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先解开旧的船用餐巾,对里面包的五块比斯吉没反应。厄文花了不少时间才找到几块最少受象鼻虫危害的比斯吉。她对于他辛苦拿到的东西并不领情,这让他有点不高兴。当她要解开丝巾,拿出他母亲用蜡封起来的小瓷罐时,她暂停了一下,把中国丝巾拿起来,靠在她的脸颊上一阵子,它精细的图案里有明艳的红色、绿色与蓝色。接着她把丝巾放在一旁。
每个地方的女人都一样,约翰·厄文心想。他觉得有点头晕。他发现,虽然他过去曾经与不止一个年轻女人享受过性,却从来没有感受过像现在这么强烈的欲望,但他不过是和一个半裸的年轻原住民女人在海豹油的灯光中纯洁地坐着。
她挖开封蜡看到果酱时,目光又快速射回厄文脸上。她似乎在研究他。
他用手势示意她可以把果酱涂在比斯吉上来吃。
她并没有任何动作,目光也没有转移。
终于,她探出身来,伸出右手,好像想要穿过燃烧着脂肪的火焰上方去碰他。厄文退缩了一下,然后才明白她是把手伸向一个壁龛,冰砖上的一个小凹陷就在他覆盖着毛皮的平台上方。他装作没看到她的毛皮外袍已经滑得更低,在她伸手时,两个乳房都自由地摆动着。
她拿给他一块东西,有些白、有些红、有些臭、像是条死掉或腐败的鱼。他发现,那是一块放在冰雪壁龛里以保持冰冷的海豹或某种动物的皮下脂肪。
他接下,点了个头,用手拿着放在他的膝盖上方。他不知道要怎么处置它。该拿回去供他自己的海豹油脂灯使用吗?
沉默女士的嘴唇抽动了一下,在那片刻,厄文几乎以为她笑了。她把那短而利的刀子拿出来并做手势。她快速且反复地移动刀锋,抵着她的下嘴唇,好像要把那片丰润的粉红嘴唇割下来。
厄文目瞪口呆,继续把那片柔软的脂肪与皮拿在手上。
沉默女士叹了口气,伸手过来把脂肪拿走,放在她的嘴边,然后用刀子切了几片下来,接着直接用刀子把一片片佳肴从两排白牙齿之间放进嘴里。她停下来嚼了一下子,接着把那块脂肪及有弹性的海豹皮还给他,他现在几乎能确定那是海豹了。
厄文的手必须摸索着穿过六层防水外衣、大外套、外套、羊毛衣以及背心,才能拿到插在腰带刀鞘里的船刀。他把刀拿出来给她看,觉得自己像是课堂上希望得到老师赞许的小孩。
她只是略微点了个头。
厄文把那块又腥又臭、还滴着油的脂肪拿到他张开的嘴边,按着她的做法,快速地把锐利的刀锋向后拉回。
他差点把自己的鼻子削掉。如果刀子不是因为碰到海豹皮(姑且当成海豹皮吧)、软肉以及白脂肪而稍微向上扭了一下,他早就把自己的下嘴唇割下来了。现在,一滴血正从他被切到的鼻中隔滴下来。
沉默女士没去注意他的血,略微摇了摇头,然后把自己的刀交给他。
他又试了一次。他感觉到手中这把刀不寻常的重量,然后很有信心地把刀子割向他的下嘴唇,虽然这时另一滴血正从他的鼻子滴到脂肪上。
刀刃完全不受阻力地割穿脂肪。他实在很难相信,她的小石刀竟然比他的刀子还锋利好几倍。
脂肪片塞满他的嘴。他咀嚼着,摆出一脸无辜的模样,隔着举在半空中的脂肪及石刀,向女人点头表示感谢。
味道就像是从沃威奇下水道出口处的泰晤士河河床上挖起来的一条死了十天的鲤鱼。
厄文非常想呕吐,把嚼到一半的脂肪团吐到雪屋地上,但估计这样做会让这趟微妙的外交使命无法达成,于是他把剩下的脂肪吞下肚。
他露齿微笑来感谢沉默女士给他这份佳肴,努力把挥之不去的恶心感压下去,还偷偷把冰冻的连指手套折起来当手帕,来擦拭他被割伤一点且流了不少血的鼻子。看到爱斯基摩女人做出手势,要他再多割几片脂肪来吃,厄文可是吓坏了。
他依然保持微笑,切下并吞下另一片。他在想,他现在的感觉就像是一个人嘴里塞满了一大团动物的鼻腔黏液。
但是他的空腹竟然翻搅、抽搐着,想要吃更多。那发臭脂肪里的某种成分,似乎能满足他从来不知道的深切渴望。如果不是内心抵触的话,他的身体还想得到更多。
接下来几分钟就和平常家居生活一样,厄文中尉这么认为。他坐在铺着白熊毛皮的雪台上,快速甚至热切地将海豹脂肪切成一片片吞下肚,而沉默女士则把比斯吉弄成碎片,快速地浸到他母亲的瓷罐里,像水手们用面包去蘸盘子里的肉汁那样,然后发出满足的咕噜声把果酱吞下肚,声音似乎来自她喉咙深处。
她的乳房一直裸露着,让第三中尉约翰·厄文在享用愈来愈少的海豹脂肪时,可以带着欣赏的眼光,甚至是完全放松地端详。
如果妈妈现在看到她的儿子和她的罐子,会作何感想?厄文想。
他们两个人吃完了食物。沉默女士吃完所有的比斯吉及瓷罐里的果酱,厄文也吃掉不少脂肪。他想要拿他的连指手套来擦下巴与嘴唇,但是爱斯基摩女人却再次把手伸向壁龛,拿出一些松散的雪给他。因为这间小雪屋的温度感觉上似乎高于冰的熔点,厄文自觉地把脂肪的油脂从脸上抹掉,用袖子把脸擦干,然后准备把剩下的海豹皮与脂肪交还给女孩。她做手势指着那个壁龛,于是他尽力把脂肪塞到壁龛最里面。
现在,最困难的部分来了。中尉想。
要如何只用一双手和无声的手势,就传递出“有一百多个人正受到坏血病威胁,急需人提供打猎及捕鱼秘诀”的信息?
