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塔里瑞克图(2 / 2)

极地恶灵 丹·西蒙斯 7454 字 2024-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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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绕着船走一圈,再从较低的西北侧爬上甲板看,就解开了普托瑞克的狩猎队为什么必须在升高的右舷船身上凿一个洞(也许那里原本就已经破裂、受损,本身就像个裂口),才能进到船舱内的谜团:甲板上所有舱口都盖起来而且封死了。

克罗兹回到洞那里。先前那群人在饱经风雪侵袭的船身上凿出的洞,一次约可容许一个人进入。他想他应该挤得进去。他记得普托瑞克说过,那些年轻猎人是用“星屎”斧劈砍船身才进到船里面。他不禁露出会心的微笑,虽然他也感受到心中一波波汹涌起伏的痛苦情绪。

真人把流星称为“星屎”,这个词也用来指他们从冰地上的流星陨石上取得的金属。克罗兹听艾西犹克谈过,乌路瑞阿克一阿诺克托克(uluriak anoktok),意思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星屎”。

克罗兹很希望手边有一把星屎刀或星屎斧,但现在他身上唯一的武器是一把通用刀,刀刃是用海象的象牙制成的。卡马提上有几支鱼叉,但不是他的。一个星期前,他和沉默把鱼叉留在夸亚克上。他也不想只是为了进到船里时手中有武器,而去跟别人借鱼叉。

在他们身后四十英尺处的雪橇里,克伊米克——几只有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蓝黄色眼睛、身上也住着它们主人灵魂的大型狗——不断龇牙咧嘴,对着彼此以及任何靠近的人狂吠、咆哮、作势攻击。它们不喜欢这地方。

克罗兹对着沉默叹了一口气。用细绳问艾西犹克,有没有人要和我一起进去。

她很快就完成了,不过她手指上并没有套上细绳。即使如此,老巫师还是能很快知道她的意思,比了解克罗兹笨拙的手势要容易得多。

没有任何一个真人想钻过那个洞。

我几分钟后就会回来,克罗兹用手势跟妻子沉默说。

她真的露出笑容。别傻了,她用手势回答。你的孩子和我都会跟你进去。

他挤身进到船内,妻子沉默在一秒钟后也跟了进去。她双手抱着大乌鸦,把卡娜尤放在她有时会用皮带吊在胸前的软皮革婴儿袋。两个孩子都在睡觉。

里面非常黑暗。

克罗兹知道普托瑞克那几个年轻猎人凿的洞通到下舱。他们算是相当幸运,如果他们当初是在船中段再往下一点点的地方凿洞,他们就会碰到底舱的煤炭间及储水槽的铁板而无法凿穿船身,即使他们的斧刃是用星屎制的。

从船身的洞往船内走十英尺,就已经暗到看不见任何东西了。所以克罗兹全凭记忆来找路。他牵着沉默的手,两人一起顺着倾斜的舱板向前走下去,接着再转身走向船尾。

在眼睛适应黑暗后,渗进船里的微弱光线足以让克罗兹发现,烈酒房及更靠船尾的弹药储藏室那两道加重锁的门已经被撞开了。他不知道这是不是普托瑞克那些人干的,不过他怀疑不是。这两道门一直上着锁是有原因的。这两个地方是任何一个回到惊恐号的白人,第一个会想去的地方。

装兰姆酒的木桶是空的。他们弃船下到海冰上时,船上的兰姆酒多到他们必须把一些木桶留下。但是,装火药的木桶、装子弹的箱子与桶子,以及装霰弹枪弹药的帆布袋,里面的东西倒还都在。将近两个舱壁长的一整排毛瑟枪还靠放在枪架的凹槽里,他们当初没办法带走这么多枪。两百把刺刀依然吊挂在设于船椽与船梁上的置放架。

光是这房间里的金属,就足以让艾西犹克部落里的真人成为真人世界最富有的人。

剩下的火药及子弹,足以让十来个规模不小的真人部落整整二十年衣食无虞,并且让他们公认为北极大亨。

沉默女士碰了一下他没戴手套的手腕。这里相当黑暗,她没办法靠细绳与他沟通,所以她直接传送思想。你感觉得到吗?

