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莫罗一句话都没说,他一直在沉思,苍白的面孔让他看上去有些可怕。穿过山谷之后,我们来到了山涧处,还是那条有着滚烫的水的溪流流了过来。我们走在这条狭窄的小径上,在经过了一片枝繁叶茂的树林之后,就抵达了一片空旷的地方,表层被黄色的碎末覆盖着,可能是硫磺吧。已经能够望到大海了。又走了一段路程,我们来到了一处凹陷的地段,就像是古罗马的圆形竞技场。我们停了下来,莫罗举着号角吹响了,午后的寂静被号角的声音突然间打破。号角的声音越来越大,想必莫罗的肺活量也很大。
当号角在即发声音与回音的浑河中达到了最大声音的时候,莫罗才停了下来。他喘了口气。这时候周边的树林里响起了哗啦啦的声音,就是我之前逃跑时穿越的那片丛林,这种嘈杂声越来越大。兽人们出现了,先是有三四个在刚才那片黄色的空地角落冒了出来,紧跟着就又有一些兽人从树林里跑了出来。当他们晃晃悠悠地跑过来时,那奇怪的身形着实让我吓了一跳。我看了看莫罗和蒙哥马利,他们两个足够镇定,于是我也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并且站在他们两个旁边。
“塞特”是第一个抵达的,他的样子真是奇特,让我觉得那不是真的,可是他就确确实实地站在那里,还投射出了自己的影子。到了之后他就开始抖擞脚上的泥土。第二个过来的是一个体型粗大的兽人,原型是犀牛和马,一边跑嘴里一边吃着草。然后是四个女兽人,其中两个是猪变成的,另外两个是狼变成的。再后来就是那个老谋深算的兽女,狐狸和熊合成的那个,她的脸红扑扑的,瘦瘦的,眼睛也通红。其他兽人也在之后赶了过来。
兽人们往前行进的时候都是面朝着莫罗的,看到莫罗之后他们就害怕起来,走得慢了,每个兽人的嘴里都开始念诵法律禁令的后半部分,支离破碎的。
“受伤的手,治愈的手,都是属于他的。”
……
在距离我们大约三十码远的时候,兽人们停了下来,一时间他们又扑通扑通地跪在了地上,并且俯下身子向我们这边行礼。一股白色的烟雾飘荡在他们的上方。你们可以尽情地发挥自己的想象力,想想看,那是一个晴朗的日子,天空湛蓝,阳光灿烂。在一片黄色的土地上,一群怪物在跪拜,而且他们各个儿都奇形怪状的。一些兽人看起来就像是人,而另一些兽人则像是人瘸了或是怎么了,总之那景象让人惊诧,就好像发生在最荒诞无奇的梦中似的。我们所在之处的北方是一望无际的大海,两边分别是树丛,一片是棕榈树,一片式芦苇丛。
“六十二、六十三……”莫罗在数到来兽人的数目。
“有四个没到。”他说。
“那个豹人还没来。”我说。
莫罗再次吹响了号角,一听到这号角发出的声音,所有的兽人都扭曲着身体趴在了地上。过了一会儿,那个豹人出现了,他先是偷偷摸摸地从树林里探了出来,然后又把身子俯下去,想要悄悄地流进兽人群体里。我发现了他额头上的疤痕。又过了一会儿,最后一个兽人到场了,就是那个“猿猴”。看到最后一个兽人过来了,其他的兽人们都向他投出了愤怒的目光,因为天气实在是太热了。随着莫罗的一声令下,全体兽人都从跪拜中起来,坐在了自己的后腿上。
“领读法律的人呢?”莫罗问。
那个灰色又多毛的兽人在群体中弓着身子。
“开始念诵法律。”莫罗下令。
一时间,兽人们的身体开始摇晃起来,嘴里诵读着禁令,两只手一边交替着把眼前的尘土挥散。
“法律告诫我们,兽类的肉和鱼肉是不能吃的。”
当兽人们念到这里时,莫罗举起了自己的胳膊,那胳膊又长又瘦。
“停!”他喊道。
现场突然安静了下来。在我看来,这些兽人们心里都很清楚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他们每个人都显得很恐惧。那种神情让我很惊讶,我简直觉得他们根本就是人。
