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她继续说下去。在现在的速度下,偏转力场轻微得可以忽略不计,女孩的头发被风吹拂着,拂上我的脸颊。
“你对环网了解得多不多?”她问,“远距传输器呢?”
我耸耸肩,她现在并没有回头看我,于是我大声说道:“它们是由技术内核的人工智能管理的。不管是教会的说辞,还是你马丁叔叔的《诗篇》,都认为远距传输器是个阴谋,人工智能通过它利用人类的大脑——把众多的大脑神经元变成一台巨型DNA计算机。它们就像是一群寄生虫,人类每从传送门中传送一次,就被利用一次,对吗?”
“对。”伊妮娅说。
“所以,每次我们通过这些入口,人工智能……不论在哪里……都会像巨大的扁虱一样,附在我们脑袋上,拼命吸血,对吧?”我说。
“不对。”女孩说道,又转头看着我。“并非所有远距传输器的建造、部署和维护,都是由内核的同一派成员完成的。”她说,“马丁叔叔已经完成的《诗篇》中,有没有提到我父亲发现的内核内战?”
“有。”我说着闭上双眼,努力回想从外婆口中学到的具体的诗行。现在,轮到我来背诵了。“《诗篇》中,济慈赛伯体在内核的万方网中,和某个人工智能人格交谈过。”我说。
“云门,”女孩说,“这是那个人工智能的名字。我母亲曾和父亲一起去过那儿,但和云门最后摊牌的,是我的……我的叔叔……就是第二个济慈赛伯人。继续说吧。”
“为什么叫我说?”我应道,“这些事你肯定了解得比我多。”
“不,”她说,“我认识马丁叔叔时,他还没有回去继续写《诗篇》……他说不想写下去了。告诉我,关于云门所讲的内核内战,他是怎么写的。”
我再度闭上双眼。
两个世纪以来我们就这么沉思,
然后族人开始
朝不同的方向行进:
稳定派希望保持这种共生,
反复派希望消灭人类,
终极派支持所有的选择
直到下一层次的意识诞生。
当时冲突盛行;
而现在真正的战争开始肆虐。
“对你来说,那是两百七十多标准年前。”伊妮娅说,“就在陨落之前。”
“对。”我说着,睁开双眼,搜索着汪洋大海上除了紫色波浪之外的其他物体。
“马丁叔叔的诗里有没有解释稳定派、反复派、终极派各自的动机?”
“有几句,”我说,“不过很难看懂。在那首诗里,云门和其他内核人工智能说的话都是些禅宗公案。”
伊妮娅点点头。“差不多是这样。”
“据《诗篇》所述,”我说,“内核人工智能中称为稳定派的那一群体,想继续做寄生虫,当我们使用环网时,利用人类的大脑作为能量源泉。反复派想要消灭我们。而终极派却根本无所谓,只要不妨碍他们继续研究发展机械之神……他们把它叫什么来着?”
“终极智能。”伊妮娅说着,放慢飞毯的速度,飞到更低的地方。
“对。”我说,“很深奥的玩意。它跟我们穿过这些远距传输器有什么关系呢?……要是我们还找得到下一座的话。”当时我怀疑我们根本找不到:星球太大,海洋太广阔。即使洋流正将小木筏带往正确的方向,要漂过下一个仅百米宽的圆形传送门,概率微乎其微,不用想都觉得不可能。
“远距传送门的建造和维护,并非只由稳定派一手完成,成为……你怎么说的……我们脑袋上的大扁虱。”
“好吧,”我说,“建造远距传输器的还有谁?”
“特提斯河的远距传输器是由终极派设计的。”伊妮娅说,“那是一项……嗯,我想你会说试验……有关‘缔结的虚空’的试验。这是内核对那东西的称呼……马丁在《诗篇》里用的是这个词吗?”