克罗兹听到时吓了一大跳,这是她第一次用英语传递思想。若不是她在做他的梦时,涉入的程度比他预期的还深,就是她居住在船上的时间花了不少心思在聆听。这是他们第一次在醒着的时候,直接用依附在某种语言的思想来沟通。

呀,他回传思想给她。是的。

这地方很糟。记忆像恶臭一样盘踞在这里。

为了纾解这里的紧张气氛,他领着她往前朝船首走去,并且利用思想传递,把位在下一层船舱的船首缆索间的图像传给她。

我一直都在那里等你,她回传她的思想。几个字听来如此清晰,让他几乎以为那真的是她在黑暗中大声说出的话。不过,两个小孩都没被吵醒。

他的身体开始因为她刚传给他的思想而激动得发抖。

他们从主梯道爬上主舱。

这里比下舱明亮得多。克罗兹发现阳光终于从穿透甲板的普雷斯顿专利天窗射了下来。弧形的玻璃因为结了冰而不透明,但是总算没被积雪及防水帆布盖住。

主舱看起来空空荡荡。船员们的吊床都被折叠好、收藏起来,餐桌也被升到头顶上的横梁边,各人的海员箱也被推向舱壁、整齐地收好。在船首船员起居区的大型费兹尔专利火炉冰冷又黑漆。

克罗兹试着去回想,身为船长的他被引诱到冰上并且被枪击时,狄葛先生是否还活着。经过很长的一段时间后,他首次再度想到这名字——狄葛先生。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用自己的舌头来思想了。

想到“用自己的舌头”一词,克罗兹不禁会心一笑。如果真的有个像席德娜这样掌管世界的女神,她真正的名字就应该是“讥讽娘娘”。

妻子沉默拉着他向船尾走去。

他们看了几间军官舱房和军官用餐房,里面都是空的。

克罗兹发现自己在想:谁有可能走到惊恐号那里,将船航行到这里?

德沃斯及他那些在解救营的伙伴?

他几乎可以确定,德沃斯先生和其他人会继续乘坐小船朝大鱼河走。

希吉和他的同伙?

为了古德瑟医生好,他希望是如此,但是他不觉得是这样。除了哈吉森中尉——克罗兹怀疑他在那群暴徒当中没活太久——那一帮人中没有人知道如何让惊恐号在海中扬帆航行,更别说控制航向了。他甚至怀疑这些人连他给他们的那艘小船都不会驾驭。

这么一来,只剩下三个离开解救营走陆路的人——鲁本·梅尔、罗伯·辛克烈,以及撒母耳·哈尼。一个水手舱班长、一个前桅台班长和一个铁匠,有办法让皇家海军惊恐号穿过迷宫般的水道,向南航行两百英里来到这里吗?

再次想到船员们的名字和脸,克罗兹觉得头晕,有点想吐。他几乎可以听到他们的声音。他可以听到他们的声音。

普托瑞克说得没错:这地方已经成为皮菲撒克——留下来缠扰活人的哀怨鬼魂——的居所了。

法兰西斯·罗登·摩伊若·克罗兹舱房的卧铺上躺着一具尸体。

他没有把提灯点亮,也没再下到底舱与下舱去查看。这是他们在船上发现的唯一一具尸体。

他为什么会选择死在我的卧铺上?克罗兹有点纳闷。

这个人和克罗兹差不多高。死的时候穿着厚呢大衣、望帽及毛质长裤,并且盖着毛毯。确实相当奇怪,因为他们航行的时候应该在盛夏。从衣服辨认不出他的身分。克罗兹也不想去搜他的口袋。

这个人的两只手、裸露的手腕及脖子都呈褐色,而且已经因为木乃伊化而变得干瘪。不过看到他的脸时,克罗兹突然很希望头上方的普雷斯顿专利天窗没让那么多光照进来。

死人的眼睛已经成为褐色的大理石。他的头发和胡子长而乱,看起来很可能是在死后又继续长了几个月。他的嘴唇因为受到伸张与收缩的肌腱拉扯而向后缩,离牙齿与牙床很远,甚至看不见嘴唇。

