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能回英格兰。他也不能到美国去。
但是,另外一个选择……
他想到就开始发抖,不自觉地将连衣帽往前拉,让脸两侧的北极熊毛皮将更多体温及热气留在身上。
法兰西斯·克罗兹不相信任何事。人生是孤独、可怜、险恶、粗暴且短暂。在无疑是悲惨、陈腐无奇的世事背后,没有任何计划、目的,也没有任何隐藏的奥秘。过去这六个月来他学到的事,也没有任何一件能让他改变自己的想法。
是这样吗?
他们两个人一起拉着雪橇,要到更远的堆冰上。
在第八天,他们停了下来。
这地方看起来和前一个星期越过的堆冰大同小异。也许较平坦些,也许较少大型冰丘与冰脊,不过基本上都只是堆冰。克罗兹看得见远处有几个小冰穴,冰穴中的黑水看起来就像是整片白冰中的小污块,而且多处的冰已经裂开,形成几道暂时开放的小水道。如果今年春天的雪融并非提早两个月到来,却至少看起来很像。不过,在过去的极地探险经验里,克罗兹已经看过很多次伪春融了。他知道,至少要等到四月底或更晚,堆冰才会真正散裂开。
现在他们看见好几摊未结冻的水和许多海豹换气孔,甚至很有机会猎捕到海象或独角鲸,但是沉默女士没有兴趣打猎。
将近中午时,南方天际出现了一道短暂曙光,日光暂时露出脸。他们把雪橇停下来,两人从挽具下走出来四处张望。
沉默女士走到克罗兹面前,脱下他的连指手套,接着把她自己的也脱掉。风非常冷,手不能暴露在外面超过一分钟,但是在这一分钟里,她将他的手握在自己手里,双眼注视着他。她先看向东方,再看向南方,然后再回来看着他。
克罗兹很清楚她所问的问题。克罗兹觉得自己的心怦怦跳。在他印象中,长大成人后从来没有任何一刻像现在这么害怕——当然不会是希吉埋伏袭击他的那一刻。
“是的。”他回答。
沉默女士把她的连指手套戴上,然后开始把雪橇上的东西拆卸下来。
克罗兹帮她把东西卸到冰上,接着把雪橇某些部分也拆下来,同时心里再次寻思:她是怎么找到这地方的?他知道她虽然有时候会利用星星与月亮来导航,但大多数她都只是用心地观察地形。即使在看似光秃一片的雪原上,也会准确地计算被风吹刮形成的雪脊与雪冢数目,并且留意丘脊的走向。克罗兹也开始不再用天数,而是用算睡眠的次数来测量时间。只注意他们停下来睡了几次,而不管到底过了几天几夜。
在这里的冰海上,他比以前更能体会小冰丘、旧冬冰、新冰脊、厚堆冰及危险的新成冰等等,各有其微妙的特性,或者说,他分享了沉默的体会。现在他可以在几英里外就发现一条水道,只因为他看到它上方的云朵略呈黑色。他现在也能很自然地避开表面上几乎看不出来的危险龟裂冰及松软冰,而且不需刻意提醒自己要小心。
但是他们为什么要选择这地方?她怎么会知道该到这地方来做他们即将要做的事?