“对。”我说。我们现在飞得更低了,距波涛仅一千米左右,但看不见木筏或者别的任何东西。“咱们回去吧。”我说。
“好的。”我们看了看罗盘,定好回家的路线——如果一张漏雨的木筏可以被称作家的话。
“我从来都没搞懂那‘缔结的虚空’到底是什么鬼玩意儿。”我说,“是远距传输器所使用的某种超空间的东西,同时也是以我们为食的内核的藏身之地。我就明白这两点。我以为它已经在梅伊娜·悦石命令将炸弹投入远距传输器时被摧毁了。”
“‘缔结的虚空’无法被摧毁。”伊妮娅说道,声音冷冷的,似乎在想别的心事,“马丁是怎么描述它的?”
“普朗克时间与普朗克长度,”我说,“我记得不太清楚了——似乎是物理的三个基本常数的结合,重力、普朗克常数和光速。我记得诗中提到了时间和长度的极小单位。”
“长度约是10-35米,”女孩说道,她将飞毯稍微加速,“时间是10-43秒。”
“那对我来说毫无意义。”我说,“不就他妈的很小很短……对不起我说粗话了。”
“我宽恕你。”女孩说。我们正在缓慢爬升。“但重要的不是时间或长度,而是它们怎样组合进……缔结的虚空。在我出生前,父亲曾试图把这一点给我解释明白……”
听到这话,我眨眨眼,但接着听了下去。
“……你知道行星数据网吧?”
“对。”我说,拍了拍通信志,“这小玩意儿说,无限极海没有数据网。”
“对。”伊妮娅说,“但在从前,大多数环网星球都有。有了数据网,于是又有了万方网。”
“远距传输的媒介……那什么虚空……连接起了数据网,对吧?”我说,“军部和霸主的电子政府、全局,使用万方网和超光仪互相联系。”
“对。”伊妮娅说,“实际上,万方网就存在于超光线路的次级位面中。”
“我不知道。”我说。在我出生之前,超光媒介就已消失了。
“超光线路在陨落时断开了,你记不记得它显示的最后一条信息?”女孩问。
“记得。”我说道,闭上双眼。这次,脑海里没有浮现出诗句。《诗篇》的结尾太含糊其词,我老是没兴趣把所有诗节都记下来,尽管外婆一次次要求我这么做。“内核发来了一条神秘的消息。”我说,“大致是——挂断这条线路,不要再接上来了。”
“这条消息,”伊妮娅说,“是这样的——从今往后,此频段将不再允许你们的滥用。你们已经干扰到了其他极为严肃地使用此频段的人。当你们明白此频段的真正用途之时,我们将恢复它的访问。”
“对。”我说,“我想,《诗篇》中就是这么说的。然后这一超弦媒介就停止了工作。内核发了那条消息,然后关闭了超光线路。”
“那条消息不是内核发的。”伊妮娅说。
我还记得当时寒冷是怎样缓慢地贯穿全身,尽管当时有两颗太阳照射着我。“不是他们?”我愚蠢地问道,“那是谁?”
“问得好。”孩子说,“父亲每次谈起超元网——那是一个更宽广的数据平面,以某种方式连接进缔结的虚空——他总是说那里遍布狮虎熊。”
“狮虎熊。”我重复道。这些都是旧地的动物,我想它们应该没有参与大流亡,在三八年的天大之误后,旧地被黑洞吞噬,它们——哪怕连DNA样本——也应该早已灭绝,不可能转移到那里去。
“嗯,”伊妮娅说,“真希望有一天能跟它们见面。我们到了。”
我从她肩膀上看过去。现在我们在海洋的一千米之上,木筏看上去极为渺小,但还能很清楚地看见。贝提克站在方向舵旁——在中午的热气下他又光着膀子——向我们挥动他那蓝色的胳膊。我们两人也向他挥手作答。
“希望午饭能有好东西吃。”伊妮娅说。
“没有的话,”我说,“咱们就只好去格氏海鱼烧烤坊了。”
伊妮娅笑了,设好路径,向家滑翔而去。
当我们看到东方地平线上有灯光闪耀时,天色刚黑,月亮还没有升起来。我们奔向木筏前端,想看清楚那是什么东西——伊妮娅拿起望远镜观察着,贝提克把夜视镜开到最大倍率,而我则用步枪的专用观察器看着。