最令人作呕的是这人的牙齿。他的前排牙齿没有因为坏血病而掉光,反倒相当齐全。那些牙齿非常宽,呈象牙色,并且异常地长,至少长达三英寸,就像野兔或野鼠的牙齿那样长(除非它们去咬坚硬的东西来将牙齿磨短),直到牙齿向内弯而把自己的喉咙切断。

死人会有嚙齿类动物般的牙齿,这实在相当不可能,但是,靠着从旧船舱的半球型天窗照射进来的晴朗、灰色的黄昏之光,克罗兹真的目睹了这景象。他知道,这不是过去这几年来他所看到或经验到的第一件不可能的事。他猜,这也不会是最后一件。

我们走吧。他向沉默做了手势。他并不想使用“思想传递”,因为这里有东西在聆听。

他得用一把防火斧将已经用钉子钉牢的封闭主舱口劈开,才能从那里爬上甲板。他并没有问自己,“是谁把它封起来的?”“他为什么这么做?”或者问“主舱口被封死时,下面那个人还活着吗?”而是直接把斧头抛在一旁,开始往上爬,并且帮沉默爬上梯子。

大乌鸦被惊醒,但是妻子沉默摇摇他的身体,他又轻轻打起呼来。

你在这里等一下,他做了个手势,然后又下到主舱。

他先把那部很重的经纬仪及他的几本旧手册搬上来,很快地测量了一下太阳的位置,然后把他的相对位置草草记在那本盐渍书的空白处。接着,他把经纬仪和手册搬回主舱,随意丢在一旁。他知道他一辈子都在做一些没用的事,而最后一次测量出这艘船的位置,或许是这些没用的事中最没有用的一件。但是他也知道他必须做。

他接下要做的事也是。

在下舱黑暗的弹药储藏室里,他一连打开三个火药桶,把第一桶火药倒在下舱,并且顺着舱梯倒进底舱里(他可不想亲自下去);第二桶火药倒在主舱各处,尤其是他自己那间没关上的舱房;第三桶火药则倒在倾斜的甲板上(沉默和他的小孩还在那里等),形成一道道黑色的火药线。艾西犹克和待在冰上的几个人已经来到船的左舷,现在正从三十码外看着他。几只狗还在咆哮,奋力要挣脱绳索,但是艾西犹克或是其中一个猎人已经将它们绑在冰上的桩上。

即使下午的阳光已经变微弱,克罗兹很想留在能呼吸到新鲜空气的甲板上,他还是强迫自己再到下舱去。

拿着船上最后一盏油灯,他在三层舱板上都倒了一道油迹,并且特别在自己舱房的舱门及舱壁上多倒了一些油。只不过,当他站在大会议室的入口,看到数百本书的书背正回瞪着他时,他有一点点迟疑。

亲爱的上帝啊,我只从这里带走一些书,让接下来的几个黑暗冬天比较容易打发,这样会有什么不妥吗?

但是这艘死船的黑暗伊努阿已经附着在书上了。他几乎是含着泪水,将灯油泼到它们身上。

他把最后一些油倒在甲板上后,把空油桶远远丢到冰上。

我下去巡最后一次,他用手指做手势跟沉默保证。带着孩子们到冰上去,亲爱的。

三年前,他留在书桌抽屉里的路西弗牌火柴还在原处。

有那么一下下,他很确定他听到卧铺嘎吱作响,床铺上那冰冷的毛毯窝也微微晃动——身后那个已经变成木乃伊的东西正要过来抓他。当那死人将他褐色的手缓缓举起,细长的褐色手指与过长的黄色指甲随着伸向空中时,他可以听到死人手臂里的枯干肌腱在伸展,并且发出断裂声。

克罗兹没有转身,没有逃跑,也没有回头看。他带着火柴,慢慢离开他的舱房,跨过一条条黑色火药线及洒了鲸油的舱板。

他必须顺着主梯走到下舱去丢第一根火柴。这里的空气非常差,火柴几乎无法点燃。终于,火药“轰”地一声着了火,把一面被他浸了油的舱壁点燃了,火在黑暗中顺着火药的路迹往船首及船尾窜去。

