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船?”最后我终于说道。
“有何吩咐,安迪密恩先生?”
“你在这儿?”
“当然,安迪密恩先生。我遵照你和伊妮娅的命令,一直在这儿待着。我很高兴,所有必需的修理工作都已经……”
“现身。”我命令道。天几乎黑了。迷雾的触须越过漆黑的河面,朝我盘卷而来。
飞船呈水平状升了起来,湿淋淋的,船头离我仅二十米,船体仍有一半在中部河道中,就像是一块突然冒出来的巨石,挡住了水流的去路。一艘黑色的浮置游船,全身倾泻着吵闹的溪流。在船首,在远处迷雾中那湿淋淋的黑色鲨鳍上,导航灯闪烁着亮光。
我大笑起来。也可能是在大哭,或者,仅仅是在呻吟。
“你是想自己游过来呢,先生?还是要我到你那边去?”
我的手指快要支撑不住了。“到我这边来。”我一面说,一面用双手紧紧抓住树枝。
飞船有一层冰冻沉眠甲板,伊妮娅在飞出海伯利安后的旅程中,常常睡在里面。那儿有个自动诊疗箱,虽然非常古老——见鬼,整艘船都非常古老——但自动诊疗功能还能用,它被保存得很好,并且,四年前,据这艘喋喋不休的飞船所说,驱逐者在领事还健在的日子里,曾对它进行过修补。
我躺在温暖的紫外线下,柔软的附件正在探测我的皮肤,敷药于青肿之处,缝合纵深的伤口,通过静脉点滴注射止痛剂,最后完成了诊断。
“安迪密恩先生,是复合骨折,”飞船说,“你要看看X光片和超声波图像吗?”
“不,多谢,”我回答,“该怎么治疗?”
“已经开始了,”飞船说,“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骨头正在被固定。等你睡着后,会开始塑胶黏合和超声移植。由于要对受损的神经和肌肉组织进行修复,医生的建议是,至少睡上十个小时来完成治疗。”
“够短的了。”我说道。
“安迪密恩先生,诊断结果最令人担心的是你的高烧。”
“是骨折引起的,是吗?”
“不,”飞船回答,“看样子,你的肾脏受到了非常严重的感染。没有得到应有的治疗,严重程度远远大于你的断腿,在你的腿出问题前,它就会要了你的命。”
“真令人高兴。”我说道。
“此话怎讲,先生?”
“没啥,”我说道,“你说你已经被完全修好了?”
“完全修好了,安迪密恩先生。要是不介意我自夸一下,事实上,我比事故前还要好上几分。瞧,因为损失了一些物资,一开始我以为得从河流的底层渣石中合成碳-碳模板。但我很快就发现,驱逐者对我进行修补时,留下了一些压缩阻尼器的零件,没有用完,通过回收它们,自动修复的效率可以提高百分之三十二……”
“好了,好了,飞船。”我说道。疼痛消失了,我几乎有点晕乎乎的。“完成修复一共花了多长时间?”
“五个标准月,”飞船说道,“按本地时间算,是八个半月。这个星球拥有两颗月亮,它们的运行毫无规律,所以月运周期很古怪,据我推测,它们是被俘获的小行星,因为……”
“五个月,”我说道,“那其余三年半时间,你一直在这儿等?”
“是的,”飞船回答,“这是你们的命令。我希望贝提克和伊妮娅安然无事。”
“我也这么希望,飞船,但我们很快就能知道了。你准备好离开这个地方了吗?”
“飞船的所有系统都运转起来了,安迪密恩先生。静候你的吩咐。”
“那我就吩咐你,”我说道,“我们走。”
飞船将全息像传送到我面前,图像显示我们正在从河面上升起。天已经黑了,但夜视镜显示出了高涨的河水,以及上游仅仅几百米外的远距传送门。由于迷雾的存在,先前我没有看到它。我们在河上腾空而起,升上纷乱的云朵。
“跟上次比,河水涨高了。”我说道。
“是的。”飞船说。眼前现出星球的弧线,太阳在蓬松的云朵上再一次出现。“每个轨道周期,也就是大约十一标准月的时间,就会出现一次涨潮,每次涨潮会持续三个标准月。”
“这么说,你现在知道这是哪个星球了?”我问,“上次我们走时,你还不能确定。”
“现在我非常确信,这个星球并不在通用目录索引的两千八百六十七个星球中,”飞船回答,“据我的天文观测显示,这并不是圣神空间,也不在以前的世界网或是偏地的领土内。”
“不是古老的世界网,也不是偏地,”我重复道,“那是哪儿?”
“这星球在一个名叫NNGC-4645德尔塔的偏地星系的西北部约两百八十光年外。”飞船回答。
由于止痛剂的作用,我感觉有点头晕眼花。“一个新世界,在偏地之外。那它怎么会有远距传输器呢?为什么这条河会成为特提斯河的一部分?”