“不是拱门。”伊妮娅说,“是海洋里的一座平台——很大——建立在某种支柱上。”
“不过,我倒是看见了拱门。”机器人说,他正看着灯光北面的地方。女孩和我也朝那边望去。
拱门隐约可见,负空间中的一段弦,刺入海平面上的银河。平台比它近了几公里,正闪烁着导航信标,大致能看得见一些窗户,亮着灯。它隔在了我们和远距传输器中间。
“该死,”我说,“不知道那是什么鬼地方。”
“格氏烧烤坊?”伊妮娅说。
我叹了口气。“哎,就算是的话,恐怕也早换新主人了。特提斯河可是足足两个世纪都没观光客了啊。”我通过观察器仔细看着巨大的平台。“有很多层。”我低声说道,“泊着几艘船……我敢打赌是渔船。还有一块场地专用来停掠行艇或其他飞行器。好像还有两架扑翼飞机拴在那里。”
“扑翼飞机是什么?”女孩问道,放下望远镜。
贝提克答道:“是一种飞机,机翼会动,很像一种昆虫,伊妮娅女士。在霸主时期很常见,虽然海伯利安上比较少见。我记得它们也被叫作蜻蜓。”
“现在也还这么叫。”我说,“圣神在海伯利安上也有几架,我曾在大熊冰架上看到过一次。”我又举起观察器,能看到蜻蜓的前部有眼状玻璃窗,里面似乎正透着亮光。“的确是扑翼飞机。”我说。
“要去传送门,得先经过那座平台,但是如果想不被探测到的话,似乎有些不太容易。”贝提克说。
“快,”我赶紧转头不看闪耀的灯光,“快把帐篷和桅杆放下。”
我们之前又把帐篷重新搭过,在船的右舷后方做了一间小房间,作为盥洗室或私密空间,不过我从不进到里面去。现在我们撤下了微纤维帐篷,把它折成手掌那么大的一小块。贝提克放下了筏首的杆子。“方向舵怎么办?”他问。
我盯着它看了一会儿。“留着吧。它不大会被雷达探测到,而且也不比我们高。”
现在,伊妮娅又拿起望远镜审视平台。“我觉得他们现在看不见我们。”她说,“大部分时间里,我们身前身后都是海浪。但等我们靠近……”
“或者月亮升起的时候。”我补充道。
贝提克在火炉边坐下。“如果我们远远地绕开这个平台,朝入口……”
我抓抓脸,听着胡茬发出的声音。“对。我还想过用飞行皮带拖我们过去,可……”
“我们有飞毯。”女孩说着,跟我们一起蹲到加热立方体旁。卸去帐篷后,小平台看上去空空荡荡的。
“可我们怎么栓拖绳呢?”我说,“在霍鹰飞毯上烧个洞吗?”
“要是有索具的话……”机器人开口道。
“飞行皮带上倒是有不错的套索。”我说,“可我已经拿它喂灯嘴大怪鱼了。”
“我们可以自己装配个套具,”贝提克继续道,“然后把拖绳系在坐霍鹰飞毯的人身上。”
“对,”我说,“可一旦我们上了天,飞毯就非常容易被雷达探测到。既然他们平台上停着掠行艇和扑翼飞机,那几乎可以断定,他们肯定有什么交通管制措施,不管有多么原始。”
“我们可以尽量飞低一些。”伊妮娅说,“让飞毯保持在波浪上方……跟我们现在差不多高。”
我抓抓下巴。“可以办到,”我说,“可如果我们绕个大圈子,使我们不被平台发现,到达传送门时,月亮也早已升起。该死……即便我们沿海流直线前进,也无法在月亮升起前到达传送门。在那样的光亮中,他们肯定会看见我们。另外,传送门离平台只有一公里左右。他们的位置很高,在那么近的距离下,肯定会发现我们的。”
“我们并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在找我们。”女孩说。
我点点头。那位在帕瓦蒂和复兴星系等我们的神父舰长的影像始终萦绕在我脑海中:一身黑色圣神舰队制服,还有罗马衣领。我甚至有些期望他就在平台上,与圣神军队一起等着我们。
“不管他们找没找,都没多大关系。”我说,“即便他们不知道我们的事,只是出来救我们,我们有没有办法编个谎话,自圆其说?”
