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查尔斯·贝毕奇以及达尔文先生和我的共同朋友的话可以信任的话,”布瑞金说,“如果这本新书会出版的话,就提出了生物演化确实有某种机制存在的证据,而且书中提供了一千个或者一万个有关这机制运作的具体例子。”
“这个机制是什么?”培格勒问。太阳已经消失了,玫瑰色的薄暮消逝成日出前的淡黄色微光。现在太阳已经完全不见了,培格勒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刚刚看到过。
“天择,它的起源是无数物种之间的竞争。”年老的次阶军官助理说。“这种选择机制能够在经过很长的时间后,将生物的有利特征传下去,并将不利的特征,也就是对生存及繁衍后代的几率没有贡献的特征淘汰掉。这里所说的,是莱伊尔所说的时间规模。”
培格勒想了一分钟。“你怎么会想谈这件事,约翰?”
“因为我想到在冰原上那只掠食者朋友,哈利。因为我想到你刚丢在原先黑色篷室所在地的焦黑头骨。约翰爵士的黑檀木老爷钟曾经在那间篷室中滴答作响。”
“我还是不太了解。”培格勒说。当他还是约翰·布瑞金的学生,随着小猎犬号在海上遥遥无期地到处漂泊的五年里,他经常这么说。原本探勘之旅预计为两年,培格勒也跟萝丝保证他在两年内会回来。小猎犬号在海上第四年,她死于肺结核。“你认为冰原上那只东西,是经常在这里碰到的普通白熊经过物种演化后的产物?”
“恰好相反。”布瑞金说,“我怀疑,我们是不是遇上了某个古老物种的最后几位成员,比起它后代的物种,也就是在这里看到的一大堆北极熊,它的身躯更高大、更聪明、动作更快,而且残暴无限多倍。”
培格勒思索着这一番话。“某个从大洪水前一直存活到现在的物种。”他最后说。
布瑞金听了之后咯咯笑。“如果你把大洪水当成隐喻,是的,哈利。但是,你也许还记得,我完全不相信有大洪水这回事。”
培格勒露出微笑。“跟你相处还真是要小心啊,约翰。”他站在寒冷中又想了好几分钟。光逐渐消逝,群星再次布满南方天空。“你认为这种……东西……那物种的最后一只……是大蜥蜴还在世界上时就在地球上活动了吗?如果是这样,为什么我们没有发现它们的化石呢?”
布瑞金又咯咯地笑。“不是的,我并不觉得这位冰原上的掠食者曾经和那些巨蜥蜴较量过。或许,像北极熊这种哺乳类根本就没有和超大爬虫共存过。就如莱伊尔所说,而我们的达尔文先生似乎也了解,‘时间’……他所指的永世的时间,哈利……也许比我们所能理解的还要浩大许多。”
两人沉默了好一阵子。风开始刮大了些,培格勒发现这里已经冷到不能再多待了。他看到这个老人有点在发抖。“约翰,”他说,“这只怪兽……或是东西,它有时候聪明到让人不相信它只是只动物。你认为了解它的起源,能够帮助我们杀掉它吗?”
布瑞金这次大声笑出来。“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哈利。我们两个人私下说说就好,亲爱的朋友,我认为那只生物比我们还优秀。我认为我们的骨头会比它更早成为化石……虽然,如果你仔细想,一只完全住在北极冰上,而不是在陆地上繁殖或生活的巨大生物,它或许还以普通的白熊为主食呢,它很可能根本就不会留下任何骨头、踪迹、化石……至少以我们目前的科学技术,是无法在结冻的北极海下面找到它的任何遗骸。”
他们开始走回幽冥号。
“告诉我,哈利,惊恐号上发生了什么事?”
“你听到三天前几乎发生集体抗命的消息吗?”培格勒问。
“真的是到了接近抗命的地步吗?”
培格勒耸了耸肩。“那是桩丑闻,每位军官的恶梦。副船缝填塞匠希吉以及另外两三个煽动者,把所有船员都挑动起来。典型的暴民心态。克罗兹非常巧妙地化解了。我想我从来没见过任何一个船长,能像克罗兹星期三那天那么有技巧且镇定地处理暴动。”
“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爱斯基摩女人而起?”
培格勒点了点头,把威尔斯假发与保暖巾拉得更紧些。现在已经寒风刺骨了。“希吉和大多数船员在圣诞节前都听说过那个女巫从船身挖了一条隧道通到外面。一直到嘉年华那天,她都能从她位于船首锚缆收置间的窝里随意进出船舱。但是在嘉年华大火发生后隔天,木匠哈尼先生和助手们就把船身的洞补起来,而厄文先生也把船外那条隧道整个弄塌,接着就有流言传出来。”
“希吉和那些人认为她和那场火有关?”
