有更多被漆或染成橙色、用来当挂毡的帆布平铺在海冰上,而篷室中央铺了橙色桌巾的桌子上,有个盛了水果酒的大盆子。至少有三十个穿着怪异的人聚集在酒盆边,有些人还把戴了鸟嘴或尖牙的脸伸到盆子里畅饮。
克罗兹吃惊地发觉,这座隔了间的迷宫的第五区传来响亮的乐声。顺着另一次右转,他来到白色篷室。用布盖住的海员箱以及军官的餐椅,已经沿着白色帆布屏幕摆设妥当;在篷室里远处,有个装扮怪异的人正用手摇着惊恐号上几乎被人遗忘的音乐播放机,旋转的金属盘流泻出时下音乐厅流行的乐曲。在冰上,这乐声似乎比平常还大。
一些狂欢者从第六间篷室走出来,克罗兹从一个演奏音乐的人身旁走过,转了一个大角度进到紫蓝色的房间。
克罗兹那对航海老手的眼睛很佩服船员架设索具的工夫,他们从竖立在冰上的备用帆桁,朝上搭设索具到悬挂在半空中的一根帆桁上。从其他六个篷室来的索具网都汇集在这里,而几条主缆索就从中央帆桁连接到高高钉在冰山壁的锚上。设计并搭建七篷室迷宫的索具装配者,显然把多月来受困在冰中动弹不得而无法施展技艺的郁闷,一并吐了出来。但是紫蓝色房间只有少数几个穿上道具服装的船员在里面逗留。这里唯一的家具是摆在房间中央的几堆空板条箱,上面全披盖着紫蓝色的布。房间里的几个海盗、拾荒者及几只鸟停下脚步,用他们从白房间带来的水晶酒杯喝饮料,他们朝四面看了一下,然后很快又回到外面几间篷室。
最后一个房间在紫蓝色房间后面,里面似乎没有光线。
克罗兹从紫蓝色篷室沿着急转角向右走,然后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完全黑暗的篷室里。
不,他发现并不尽然。在这染成黑色的帆布屏幕外面,有火炬在燃烧,就像其他房间一样,效果只是让黑暗空气中渗着几丝被压抑的微光。克罗兹必须停下来让眼睛习惯这里的黑暗。等到他看见东西时,他吓得倒退了两步。
他脚下的冰不见了,好像行走在北极海黑暗的水面上。
不过几秒钟后,船长就知道这里在玩什么把戏了。船员们从锅炉下面及煤炭袋的架子上拿了一些煤炭渣,洒在海冰上。在春末或冰雪仍然顽抗的夏天,水手们想要快速融化海冰的话,就用这种古老技巧,但是在不见天日的日子里,温度都快降到零下一百度了,一点也没有冰融的迹象。洒了煤渣和炭末,只不过让脚下的冰在最后这幽暗、恐怖的黑色房间中变得看不见。
等到克罗兹的眼睛适应这间篷室的光线后,才发现这个长方形的黑色房间里只有一样家具,当他看出那是什么时,他气得咬牙切齿。
约翰·富兰克林船长的巨大黑檀木老爷钟,竟放在黑色房间的最里面,背靠着突起的冰山,这座冰山成为黑色房间靠里的墙及七篷室迷宫的终点。克罗兹听到这东西低沉的滴答声。
在这座滴答作响的钟上方,冰里突出一个白色、毛茸茸的头及象牙黄的牙齿,那怪兽就像是要奋力挣脱冰山的束缚。
不是,他再仔细看了一遍,那不是怪兽,而是一只大白熊的头与颈安装在冰壁上。动物的嘴巴大张,两颗黑色眼珠隐约反射出穿过黑色帆布屏幕进到室内的火光。熊的毛皮及牙齿是这黑色篷室中最明亮的东西,在熊头下方,黑檀木老爷钟像心跳一样滴答走着。
克罗兹怒不可遏,从黑色篷室走出来,停在白色篷室,大声吼着要叫一个军官过来,哪个军官都行。
一只森林之神撒泰(satyr)急忙向前跑来,他带着长方形的纸浆模面具,红色腰带上方有个象征阳具的圆锥,皮靴下面还装着黑色的金属马蹄。“是,长官?”