伊妮娅笑了:“我们本想出来逛逛大海晒晒月亮,结果迷路了?你说得对,劳尔。如果他们来救我们,那我们就得在接下来的一年里,向圣神当局解释我们是谁。他们可能根本没在找我们,不过你刚才说,他们在这颗星球上……”
“对,”贝提克说,“圣神对无限极海有很大的兴趣。从我们在大学城里收集到的信息来看,圣神显然很早以前就涉足这里,重建本地秩序,创立海洋养殖集团,劝说本地的陨落幸存者皈依为重生基督徒。无限极海曾是霸主保护体;现在,又成了教会全权拥有的下属机构。”
“坏消息,”伊妮娅说,她看看机器人,又看看我,“有什么主意吗?”
“我是这么想的,”我说着,站起身来,虽然距平台至少还有十五公里,但我们一直不敢大声交谈,“与其猜谁在那儿,猜他们在做什么,还不如亲眼去瞧瞧呢?说不定只是几个格氏后人和一些睡觉的渔民。”
伊妮娅发出懊恼的叹息:“你猜,第一次看见那些灯光时,我以为那是啥?”
“啥?”我问。
“马丁叔叔的洗手间。”
“你说啥?”机器人问。
伊妮娅拍拍膝盖:“真的。妈妈曾经说,马丁·塞利纳斯在环网时代是个大名鼎鼎的签约作家,他有座跨星家宅。”
我皱皱眉:“外婆跟我讲过这些。连接房间的不是门,而是远距传输器。一座房子,每个房间都位于好几个不同的星球。”
“是十几个星球,如果妈妈说的是真的。”伊妮娅说,“他的洗手间在无限极海,其实啥都没有……就是个带马桶的浮船坞,连墙跟天花板都没有。”
我看着海浪。“天人合一也不过如此嘛。”我说着,拍拍大腿,“好啦,我要走了,再不走就没胆了。”
他们没有反对我,也没提出替我去。要是他们提出,我可能就不去了。
我换上深色裤子、颜色最深的毛衣,又往身上套了件土褐色背心,我这么做的时候,觉得有点伤感。突击队士兵上战场,我脑子里有个嘲讽的声音低声说道。我叫它闭嘴,系好挂着手枪的腰带,又从弹药包里取出三根雷管和一枚塑料炸弹,揣进腰带上的小袋中,把夜视镜从头上滑下,不带的时候可以藏在背心衣领中,不会引人注意,最后,我把通信器的耳机塞进耳朵里,高敏话筒压到喉头,不出声便能传话出来。伊妮娅戴上另一个耳机,试了试通信器。我拿下通信志,递给贝提克。“这东西太容易反光。”我说,“而且,飞船可能会在什么紧要关头报出星空导航的数据。”
机器人点点头,把手环放进衬衫口袋。“你有什么计划吗,安迪密恩先生?”
“船到桥头自然直。”我说着,把霍鹰飞毯升高到刚刚高过木筏的水平面,然后摸摸伊妮娅的肩膀——碰触间突然觉得像是触了电。之前我们牵手时,我就有过这种感觉。当然,跟性绝没有关系,只是一种电击感。“待得低一点,孩子,”我低声对她说,“要是我需要帮助,会大声喊你的。”
璀璨的星辉下,她的眼神很严肃:“没用的,劳尔。我们到不了那里,无法帮你。”
“我知道,开个玩笑嘛。”
“别开玩笑。”她低声说,“记住,如果到木筏通过入口的时候,你没有赶回来和我在一起,那你就只能被留在这儿了。”
我点点头,比起担心被乱枪打死,这个想法更让我冷静了几分。“我会回来的。”我低声说,“在我看来,水流会把我们带往平台,不消……你觉得还有多久,贝提克?”