培格勒又耸了耸肩,至少这动作能让他温暖一点。“就我所知,他们认为她就是冰原上那只东西,或者至少是它的伴侣。大部分船员这几个月来一直认定她是异教的巫婆。”
“幽冥号上的大多数船员也这么认为。”布瑞金说。他的牙齿在打战。两个人加快脚步朝倾斜的船走去。
“希吉那群暴民已经计划好,要趁女孩从底舱上到主舱拿晚餐的比斯吉与鳕鱼时,在半路上将她劫走。”培格勒说,“然后割断她的喉咙,或许还要配合一些正式仪式。”
“后来事情为什么没照预期发展,哈利?”
“总会有人通风报信。”培格勒说,“克罗兹船长听到风声时,很可能是在预定谋杀时刻的几个小时前,他就把这女孩拉到主舱,召集所有军官与船员来开会。他甚至把守卫也叫下来开会,这是史无前例的事。”
他们在走路时,布瑞金把他苍白的方脸转向培格勒。天暗得非常快,风持续从西北方吹来。
“那时是晚餐时间,”培格勒继续说,“但是船长要船员们把餐桌都再绞上去,叫大家坐在舱板上。不是坐在木桶或木箱上,直接坐在舱板上,然后叫军官带着随身武器站在他后面。他抓着爱斯基摩女孩的手臂,好像她是要丢给船员们的祭物,像是要丢给豺狼们的一块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就是这么做的。”
“什么意思?”
“他告诉他们,如果要杀这女孩就要立即动手……要就马上。用船刀,在那里,在主舱里,在他们吃饭及睡觉的地方。克罗兹船长说,他们必须一起动手,船员和军官都一样,因为船上的谋杀像溃疡会传染开来,除非每个人都因为成为共犯而得以免疫。”
“他的做法还真奇怪。”布瑞金说,“不过我很讶异,这竟然真的阻止船员们嗜血的冲动。暴民是没有理智的。”
培格勒再次点头。“接着克罗兹把火炉旁边的狄葛先生叫上来。”
“那个厨师?”布瑞金问。
“厨师,没错。克罗兹问狄葛先生当天晚餐吃什么……还有之后几个月每天的晚餐是什么。‘可怜的约翰,’狄葛先生说,‘再看看还剩下什么没坏掉或没有毒的罐头。’”
“有意思。”布瑞金说。
“克罗兹接下来问古德瑟医生,他那天刚好在惊恐号上,过去几天有多少人来看病。‘二十一个人,’古德瑟说,‘其中十四个就在病床区过夜,直到刚刚被您叫来开会,长官。’”
这次轮到布瑞金点头,仿佛已经知道克罗兹心里在打何种算盘。
“接着船长说,‘那是坏血病,小伙子们。’这是三年来第一次有军官,包括船医、船长,甚至副官大声向船员们说出这名词。船长说,‘我们因为坏血病的侵袭,状况越来越糟,惊恐号的同伴们,你们知道它的症状。如果你们不知道……或是没那个胆去想……就要专心听。’接着克罗兹把古德瑟医生叫到前面,就站在那女孩旁边,要他把坏血病的症状列出来。
“‘溃疡。’古德瑟说。”培格勒继续说。他们已经快走到幽冥号了。“‘你身上每个部位都溃疡、出血。一滩一滩的血,在你的皮肤下面,血从皮肤流出来。在发病初期,血会从每个出口流出来,你的嘴巴、耳朵、眼睛、屁眼。接着是四肢僵化,意思就是你的手臂和腿会疼痛,然后会变僵硬,无法运作。你会像一头瞎眼的牛,行动笨拙不堪。再来,你的牙齿会掉落。’古德瑟说到这里暂停了一下。当下一片沉静,约翰,你连在场五十个人的呼吸声都听不见,只听到船在冰里的嘎吱与呜咽。‘当你的牙齿掉落时,’医生继续说,‘嘴唇会变黑,然后向后张开,离仅剩的几颗牙越来越远,就像死人的嘴唇。牙龈会腐烂并且由里向外化脓。’”
“‘但是,事情还没结束。你的视力和听力会受损……耗弱……判断力也一样。你突然间不再觉得在零下五十度的天气里不戴手套和帽子到外面走动会有什么问题。你会忘了北方在哪边,也不记得怎么钉钉子,你的感官不只无法运作,它们还会欺负你。如果给你一颗新鲜的柳橙,而你有坏血病,柳橙的味道可能会让你痛苦地扭动身体,或者让你真的发疯。雪橇的滑板在冰上移动发出的声音可能会让你痛到跪在地上,毛瑟枪的枪声甚至可能致命。’”
“‘喂!’希吉的一个同伙打破宁静说,‘我们都喝了柠檬汁!’”
