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敲击声持续了半分钟。
“这就是你们说的灵界电报吗?”她们的母亲低声问。
玛姬嘘了她一声。啪声停止了。克罗兹看见——他仿佛可以漂浮着穿过木头,并且看穿羊毛与棉布——这两个女孩私下串通好了,轮流用她们的大脚趾去推挤第二根脚趾来发出啪声。这么小的脚趾竟然能产生这么大的声音,实在令他难以置信。
“史皮利弗先生说,报纸上大家都在寻找的约翰·富兰克林爵士现在正好端端地和他的船员在一起。他的船员也都好端端在船上,只是他们很害怕。他们第一年被困在某个冰冷的地方,目前两艘船位于从那地方向南航行五天可以到达的一个小岛附近的冰里。”玛姬朗诵般说着。
“他们所在的地方非常暗。”凯蒂补上一句。
接着更多啪声。
“约翰爵士要他的妻子珍恩不要担心。”玛姬解释,“他说他很快就会见到她,如果不是在今世,就是在来世。”
“我的天啊!”她们的母亲又说了一次,“我们必须去叫玛丽·瑞弗德与瑞弗德先生,当然还有利奇,还有杜斯勒先生和夫人、海德女士、杰威先生与夫人……”
“嘘……”凯蒂又发出嘘声。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向导在指引我们时,不喜欢你插嘴说话。”凯蒂轻声说。
克罗兹呻吟着,咬着他的皮带。原本的腹痛已经痛到全身了。他有时冷得发抖,下一刻却又把毛毯甩开。
有个人的穿着很像爱斯基摩人:动物毛皮制成的外套,高筒毛靴,沉默女士戴的连衣帽。但是这个人站在被脚灯照亮的舞台上。那里很热。在那个人身后的布景上画的是冰、冰山以及冬天的天空。舞台上四处都是道具白雪。有四只格陵兰爱斯基摩人喜欢使用的雪橇犬因为热过头而躺在舞台上休息,舌头都伸在嘴巴外面。
留着胡子、穿着厚毛皮外套的男人站在一个有白色斑点的讲台上说话。“我今天向你们说话,是为了人性而不是为了钱财。”这个矮小的人说。他的美国口音让克罗兹听得相当刺耳,他耳朵疼痛的程度就和听到两个少女的口音一样。“我已经到英格兰和富兰克林夫人本人谈过话。她预祝我们下次的探险顺利,前提是我们能在费城、纽约及波士顿募集到探险队需要的经费,她还说如果最后是美国人把她的丈夫带回来,她会感到很荣幸。所以今天我请求各位慷慨解襄,纯粹是从人道主义出发。我是用富兰克林夫人的名义,用她失踪丈夫的名义来请求诸位,我深信这次搜救行动很可能会为美国带来极大的荣耀……”
克罗兹再次看到这个人。这位大胡子现在已经脱掉他的毛皮外套,光着身子躺在纽约联合旅馆的床上,和一个非常年轻、同样光着身子的女人在一起。这天晚上天气相当热,被单都翻开到床边。他看不见四条雪橇犬的踪迹。
“不论我错在哪里,”这男人声音很轻,因为窗户和气窗在纽约夜里都开着,“至少我爱过你。即使你是个女皇,亲爱的玛姬,并非只是追求难以捉摸的伟大事业的无名小女孩,我爱你的心还是一样。”