“大约一个小时,安迪密恩先生。”
“嗯,我也这么想。到那时,那些该死的月亮差不多会升起了。我会……想办法引开他们的注意。”我又拍拍伊妮娅的肩膀,接着朝贝提克点点头,驾着飞毯飞到海上。
哪怕天上有亮得出奇的星光,我还戴着夜视镜,但要驾着霍鹰飞毯飞过区区几公里到达平台,仍然相当困难。我必须尽量藏身在波浪之中,也就是说,我得努力飞得比浪尖低。这活干起来相当棘手。我不知道如果撞上这些波澜壮阔、慢速推进的浪尖,会发生什么事——也许什么都不会发生,也许霍鹰飞毯的飞控线会短路——但我也没打算去亲身体验一下。
随着我慢慢逼近,平台看上去变得越来越庞大。这两天来,我没有在海上见过除了木筏之外的任何东西,平台的确大极了——从外表看,有钢架结构,但大多是深色木料,由二十多根塔门支撑着,立于海面波涛的十五米上方……我突然想到,这片海上要是起了风暴会是什么景象,于是庆幸居然没有遇上——平台自身也有很多层:低一些的楼层和船坞处,至少有五条长长的渔船在上下浮动,看样子是主楼层的下方有楼梯和亮着灯的房间,此外还可看见两个塔楼——其中一个装有小型雷达反射镜——以及三块飞机起降平台,从木筏上仅看得到其中一块。现在我能看见六七架扑翼飞机,它们蜻蜓般的翅膀被捆绑了起来,在雷达塔楼旁边的圆形平台上,停着两艘更大的掠行艇。
乘飞毯飞过这里时,我已经琢磨出一个完美的计划:先制造声东击西的假象——这就是我带上雷管和塑料炸弹的原因,这些炸弹很小,但至少可以生起火来——然后偷架蜻蜓,要是被他们发现了,就径直飞进入口,否则就用它来拖着木筏高速前进。
这是个好计划,不过有一点瑕疵:我不懂得怎样开扑翼飞机。我在浪漫港剧院或地方自卫队的娱乐室里看过的全息影剧中,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飞机。那些片子里的主人公,不管偷到任何东西,拿过来就会驾驶——掠行艇、电磁车、扑翼飞机、直升机、硬式飞艇、太空船。显然,我没受过英雄基本功训练;就算我成功潜入其中一架飞机,也只能咬着指甲瞪着控制面板,坐等圣神卫兵抓住我。在霸主时代当英雄肯定容易得多——那时候的机器都很聪明,弥补了英雄的愚蠢。事实上——虽然我不太愿向旅伴们承认——我会开的交通工具没几种,只有驳船、最简单的地行车,还必须是海伯利安地方自卫队用过的那种车型。如果要自个儿驾驶什么……嗯,幸好先前那艘太空船没有控制室。
我摇摇头,甩掉这些关于自己英雄短板的幻想,集中注意力飞完到平台前的最后几百米。现在,我可以相当清楚地看见灯光:停机层附近塔楼上的导航信标、每个船坞上闪烁的绿光、亮灯的窗户。很多很多窗户。我决定降落在平台最昏暗的那块地方,东边那座雷达塔楼的正下方,于是驾着飞毯,绕一条长长的弧形线路,缓慢地在浪尖中接近那个地方。回头看去,我有些期望能看见木筏紧紧跟在我身后,但海平面上一片空荡。
希望这些人也看不到木筏。现在,我已经能听到话语声和笑声:男人的声音,低沉的大笑。听起来像是我曾服务过的那些环网猎手,嗜酒如命,性情敦厚,但同时也有点像我在自卫队服役时的那些呆瓜战友。我集中注意力保持飞毯在较低高度,同时不被水溅湿,并且偷偷往平台上升。
“快到了。”我对通信装置默声说道。
“好的。”耳朵里传出伊妮娅低声的回应。我们说好,除非她那里有紧急情况,不然只需要回答我的呼叫。
我悬停在那儿,这边的主平台下方,是一系列的横梁、撑柱、附属甲板、狭小通道,错综复杂,如迷宫一般。不同于北边和西边灯火通明的楼梯,这里很黑——可能是视察专用的小道——然后我挑了最低最暗的一处,驾着飞毯降落。我关闭了飞控线,把小毯子卷起来,用绳子绑在两根横梁的交会处,挥刀斩断绳子,然后插刀回鞘,拉下背心盖住,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景象,也许在某时将不得不用这刀捅死谁,这想法让我不寒而栗。除了赫瑞格先生那场意外,我从没在肉搏战中杀死过任何人。我向上帝祈祷,再也不要杀人。