“古德瑟只是无奈地摇摇头。‘我们不久之后就没柠檬汁可喝了,而且喝了也没太大效果。没人知道为什么,像柠檬汁这类简单的抗坏血病食物,事实上放了几个月后就不再有效。何况经过这三年,几乎已经完全没有功效了。’”
“接下来是第二段可怕的沉默,约翰。这次你可以听见呼吸声此起彼落。一股诡异的气氛从众人中升起,恐惧及比恐惧更糟的事。在场大多数人,包括绝大多数军官,在过去两个星期里都曾经因为出现坏血病的早期症状而去看过古德瑟医生。突然希吉的一个同谋大叫,‘这和我们想除掉带来厄运的女巫有什么关系?’”
“克罗兹这时走向前,仍把那女孩像俘虏一样抓住,看起来还是很像要把她交给这群人。‘不同的船长和船医会用不同的方法来对抗及治疗坏血病。’克罗兹对他们说,‘剧烈运动、祷告、罐头食物。不过长远来看,这些都没效。唯一有效的是什么,古德瑟医生?’”
“主舱里的每一张脸都转过去看着古德瑟,约翰,连爱斯基摩女孩也一样。”
“‘新鲜的食物。’船医说,‘尤其是新鲜的肉。不论我们的食物中缺少了什么才导致坏血病,现在只有新鲜的肉可以治愈。’
“每个人又都回头看克罗兹。船长只是将女孩推向他们。‘在这两艘将死的船上,只有一个人在过去这秋天与冬天有办法找到新鲜的肉,而她现在就站在你们面前。这个爱斯基摩女孩……她只是个女孩……却有办法找到海豹、海象及北极狐,捕捉并且杀死它们。我们却连在冰上发现它们的足迹都不会。如果我们最终必须弃船,情况会变成怎样?……那时我们只能待在外面的冰上,身上没有任何存粮?在还活着的一百零九人当中,只有一个人知道如何帮我们取得赖以维生的肉,而你们竟然想把她杀掉。’”
布瑞金微笑着,露出也在流血的牙龈。他们正走在幽冥号的冰雪坡道上。“我们这位约翰爵士的继任者也许只是个普通人,”他轻声说,“没受过太多正规教育,但是从来没人会说克罗兹船长是个笨人,至少我从没听过。而且我知道,几个星期前他生了一场严重的病,之后整个人改变许多。”
“一个重大转变(Sea Change)。”培格勒说。对于自己能把十六年前布瑞金教他的词当双关语使用,他相当得意。
“怎么说?”
培格勒搔了搔在保暖巾上方的冰冻脸颊。连指手套在他的胡茬上摩擦出声。“很难描述。我的猜测是,克罗兹船长三十几年来第一次完全清醒。威士忌似乎从来没有破坏他的能力,他是个很好的水手与军官,但是威士忌是一个……缓冲器……一层障碍……在他和这世界之间。现在他能进入这世界了。不折不扣的。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布瑞金点了点头。“我猜现在不再有人说要杀掉那个巫婆了。”
“没有人。”培格勒说,“有一阵子船员还多留给她几块比斯吉,但是后来她就离开,搬到冰上去住了。”
布瑞金爬上坡道,然后又调头走回来。他说话的声音非常低,所以甲板上的守卫没人听得见。“你对哥尼流·希吉这个人有什么看法,哈利?”
“我认为他是一颗叛逆的老鼠屎。”培格勒说,并不在乎别人会听到。
布瑞金又点了点头。“他确实是。和他一起参加这次探险任务之前,我就认识他很多年了。他过去通常会在漫长的旅程中对男孩们下手,将他们变成纯粹用来满足他需要的奴隶。最近这几年,我听说,他也调教老一点的人来服侍他,例如那个白痴……”
“马格纳·门森。”培格勒说。
“是的,就像门森。”布瑞金说,“如果只是让希吉满足个人性欲,我们不需要担心。但是这小矮人的恶性不止于此,哈利……他比你船上那些将来可能叛变的人或密谋造反的海上律师都还邪恶。要小心提防他,哈利。我觉得他会对我们大家造成极大伤害。”布瑞金突然觉得很好笑。“你看我说的。我刚刚说:‘造成极大伤害。’听起来好像我们还不见得会全部灭亡呢!我下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们可能已经要弃船,准备到海冰上走最后那条漫长冰冷的路了。保重啊,哈利·培格勒。”
培格勒没说话。前桅台的班长脱掉连指手套,接着把里面的手套也脱掉,然后举起他冰冷的手指,直到碰到次阶军官助理约翰·布瑞金冰冷的脸颊和眉毛。碰触非常轻柔,两人快被冻伤的皮肤完全感觉不到,但是目的达到了。
布瑞金回头走上坡道。培格勒重新戴上手套,没再回头看他,在寒冷中伴着愈来愈深的黑暗,朝皇家海军惊恐号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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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rles Lyell,英国地质学家,现代地质学奠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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