克罗兹发现这个年轻赤裸的女人就是玛姬·法克斯,只是比之前大了几岁。她还是相当迷人,带着淳朴的美式傻笑,即使现在她身上没穿衣服。
玛姬的声音带着磁性,语气中的喉音比克罗兹先前听到少女命令式的语气重得多。“坎恩博士,你知道我爱你。”
那男人摇头。他从床边桌上拿起烟斗,现在他将左手从那女孩的背后抽回来,把烟草塞进烟斗里点燃。“我亲爱的玛姬,我听到从你这张爱骗人的小嘴里说出来的话,感觉你的头发在我的胸膛上汹涌,我很愿意相信你的话。可你没办法上升得比你的出身还高,亲爱的。你有不少特质让你足以完成使命,玛姬,你心思细腻,相当可爱,如果你受过另一种教育的话,还可能会变得天真而不造作。但是你不值得我永远敬重,法克斯小姐。”
“不值。”玛姬重复他的话。她的眼睛或许是这时候她身上最美的部位,因为她傲人的双峰被挡在克罗兹的视线外,她似乎已经眼泪盈眶了。
“我无法改变命运对我的各种安排,孩子,”坎恩博士说,“我有自己可悲的虚荣要去追求,就像你和你那些罪状极轻的妹妹们和母亲在追求你们的虚荣。我对我的使命热衷程度绝不下于你对自己的使命,可怜的孩子,如果扮演灵媒来胡诌也可以算是使命的话。请记住,就当一场梦吧,北极海的坎恩博士曾经爱过精于啪击通灵术的玛姬·法克斯。”
克罗兹在黑暗中醒了过来。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他的舱房很阴暗,船舱里也很暗。船身发出呻吟,或者是他过去几小时或几天呻吟的回音?这里非常冷。他记得是乔帕森和古德瑟帮他盖在身上的温暖毛毯,现在已经和其他被单一样湿漉漉且冻得僵硬。冰挤压着船,发出呻吟。船也透过受挤压的橡木及被冻得紧绷的铁,发出呻吟来呼应。
克罗兹想爬起来,但是他发现他太虚弱也太消瘦,无法做大动作。他几乎连手都移动不了。疼痛及幻象像汹涌波浪一样漫过他全身。
他脑中出现一些他在海军服役期间认识、碰过或看过的人。
克罗兹看到罗伯·马库瑞,他认识的人中最狡猾、最有野心的一个,另一个想在英格兰人世界中有一番作为的爱尔兰人。马库瑞正受困于冰海里的一艘船的甲板上,四周都是冰及岩石的峭壁,有些甚至高达六七百英尺。克罗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景象。
他还看到老约翰·罗斯在一艘面向东方的小船(类似游艇)船尾的甲板上,船朝着回家的方向驶去。
还有詹姆士·克拉克·罗斯,他比克罗兹以前看过的样子更老、更胖、更不快乐。他的船离开冰海,朝着未结冻的海域驶去,高升的旭日映照在结了冰的船首三角桅缆索上。他也是往回家的方向走。
还有法兰西斯·里奥坡·麦克林拓。克罗兹冥冥中知道,他曾经在詹姆士·罗斯的指挥下去搜寻富兰克林,几年后又自己回来搜寻。经过了几年?离现在多久?是在我们未来的几年后?