“如今,有人触犯了法律。”莫罗说。
“任何人都无法逃脱。”满头银发的兽人又念了一句。
“任何人都无法逃脱。”其他兽人也跟着念。
“谁干的!”莫罗突然吼了一声,同时抽动着手上的鞭子。他在兽人们的脸上巡视了一圈。
兽人们都害怕了起来,但我发现其中有两个兽人比其他人更加恐惧,一个是豹人,另一个是由猪和狗合制而成的一个兽人。他们两个显然都被吓破了胆。莫罗走到了豹人的面前停了下来,他盯着他看,豹人愈发感到紧张,从他畏缩的身子能够看得出,他害怕那种痛苦的惩罚,而且对曾经的切身之痛记忆犹新。
“谁干的?”莫罗继续问话,那声音大的就像雷劈了过来。
“谁触犯了法律,谁就是邪恶的化身。”满头银发的兽人还在念诵着。
莫罗死死地盯着豹人的眼睛,他恐惧极了。
“究竟是谁,触犯了法律。”莫说一边问,一边把视线从豹人的身上移开了。莫罗转向了我们这边,我似乎从他此时的声音中听出了一种高兴的意味。
“去那个痛苦的房间!我们的主宰者!去痛苦的房间!”兽人们忽然七嘴八舌地这么叫道。
“到那痛苦的房间里去!”“猿猴”也叽叽喳喳地起哄,听上去这么做能让他高兴似的。
“朋友,你听到了吗?!”莫罗再次转过身去面对着豹人说。
豹人还跪在地上,他不再看莫罗的眼睛,慢慢地开始站了起来,双眼透着凶恶。他恼怒了,露出了尖锐的牙齿。突然间,豹人向前一扑,扑倒的对象是让他感到痛苦的莫罗。在我看来,若不是到了无法人忍受且恐惧至极的地步,他是不会这么做的。看到眼前的场景,六十多个怪物都纷纷站了起来,他们把我们包围了。我从衣兜里拿出了事先准备的手枪。
在豹人的攻击下,莫罗不断地向后退着。而其他的兽人都在旁边大声叫嚷,他们跑来跑去的,不知道想干什么。我突然意识到,这可能会引发一场暴乱。豹人一脸狂暴的样子,姆令在他身后追着。那个猪变成的兽人的眼中也闪烁着兴奋的光,他似乎在下决心向我发起进攻。在猪人的身后是猿猴与羊合成的兽人,他也在虎视眈眈地瞪着我。
突然间,我听到了一声枪响,是莫罗,一道粉色的光越过混乱的现场向远处射了出去。场面变得更加混乱和失控了。豹人逃跑了,兽人们都跑了起来,我被他们围着,也不得不在纷乱中跑了起来。我能肯定的是,豹人把莫罗打了,然后他就仓皇地逃走了,姆令是第一个追逐他的人。在姆令的身后,是一群狼变成的兽女,她们一边跑一边伸着舌头。再往后是猪人,他叽里呱啦地直叫嚷,一脸兴奋的样子。猪人的身后跟着两个牛变成的兽人,他们身上裹着白布。
莫罗还在后面,他被其他兽人簇拥着在跑,他手里拿着把枪,头顶上戴着的宽边帽子早已经不见了,他那头细长的白发在风的作用下飘散着。那个猪人跟我并排跑着,一边跑还一边鬼鬼祟祟地看我。我们的身后还有一堆兽人,大家都只顾着往前跑了。
此时的豹人已经冲进了树林里,他拼命地飞奔着,把树木的藤蔓撞了开来,这些被拉倒的藤蔓又噼里啪啦地打到了后面紧追不舍的姆令身上。前面的人群已经在树林里踏出了一条小路,当我们后面的人追上来时,已经比较好走了。我们在树丛里跑了大约四分之一英里的距离,之后又进入了另一片更加浓密的树林。虽然我们是跑在后面的这一波,但是在丛林里行动起来仍旧没那么容易,树木的枝叶不断地拍在我们的脸上,四肢和脖子经常会被藤条缠住,裸露在外的肉体也被针刺植物弄得伤痕累累,衣服也被扯得稀巴烂。
“豹人用四肢支撑着身体逃走了。”在我们前面的莫罗一边跑一边喊叫着。
“任何人都无法逃脱。”一个由狼和熊合制而成的兽人用兴奋的嗓音喊道,他还对我露出了一种嘲笑的表情。
当我们一群人穿过了一片山石后就看到了豹人逃跑的身影,他一边跑一边时不时地回过头来向我们一通咆哮。豹人行动极为敏捷,他的确动用了四肢,而不是站着跑。狼人们每每听到豹人狂怒的咆哮声就变得更加激动,也纷纷嚎叫了起来。前面的豹人身上还穿着衣服,从我这里看过去,他的脸依旧像人,不过他前行的姿态却带着狡诈,这让他看起来真正像是一头被人追捕中的野兽。