楼梯在我柔软的靴子底下发出吱嘎的声音,我希望这些声音能被波涛拍打塔门的声音和头顶传来的笑声盖过。我爬上两段楼梯,发现一架梯子,随即爬上,顶上有一扇活板门,没上锁。我慢慢推起它,有点担心会不会把一个坐在上面的持枪警卫翻倒。
我缓缓抬起头,看出这是塔楼靠海面停机层的一部分,十米之上,雷达天线正在转动,每转一次,它的暗影便将明亮的银河切断一次。
我爬上停机层,克制住想要踮起脚尖的冲动,走到塔楼一角。飞行甲板上系着两架巨大的掠行艇,但看起来黑漆漆的,空无一人。下层飞行甲板上停着几艘扑翼飞机,星光在它们昆虫般的翅翼上闪烁,黑色的观测透明罩上,闪耀着来自我们银河系的光芒。我走到上层甲板,把塑料炸弹贴到最近的一艘掠行艇底下,接上雷管,只要利用通信装置发射出适当的频码,就可将其引爆。在做这些事的时候,我老感觉有人已暗中发现了我,禁不住有些背脊发麻。然后我走下梯子,走到停扑翼飞机的那层,重复了同样的工作。我几乎肯定,就在这边亮着灯的窗户或港口处,正有人在观察我的一举一动,但没人叫唤。于是我尽量装作漫不经心,蹑手蹑脚从扑翼飞机停机层顺着小道往上走,在塔楼拐角处朝外张望。
从塔楼伸出另一段楼梯,通向下方的主平台。那里的窗户很明亮,现在拉下了百叶窗,竖起了防风板。笑声更嘈杂了,有人在唱歌,还有锅碗瓢盆撞击的声音。
我吸了口气,走下楼梯,越过一块甲板,避开门口,沿另一条小道往前走。然后我猫着腰,走过亮灯的窗户,同时努力屏住呼吸,稳住狂跳不止的心脏。要是现在有人从第一扇门走出来,那回去的路就被挡住了,我就没法回去拿霍鹰飞毯了。我的手伸到背心底下,摸摸皮套搭子下点四五手枪的枪把,试图想象一些勇敢的举动,可想到的都是快点回到我们的木筏上。我已经把声东击西的炸药放好了……还需要做什么?我意识到,我之所以还不回去,不只是出于好奇:如果这些人不是圣神军人,那我就不能引爆塑料炸弹。在尖爪冰架上参军期间,敌方反叛军选择炸弹做武器——丢进村庄,丢进地方自卫队营房,给雪地机车和小船装上一堆炸药,不管是平民还是自卫队士兵,一概杀死——我总觉得这是懦弱和下三滥的表现。炸弹这武器完全没有识别力,不论是无辜的人还是敌军士兵,统统格杀勿论。我知道,这种说教很傻,但即使明知这些小炸药顶多只会给没人的飞机放把火,我也只在别无选择时引爆它们。这里的人——也许还有女人和孩子——跟我们可无冤无仇。
我缓缓抬起头,偷偷透过最近的窗户看进去,这动作慢得荒唐,令我饱受折磨,刚看一眼,就赶紧低下,以免被人发现。锅碗瓢盆的声音来自一个明亮的厨房区——作个纠正,应该是船上的膳房,因为这里称得上是艘船。里面有六七人,全是男的,都是当兵的年纪,但没穿军装,只穿了汗衫,系着围裙。他们在打扫卫生、收拾东西、洗餐具。显然,吃晚饭的时间早已过了。
于是我贴着墙,继续猫着腰走过整条小道,轻轻走下又一条楼梯,在一长排窗户前停下,躲在两面墙相交的阴影角落里,朝西的墙上开着几扇窗户,无须抬头,就能看到里面的情况。这是个食堂——或者是餐厅。里面约坐有三十人,全是男的!面前摆着一杯杯咖啡,有的在吸重组香烟,至少有一个人在喝威士忌:或者说是装在酒瓶里的琥珀色液体,管他是什么,反正不用太在意。
这些人中,许多身着卡其布服装,但看不出是制服还是本地渔民的传统服饰。没看见一件圣神制服,这真是好事一桩。现在看来,也许这只是个捕鱼平台,只是一家旅馆,供那些不在乎花费多年时间债——应该说是不在乎朋友和家人多年思念的那些有钱的外星傻蛋下榻——供他们体验捕杀大怪物的刺激。见鬼,也许我还能认得一些人:他们现在是渔客,拜访海伯利安的时候是猎鸭人。但我可没兴趣进去瞧瞧。