克罗兹看见影像飞掠而过,仿佛是从一个神奇提灯里映照出来,不过他没听到问题的答案。
他还看到麦克林拓驾着雪橇由人拉着,移动得比郭尔中尉,或者约翰爵士和克罗兹任何一个手下所驾的雪橇都来得快而有效率。
接着他看到麦克林拓站在石堆旁边,读着刚从铜罐里抽出来的一张纸片。那是七个月前郭尔留在威廉王陆块上的纸吗?克罗兹猜想着。麦克林拓身后那片冰冻沙砾地及灰色的天空看起来很像那里的景象。
突然,他看到麦克林拓独自在冰面及沙砾地上。在他身后几百码处,他的雪橇队正在大风雪中跟上来。他站在一幅恐怖的景象面前:一艘不小的船被绑在一部由铁与橡木牢靠组装的大雪橇上。
雪橇看起来很像克罗兹的木匠哈尼先生做的,组装得像是可以使用一百年,每个连接处都组装得很用心。它非常庞大,应该至少重六百五十磅,上面的是一艘重达八百磅的小船。
克罗兹认得那艘小船。那是惊恐号二十八英尺长的一艘侦察船。他看到它已经被整修过了,以便在河中航行。船帆被卷起、捆好、盖住,上面还结了一层冰。
克罗兹爬到一块岩石上,像是从麦克林拓的肩膀上方窥视那艘船,他看到两具骷髅。两个头颅上的牙齿似乎正对着麦克林拓及克罗兹发出闪光。其中一具只是散在船首的一堆乱骨,骨头明显被嚼过,而且被啃得很严重,有些部分甚至已经被吃掉了。一些雪堆积在骨头上。
另一具骷髅则相当完整,没被弄散,身上还穿着军官或士官的大外套及保暖衣的碎片。头颅上还有帽子的残片。这具尸体四肢伸开地躺在船上横坐板后方,那双只剩骨头的手沿着舷缘伸向两枝斜靠在那里的双膛霰弹枪。在他还穿着靴子的脚旁边,堆了几叠羊毛毯及帆布衣物,以及一个装满霰弹枪弹药、外面被雪盖住的粗麻布袋。这死人像海盗掳获了一批宝物准备好好清点且自鸣得意一番,在他的两只皮靴之间的船底摆放了五只金表,以及个别包装好看来有三十或四十磅重的巧克力块,旁边还有二十六件银器。克罗兹看得见——他知道麦克林拓也看得到——在这些餐刀、汤匙及叉子上,有约翰·富兰克林爵士、费兹坚船长、六位军官以及他自己的个人徽章。他发现从冰雪里突出来的盘子及两个银制托盘上也有类似徽章。
厚达数英寸的雪堆积在长约二十五英尺的船底,许多眼花乱的小东西露了出来:两卷铅皮、一整张帆布船罩、八双靴子、两把锯子、四把锉刀、一堆钉子,以及摆在装弹药袋子旁边的两把船刀,就在船尾那具骷髅附近。
在这具穿衣服的骷髅旁边,克罗兹还看到几枝桨、折叠起来的帆以及几捆麻绳。比较靠近船首那堆乱骨的是一叠毛巾、几块肥皂、几把梳子、一枝牙刷、距离散落一地脚趾骨与跖骨不到几英寸的一双手工制拖鞋,以及六本书:五本《圣经》,还有现在正摆在皇家海军惊恐号会议室里的《威克菲德的牧师》。
克罗兹想把眼睛闭起来却做不到。他想飞离这些图像,所有的图像,但是他无法控制。
突然,法兰西斯·里奥坡·麦克林拓还算熟悉的脸开始融化、凹陷,重新形成另一张年轻的脸。克罗兹不认识这张脸。周遭的景象还是没变。这比较年轻的人——某个叫做威廉·霍伯森中尉的人,现在克罗兹知道他是谁了,虽然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知道的——站在麦克林拓刚才所在的地点,带着和克罗兹之前才在麦克林拓脸上看到的恶心、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中空船里的一切。
突然,那艘船及骷髅不见了,克罗兹躺在一个冰穴里,在他旁边的是一丝不挂的苏菲·克瑞寇。
不是,那不是苏菲。克罗兹眨了眨眼,感觉到梅摩·摩伊若所说的第二视觉仿佛是一阵高热,在他疼痛的头部烧起来并烧穿它。现在他看到自己光着身子躺在同样光着身子的沉默女士旁边,周围都是毛皮,而且躺在某种雪棚或冰棚上。所在的空间被摇曳的油灯照亮,弯曲的屋顶是用冰块制成。沉默的胸部是褐色的,她的头发长而且非常黑。她侧身用一只手肘撑在毛皮上,认真地望着克罗兹。
“你在做有关我的梦吗?”她没有移动嘴唇,嘴巴也没有张开。她不是用英语说。“还是我在做有关你的梦?”