“脱掉你他妈的面具!”
“是,是,船长。”撒泰说。他把面具往上推开,露出惊恐号的主桅台班长汤马士·法尔的脸。在他身旁一个大胸脯的中国女人拉下面具,露出厨师约翰·狄葛圆滚滚的肥脸。狄葛旁边的巨鼠也把口鼻罩向下推开,露出幽冥号詹姆士·华特·费尔宏中尉的脸。
“这该死的一切是什么意思?”克罗兹咆哮着。
各式各样奇幻动物听到克罗兹的声音后,都朝白色篷室的屏幕走来。
“您是指哪一样,船长?”费尔宏中尉问。
“这个!”克罗兹吼着,举起两只手指着白色屏幕,他们头上的索具、火炬……以及每件东西。
“没什么特别意思,船长。”法尔回答,“这只不过是……嘉年华。”在这一刻前,克罗兹一直认为法尔是可靠且明智的船员,也是个很不错的主桅台班长。
“法尔先生,你也帮忙搭设索具吗?”他语气尖锐地问。
“是的,长官。”
“还有,费尔宏中尉,你知道陈设在最后那间房间里那个夸张的……动物的头吗?”
“是的,船长。”费尔宏说。面对探险队指挥官的怒气,中尉饱经气候折磨的长脸没有一丝畏惧。“那是我在昨天傍晚自己射杀的。其实有两只熊,一只母熊和已经快要成年的小熊。我们会在将近午夜时把肉烤来吃,算是吃一顿大餐,长官。”
克罗兹看着这些人。他可以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胸膛里怦怦跳,也感觉到一股在陆地时经常会让他产生暴力行为的怒气。他今天喝下的威士忌,以及今后不再有威士忌可喝的事实,更是让他火上浇油。他已经快要发作了。
他在这里必须特别小心。
“狄葛先生,”他向大胸脯的中国女人说,“你应该知道这些白熊的肝让我们吃了不少苦头。”
狄葛的双下巴和他塞了枕头的胸部一样上下剧烈地晃动着。“哦,是的,船长。北极熊的肝里有毒素,无法光靠加热就除掉。今天晚上我预备的大餐里不会有肝也不会有清淡的食物,船长,这我可以跟您保证。只有新鲜的肉,几百磅的新鲜肉,火烤到嗞嗞叫,或者炸到香酥,长官。”
费尔宏中尉说:“船员认为我们在冰上撞见这两只熊并把它们杀死,是个很好的兆头,船长。每个人都很期待午夜的大餐。”
“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熊的事?”克罗兹要求。
这名军官、主桅台班长及厨师彼此对望。一旁的鸟、野兽和精灵也面面相觑。
“母熊和小熊是昨天晚上很晚才射杀到的,船长。”费尔宏最后说,“我想,今天在两艘船之间来往的,全都是要到嘉年华现场来做最后准备的惊恐号船员,不会有幽冥号的信差朝相反方向走,所以就没有事先通知您。为这件事,我向您道歉,长官。”
克罗兹知道这件事其实是费兹坚的疏失,他也知道周围的人都很清楚。
“很好。”他最后说,“继续吧。”不过,就在这些人重新要戴上面具时,他补上一句,“如果约翰爵士的钟有任何损伤,就看上帝是否救得了你们!”
“是,船长。”四周所有戴面具的人物齐声回答。
克罗兹的目光担忧地穿过紫蓝色房间,朝恐怖的黑色篷室看了最后一眼。在法兰西斯·克罗兹经常为忧郁所苦的五十一年岁月里,几乎没有任何事物像这黑色房间让他感到如此抑郁。他从白色篷室走到橙色篷室,接着走到绿色篷室,再从绿色篷室走到紫色篷室,再走到蓝色篷室,然后从变得宽敞的蓝色篷室走到外面黑暗的冰上。
在他走出由染色帆布搭成的迷宫后,克罗兹才觉得他能再次正常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