在这片北极荒原停留六年后,船上的木材已经干燥到非常易燃。他知道下舱这些火就足够了,但他还是花了一些时间把主舱里及甲板上的几条火药路线点燃。

接着他直接从船的西侧往下跳,落在十英尺下的冰坡道上,还因为他那只一直无法完全康复的左脚带来痛苦而咒骂了几声。他其实应该沿着绳梯爬下去才对。沉默刚才就聪明地知道要这样。

克罗兹跛着脚,朝着等在冰海上的那群人走去,提早露出他的老态。

船烧了将近一个半小时后,才沉下去。

那场大火极为壮观,就像是北极圈上的烟火节。

他在观看大火时才明白,他根本就不需要火药及灯油。梁木、帆布及木板里的水汽早就蒸发干了,整艘船像迫击燃烧弹一样燃烧起来。

即使他现在不做,等到几个星期或几个月后,这里的冰一融化,惊恐号还是难逃沉没的命运。船侧用斧头劈开的洞是它的致命伤。

这并不是他把船烧掉的主要原因。如果有人问他——事实上当然不会有人问——他不会说出必须把船弄沉的原因。他知道自己不希望搭乘英国船舰来的“救援者”仔细审视这艘弃船,然后把故事带回去吓英格兰那些食尸鬼般的人民,并且让狄更斯先生或丁尼生先生写作哀戚之作的天分得以大肆发挥。他也知道,除了带回许多关于这艘船的传说之外,这些“救援者”还会把别的东西带回英格兰。已经占据这艘船的恶灵,就和瘟疫一样有传染性。克罗兹的灵魂之眼已经看到这点,他的所有人类及西珊尤阿感官也都这样告诉他。

燃烧起来的船桅终于倾倒时,几个真人大声欢呼。

他们全都被迫后退了一百码。惊恐号的火在冰上烧出一个大洞,着火的船桅与索具倒下来后不久,这艘燃烧的船开始发着嘶声、冒着水泡,缓缓沉到深海里。

火焰发出的声音把孩子们吵醒了,而且空气灼热到让所有人都把最外面的外套脱掉,堆放在卡马提上。

火焰秀结束后,船沉了下去,太阳也朝南方沉落,将他们的身影在逐渐变成灰色的冰上拉得细细长长。但他们还留下来,评论及欣赏着升上天空的蒸汽,并且因为一些燃烧的残骸持续散落在各处而惊呼。

最后,这群人终于转身走向大岛,接着走向三个小岛。他们打算穿越冰原回到大陆,然后才搭篷过夜。阳光会在午夜过后才消失,让他们的路好走许多。他们都希望在几小时的昏暗及完全的黑暗降临之前,能走出海冰,远离这里。在经过几个小岛、返回陆地的路上,连狗都停止吠叫及咆哮,似乎比先前更卖力地拉雪橇。在雪橇上,艾西犹克躺在毛皮毯下睡觉打呼。但是两个小婴孩已经醒来,等着开始玩耍。

塔里瑞克图左手抱着扭来扭去的卡娜尤,右手环绕在沉默女士身上。还被母亲抱在手上的大乌鸦焦躁地拍打着她的手臂,想逼她放他下来,让他自己走。

塔里瑞克图并非第一次在想:一对没有舌头的父母要如何管教一个任性的男孩?但接着他就记起(也非第一次):他现在是世界上少数几个不觉得要去管束任性男孩或女孩的民族中的一员。大乌鸦身上已经住了某个重要人物的伊努阿。身为父亲需要做的,就是等着看他到底有多重要。

还在塔里瑞克图体内活着、而且过得很好的法兰西斯·克罗兹的伊努阿,对于“什么是人生”并没有任何幻想,人生只不过是可怜、险恶、粗暴且短暂。

不过,或许不一定要孤独。

他将手臂环绕着西娜,试着忘掉巫师的刺耳鼾声,忘掉小婴儿卡娜尤刚刚才在她父亲最棒的夏季外衣上撒尿,也忘掉他那任性的儿子正焦躁地乱拍及喵喵哭闹。塔里瑞克图——克罗兹继续朝东,越过冰海走向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