厄文放手一试。沉默女士深邃黝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时,他做出人在走路的样子,揉肚子来表示这些人肚子饿,比划出两艘船的三根船桅,表演船员们生病的样子,把舌头伸出嘴外,两眼扮成过去常惹他母亲生气的斗鸡眼,接着模仿人跌倒在熊皮外袍上。接着他指着沉默女士,卖力演出她投掷长矛、手握钓竿及把猎物拉回来的动作。厄文用好几种方式来指那块他刚刚收起来的脂肪,接着指指雪屋外面,再次揉他的肚子、扮斗鸡眼、跌倒,然后又揉肚子。他指着沉默女士,然后为了做出“请教我们如何做”的手势而一阵手忙脚乱;接着又重复掷长矛、钓到鱼的动作,中间还暂停下来指着她;伸开手指放在眼前,示意视线射向众人;揉他的肚子来表明她要教导的对象是谁。
做完这些,汗水从他的眉毛滴了下来。
沉默女士看着他。他刚刚忙着做那些滑稽的动作,即使她之前又眨了一次眼,他也不会注意到。
“喔,好吧,真是一番折磨。”第三中尉厄文说。
最后,他只能把几层衣服及外衣的纽扣再扣起来,把船上的餐巾及他母亲的瓷罐再装回皮背包里,结束这天的工作。也许他已经把信息传给她了,而他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也许如果他将来常常到这雪屋来……
在那一刻,厄文的心思转到自己身上,他尝试驾驭自己的思绪,就像马车夫驾驭着一对难以驯服的阿拉伯马。
或许,如果他常常回来的话,他也可以参与她晚上的猎捕海豹行动。
万一是冰原上那只东西拿这些东西给她的呢?他寻思。好几个星期前目睹过那件事后,内心的一半已经说服自己:他并非真的看到他自认为看到的事。但是厄文的记忆与性格中诚实的一面却告诉他:他确实看到了。冰原上那东西把一块块海豹肉、北极狐肉或其他猎物的肉拿给她。沉默女士当晚是带着新鲜的肉离开冰柱及冰塔间的那块空地的。
后来他听到幽冥号的大副查尔斯·费垂克·德沃斯说的故事。他提到在法国有些男人和女人会把自己变成狼。如果那可能的话(而且许多军官和所有船员似乎都相信了),一个颈上佩戴白熊护身符的原住民女人,难道就不能变身成一只有如人类般狡猾与邪恶的大熊吗?
不,他看到他们两个一起在冰上,不是吗?
厄文在把油布外衣的最后几个纽扣扣上时,打了一个寒战。小雪屋里面非常温暖,可他却觉得寒冷起来。他感觉到脂肪让他肠子的蠕动加剧,该是离开的时候了。照目前来看,如果他还能硬撑到回惊恐号上厕所就算很幸运了。他可不希望在半路上停下来。他的鼻子已经冻得够惨了。
沉默女士看着他将旧餐巾和瓷罐收进背包。过了很久之后,他才知道她有可能很想留下这两样东西。现在,她拿起丝巾最后一次碰触脸颊,然后准备还给他。
“不,”厄文说,“那是我要送你的礼物,代表我对你的友谊及尊敬。你一定要留着。如果你不收下,我会觉得受冒犯。”
接着他试着把刚刚说的话比划给她看。年轻的爱斯基摩女人看着他,嘴巴两侧的肌肉几乎抽动着。
他把她握着丝巾的手推回去,特别留心不去碰到她裸露的胸部。垂挂在她双乳间的石制白熊护身符似乎发出光芒来。
厄文发现他非常非常非常热,整个房间似乎在他的眼中漂浮晃动。他的内心摇晃着,然后平静下来,接着又摇晃起来。
“再会了,亲爱的!”他说。这几个音节在接下来几个星期会让他痛苦难堪,还会让他因为难为情而缩在卧铺上,即使她不了解其中的愚蠢、荒谬与不恰当。但是,他还是得……
厄文碰了一下帽子,用保暖巾把脸及头包起来,套上手套和连指手套,把背包抱在胸前,然后钻进通到屋外的信道里。
在回船的路上他没有吹口哨,但是他有股想吹的冲动。他几乎已经忘记,在离船这么远的地方、在冰塔的月下阴影里,很可能就潜伏着某只巨大的食人怪兽。不过,如果那天晚上真的有一只东西在观看与聆听,它会听到第三中尉约翰·厄文一路上自言自语,而且偶尔用连指手套拍打自己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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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故出于莎翁名剧《麦克白》,麦克德夫的军队以勃南森林的树枝为掩护向邓西嫩移动,让麦克白以为女巫的预言应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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