“无从知晓,安迪密恩先生,但我得提一下,在河底休息的时候,我曾通过远程遥控装置观察到这儿有许多种有趣的生命形式。除了你、伊妮娅和贝提克在下游观察到的河蝠鲼状生物,这里还有三百多种鸟类,以及至少两种类人动物。”
“两种类人动物?你指的是人类。”
“不,”飞船说,“是类人动物。但显然不是旧地的人类,其中一种非常小——身高不超过一米,左右对称,但骨骼架构与我们完全不同,肤色是红色的。”
我突然想起,在我们在此短暂逗留的时间里,我和伊妮娅曾乘坐现已丢失的霍鹰飞毯进行侦查,发现过一个红色岩石造成的庞大建筑,光滑的岩石中凿有微小的台阶。我摇摇头,清除这些念头。“真有趣,不过,我们还是先设定好目的地吧。”星球的弧线已经清楚地展现在了眼前,星辰明亮闪烁。飞船继续升高,飞过一个马铃薯形状的月亮,加速驶离轨道。无名的星球变成了一个炫目的球体,布满了被阳光照亮的云层。“你知道一个名叫天山的星球吗?”
“天山,”飞船重复道,“是的。据我回忆,我从没到过那儿,但我有这个星球的坐标。是个小型星球,位于偏地,住有大流亡后期的中国难民。”
“去那儿没啥困难吧?”
“预期不会有什么困难,”飞船回答,“只是一次普通的霍金驱动跃迁。但我还是建议你在跃迁的时候使用自动诊疗室,作为你的冰冻沉眠舱。”
我又一次摇摇头。“飞船,我不想睡。至少得先等它把我的腿治好。”
“安迪密恩先生,我建议不要那么做。”
我皱皱眉头。“为什么?前几次跃迁,我和伊妮娅不是都保持清醒状态的么?”
“是的,但相对而言,那几次只是在古老世界网内的短途旅行,”飞船说,“现在你们称其为圣神空间。而这一次,旅途的范围将大得多。”
“大到什么程度?”我赤裸着身体,突然感到一丝凉意。我们最长的跃迁,是跳往复兴之矢星系的那次,旅程花了十天的飞船飞行时间,还和等候我们的圣神舰队之间产生了五个月的时间债。“这次旅程有多长?”我再一次问道。
“三个标准月,十八天,六小时,还有几分钟。”飞船回答。
“这点时间债还不算太糟。”我说道。我上一次见到伊妮娅,是在她刚刚过完十六岁生日的时候,这次旅程只会让她比我多出几个月的时间,或许她的头发会长长一点。“我们跃迁前往复兴星系的时候,时间债比这还要长呢。”
“安迪密恩先生,这不是时间债,”飞船说道,“是飞行时间。”
这一次贯穿全身的寒意货真价实。我的舌头似乎不听使唤了。“三个月的飞行时间……那时间债有多长?”
“对于在天山等待的人来说吗?”飞船说。现在,丛林星球已经落在了身后,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我们正朝跃迁点加速而去。“五年,两个月,一天,”飞船说道,“你知道,时间债的算法并不和超光速运行时间呈线性函数关系,它涉及到其他一些因素,比如……”
“啊,老天,”我一面大声喊,一面在自动诊疗箱中抬起手腕,摸向湿冷的额头,“啊,见鬼。”
“安迪密恩先生,你感到疼痛吗?疼痛感应仪没有显示,但你的脉搏不太稳定。我们可以加大止痛剂的用量……”
“不!”我厉声大叫,“不,没事。我只是……五年……啊,该死。”
伊妮娅知道这事吗?她知不知道,我们的这次分别,对她来说将横跨她生命的好几年?也许我本该叫飞船穿越下游的远距传输器。不,伊妮娅的吩咐是取回飞船并乘它飞到天山。上一次,远距传输器带我们到了无限极海。谁知道它这次将会带我们去哪里。
“五年,”我喃喃道,“啊,见鬼。她将……见鬼,飞船,到时候她就是二十一岁了。已经成年。我将错过……我看不到……她不会记得……”
“你确定你没有感到疼痛吗,安迪密恩先生?你的生命体征非常紊乱。”
“别管它,飞船。”
“需要我将自动诊疗舱配置到冰冻沉眠状态吗?”
“过一会儿,飞船。告诉它,今晚治疗我的腿,处理我的高烧,到时候让我睡去。我想至少睡上十小时。离跃迁还有多久?”
“还有十七小时。跃迁点在星系内。”
“很好,”我说道,“十小时后叫醒我。准备好丰盛的早餐,就是我们前一次旅行中庆祝‘星期日’时我常吃的那些。”
“好的,还需要什么吗?”
“嗯,你有没有什么全息记录……是我们前一次旅程中时……关于……关于伊妮娅的?”
“有,安迪密恩先生,有好几小时的记录。比如那次你们在外部瞭望台上,在零重力水泡中游泳的记录。那次关于宗教和理性的讨论。在中央机井的飞行课……”
“很好,”我打断了他的话,“整理好,我吃早饭的时候想看一遍。”
“我将为你准备好自动诊疗,明天七小时的歇息后,你将迎来三个月的冰冻沉眠时间。”飞船说道。
我深深吸了口气。“好。”
“安迪密恩先生,医生希望现在开始修复神经损伤,并注射抗生素。你想睡觉了吗?”
“是的。”
“要不要做梦?药物可以分别为两种神经状态定制。”
“不要做梦,”我回答,“现在暂时不要。以后有的是时间做梦。”
“好的,安迪密恩先生。睡个好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