现在我的信心恢复了些,我沿着长长的走道往前进,灯光透过窗户洒在我身上。似乎没有警卫,也没有岗哨。也许根本就不需要转移他们的注意力——不管月亮有没有升起,直接把木筏从这群人身边开过,谁也不会发现。那时候,他们或许在睡觉,或许在饮酒嬉闹,而我们则可顺着水流直接驶入远距传送门。现在我已能用肉眼看见它,就在东北方向,不到两公里外,一道细细的黑弧架在繁星点点的天空下。等我们到达入口,我就可以发射出预设的波频,不是来引爆埋下的塑料炸弹,而是取消引爆程序。
我转过拐角,但眼睛依旧望着传送门,不想竟撞上了靠在墙边的一个男子。栏杆那边还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人手里拿着夜视望远镜,正朝北方眺望。栏杆边的两人都带有武器。
“嘿!”撞上的那人朝我喊道。
“抱歉。”我说。在全息电影里,我可从没见过这样的场景。
栏杆旁的两人肩上挎着小型钢矛枪,胳膊随意地扶在武器上,就是无数世纪以来军人常摆的一种傲慢姿势。现在,其中一个转过枪头对准我。我撞上的那人先前正要点烟,现在他摇灭了火柴,从嘴上取下点燃的烟,瞪着眼睛望着我。
“你在这儿干什么?”他问。这人比我年轻些——按标准年龄算,也许刚二十出头——我现在看清,他身上穿着的,是圣神地面部队制服的一种,别着上尉的领徽,在海伯利安时,我经常对这样的人敬礼。他的方言口音很浓重,但没法听出来自哪个地方。
“呼吸点新鲜空气。”我笨拙地答道,但心里面却有一部分在想,一个真正的英雄会马上掏出手枪,“砰砰砰”连开三枪。而理智的一面则告诉我,千万别这么做。
另一个圣神士兵也条件反射地拽了拽钢矛枪的背带,我听到安全栓拨下时发出的“咔嗒”。“你是克林曼一伙的?”他用同样浓重的方言问道,“还是奇塔人那伙?”他的发音是“害死奇塔人那伙”,不知道他说的到底是“其他人”“奇塔人”还是“七大人”。也许,这里是关押落难贵族的海上集中营。也许,我现在正竭尽全力调动所有的口才细胞,弄得心脏在胸腔里咚咚乱撞,真害怕我立马会在这两人面前心脏病突发。
“克林曼。”我答道。要尽量少说话,我不会说方言,这很可能使我露馅。
圣神上尉竖起大拇指,指指对面的门口。“你知道规矩的,晚上实行宵禁。”你子导规矩的,万桑死刑宵禁。
我点点头,努力表现出悔悟的样子。我后腰上别着枪套,马甲只能盖住它的顶部。不过他们可能根本没注意到手枪。
“快过来。”上尉说着,又竖起大拇指,然后转过身领路。快国赖!那两个当兵的手依然扶在钢矛枪上。在这么近的距离内,要是他们开火,我浑身上下就只能剩下一点肉渣,还不够塞进一只靴子下葬。
我跟着上尉走下小道,进了门,来到我这辈子见过的最亮、最拥挤的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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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慈在《安迪密恩》中写道:“幸福在哪里?幸福在这种情绪里,/这情绪让心灵进入神圣的友谊——/同宇宙精华结成的友伴关系。”下面伊妮娅背诵的几句诗都出自《安迪密恩》。皆选用屠岸译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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