克罗兹的头脑与心里同时感觉到她,就像喝了他曾经喝过的最好的威士忌那样震撼。
接着,最可怕的梦魇来了。
这个陌生人,这个由麦克林拓与某个叫霍伯森的人的联合体,并没去注视那艘里面有两具骷髅的船,而是看着年轻的克罗兹偷偷地和巫婆似的天主教徒梅摩·摩伊若去望弥撒。
这件事是克罗兹一生最重要的秘密。他不仅和梅摩·摩伊若参加了不该参加的聚会,还参加了异端的天主教圣礼,那常被嘲笑且被禁止的圣餐仪式。
但是,麦克林拓-霍伯森站立的样子就像祭坛男孩,和战战兢兢的克罗兹一样——现在的他是个小孩,也是个五十几岁、被吓坏的人。他向前走近祭坛的栏杆,跪下来,头向后仰,嘴巴张开,伸出舌头等着那片禁忌的薄饼,基督的身体。在克罗兹的村落、家族及一生中其他大人眼中,这纯粹是圣餐变体的食人肉行为。
但是有一件事很奇怪。在他上方穿着白袍的灰发祭司把水滴到地板上、祭坛上以及克罗兹身上。即使是从小孩子的视角,祭司也未免大得太离谱:巨大、潮湿、肌肉发达、移动缓慢、将一片黑影投向跪着的群众。他不是人。
克罗兹跪着的时候身上没有穿衣服,他把头向后仰,闭起眼睛,伸出舌头准备吃圣体。
出现在他上方、身上滴着水的祭司,手上并没有薄饼。他没有手。相反的,滴着水的幽灵倾身靠向祭坛栏杆,靠得很近,然后张开它那张非人类的嘴,好像克罗兹才是那片要被吞噬的饼。
“亲爱的耶稣基督全能的上帝啊。”在观看这一切的麦克林拓-霍伯森低声说。
“亲爱的耶稣基督全能的上帝啊。”法兰西斯·克罗兹船长低声说。
“他回来了。”古德瑟医生向乔帕森先生说。
克罗兹又开始呻吟。
“长官。”古德瑟跟克罗兹说,“您可以坐起来吗?您可以张开眼睛,然后坐起来吗?对,这样才是个好船长。”
“今天几月几日?”克罗兹沙哑地问。从开着的门射进来的昏暗光线,以及从那盏被调小的油灯发出的昏暗灯光,对他敏感的眼睛而言就像阳光一样刺眼。
“今天是星期二,一月十一日,船长。”他的侍从说。接着乔帕森又补上一句,“公元一八四八年。”
“您已经病重一个星期了。”古德瑟说,“前几天有好几次,我几乎都已经确定会失去您。”这位医生给了他一些水喝。
“我在做梦。”喝了冷水之后,克罗兹勉强能回答。他可以闻到冰冷被褥里自己的臭味。
“过去几个小时您呻吟得很大声。”古德瑟说,“您还记得刚刚任何一个因疟疾而做的梦吗?”
克罗兹只记得梦中飘飘然的无重力感,但他也记得那些影像的沉重、恐怖,还有其中夹杂的幽默,虽然它们已经像一缕缕雾被强风吹散了。
“不记得。”他说,“乔帕森先生,请你帮我拿些热水来,我想洗漱一下。你可能也得帮我刮胡子。还有,古德瑟医生……”
“是的,长官?”
“可不可以请你到前面去告诉狄葛先生,他的船长今天早上要吃一大份早餐。”
“现在是晚上的六钟响时刻,长官。”船医说。
“没关系,我还是要一份很大份的早餐。一些比斯吉、剩余的马铃薯、咖啡、一些猪肉,如果有培根的话最好。”
“是的,长官。”
“还有,古德瑟医生。”克罗兹对着正要离开的船医说,“你可不可以顺道请利铎中尉到后头来,向我报告这个星期我错过了什么,也请他把我的……私人物品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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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姬为玛格丽特的简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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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蒂为凯瑟琳的简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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