我就要做了。他明白现在的状况,而且心跳得更厉害了。
但是时间还没到。
在很快又开始变暗的昏光下,他们将雪橇上的一些板条与几根垂直立柱拆下来,接连在一起,构成一个小帐篷的粗略框架。他们只会在这里待几天——除非克罗兹要永远留在这里——所以他们没去找雪堆搭建雪屋,也没花太多力气将帐篷搭得很华丽。只要能遮风蔽雪就够了。
一些兽皮被架设起来当帐篷的外墙,大部分兽皮还放在帐篷里。
克罗兹在帐篷内铺设要当地毯及睡毯的毛皮时,沉默女士在外面快速且有效率地从附近的一座大冰岩上切割下一些冰砖,在帐篷的迎风面筑了一道矮墙。这多少能挡掉一些风。
进到帐篷里后,沉默女士就到铺了驯鹿皮的玄关去帮忙克罗兹,把可以用来烹煮食物的皮下脂肪油灯及鹿角框架装设好,并且融雪来喝。他们还可以用框架与火焰把外衣烘干。强风将雪吹来,开始堆积到下面几乎仅剩两条滑板的废弃雪橇四周。
接下来三天,他们两个人禁食。什么都没吃,只是偶尔喝水,让肚子不会一直咕噜咕噜叫。他们每天花很长的时间到帐篷外活动筋骨及释放压力,即使下雪也不例外。
克罗兹轮流将两支鱼叉及两支鱼标射到一座冰雪岩块上。鱼叉和鱼标是沉默从几位死于大屠杀的家族成员身上取回来的,几个月前她才为他们两人各自整理出一支沉重、系上长绳的鱼叉,以及一支较轻、适合投掷的鱼标。
现在,他用极大的力道射鱼叉,鱼叉可以没入冰岩中达十英寸深。
沉默女士走近他,翻开她的连衣帽,在瞬息万变的北极光中盯着他。
他摇摇头,试着要挤出微笑。
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手势来表达,你们不就是这样对付你们的敌人吗?于是他用一个笨拙的拥抱来向她保证他不会离开她,也不计划在短期内就使用鱼叉来对付任何东西或任何人。
他从来没看过这样的北极光。
不论日夜,瀑布般连绵不绝的彩色帘幕,从海平面一侧舞动到另一侧,头上的天空正是这场绚烂表演的中央舞台。克罗兹在北极与南极探险这么多年,从来没看过足以与眼前北极光迸裂四射的炫目景象相媲美的景象。每天中午出现长约一小时的虚弱日光,丝毫不影响这场空中极光秀的精彩度。
除了视觉上的烟火秀,还有充足的音效配合演出。
在他们四周,冰海受到各种压力发出咆哮、断裂、呻吟、碾磨的声音。此外,还有一长串爆裂声从冰海下面传来,一开始只像是零星的火炮声,但很快就演变成停不下来的隆隆轰炸声了。
一直在期待某件事而心神不安的克罗兹,因为脚下的堆冰在移动并且发出声音而受到严重干扰。他现在都穿着毛皮外衣睡觉,而且睡眠期间都要离开帐篷到海冰上五六次,满心以为他们所在的浮冰就要裂开了。
虽然在距离帐篷五十码内的海冰上确实出现不少裂缝,而且缝隙延伸的速度比人在看似结实的冰上跑步的速度还来得快,但是浮冰并没裂开。裂缝很快就会合起来,并且完全消失。不过,爆裂声持续不断,天空中的激烈极光秀也持续上演。
在他这一生中的最后一夜里,克罗兹睡得断断续续。禁食带来的饥饿,让他感到极度寒冷,连沉默女士的体温也无济于事。他梦到沉默女士在唱歌。
冰的爆裂声最后演变成规律的鼓声,来为她高亢、甜美、哀伤、迷失的歌声伴奏:
<blockquote>
阿雅,雅,雅帕皮!
阿雅,雅,雅帕皮!
亚加—加,亚加—加—加……
亚吉,杰,加……
告诉我,大地上的生命非常美好吗?
我在这里充满喜乐,
每当曙光从地平线上升起,
每当伟大的太阳
滑升到天空。
但是,就在你所在的地方
我全身颤抖地躺着,害怕
成群的蛆和许多害虫
或是没有灵魂的海中生物
会将我锁骨凹洞里的肉全吃光
并且把我的眼睛挖出来。
亚吉,杰,加……
亚加—加,亚加—加—加……
阿雅,雅,雅帕皮!
阿雅,雅,雅帕皮!
</blockquote>
克罗兹颤抖着醒来。他看到沉默女士已经醒了,用她深色、不眨动的眼睛盯着他。在这一刻,他被一种比惊恐更深植入骨的“纯粹惊恐”攫住,他发现,为他唱“死者之歌”的——照字面解读,是一首已死之人唱给生前自我听的歌——其实不是她的声音,而是来自他尚未出生的儿子。
克罗兹和他的妻子起身,默默穿上衣服,准备共赴某个典礼。帐篷外也许已经是早晨了,但还是像夜里一样。只不过这是个特别的夜,上千条倏然划过天际的彩色光束,交织在繁星抖动的夜空里。
冰的破裂声听起来还是很像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