后来豹人钻进了一片都是针刺的灌木丛,里面开满了黄色的花朵,他似乎躲起来了。姆令随后也跟了进去,不过他跑到一半的时候又停了下来。在后面追逐的我们,很多人都已经跑得疲乏了,于是不得不放慢了速度,改为大步低频地行走。我们一行人穿过了一片空地,这时候我看到前面的人群开始由纵队变成了横队,各自散了开来。我身边的猪人还在,他始终紧紧地跟着我,时不时地冲着我发出一阵阴险的笑声。我看到豹人正在往一个突出的山岬跑去,就是那天夜里他尾随我的地方。豹人突然提速,尽力朝着那个地方奔去,不过他身后的蒙哥马利似乎已经知道了他想要干什么,于是往他的侧面去了。
热带地区的午后闷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来,再加上长时间的奔跑,以及被山石的棱角、丛林的枝蔓不断划伤身体,此时的我已经快要不行了,心脏飞速地跳着,整个人好像马上就要晕倒了。然而,猪人还在我的身边,假如我不尽力追逐豹人的话,我很有可能就要与身边这个可怕的家伙待在一起了。我不敢懈怠,尽管已经没什么力气了,但我不得不继续坚持。不知道过了多久,大家这种追逐的狂热才渐渐地减弱了下去,因为那可怜兮兮的豹人已经被大家堵在了岛上的一个小小的角落里。
莫罗手里拿着鞭子,他带领着指挥着大家慢慢向豹人靠近,围堵的范围越来越小,我们彼此之间相互应和着。豹人躲在了灌木丛中,他还在悄悄地移动着身体,想要逃脱。我突然想起来那天晚上为了躲避他的跟踪,我也是在这里成功地逃走的。
“小心点!不要着急!”莫罗突然喊了一声。
此时全部的人已经将豹人所在的灌木丛紧紧地包围住了。
“注意点,千万别让他就这么跑了!”蒙哥马利在灌木丛的后面提醒着大家。
豹人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就那样不声不响地待着,他被密密麻麻的枝叶和藤蔓包围着。此时的我站在灌木丛上方的一个斜坡上,能够看到莫罗和蒙哥马利正在海滩上寻找豹人。
“去痛苦的房间!去痛苦的房间!去痛苦的房间!”在距离我大概二十码远的地方,我听到“猿猴”如此喊叫着。
听到“猿猴”这么说,我对豹人甚至开始同情了,可能在那个时刻,我已经原谅了他,虽然他在某个漆黑的夜里带曾给我那么大的恐惧。在我的右边,此时又传来了噼里啪啦的树枝被折断和推向两边的声音,那是由犀牛和木马变成的兽人正在拖着沉重的脚步靠近。就在这个时候,我的眼前突然出现了那头正在被我们追捕的兽人,他正躲在一片茂密的树林之下,那个地方比较昏暗。
我一下子愣住了,并停了下来,我看到他尽全力蜷缩着自己的身体,又转过头来用那双发着绿光的眼睛看着我。他的那张脸虽然已经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得不那么像人脸,但是我知道他的内心还是留存有人性的。他就这样完全像一头野兽一般蜷缩在那里,我内心的感觉十分复杂且矛盾,可是当时我根本没办法解释为什么自己会产生这种矛盾。但我心中非常清楚,很快,其他的人就会发现他,然后他被抓捕,并再次被投放到那痛苦的房间接受酷刑的折磨。
我内心一边挣扎,手上一边掏出了枪,我向豹人的双眼睑瞄准,开枪。就在我开枪的同时,猪人也看到了豹人,随着他的一声喊叫,豹人已经被他扑上了身。猪人那锋利的牙齿露了出来,一下子咬进了豹人的脖子,那凶恶的程度就好像这是他渴望多时的事情一样。随后,其他的兽人也纷纷发现了猎物,他们一股脑地冲了上来,我周遭的树木突然间晃动了起来,耳边传来了更纷杂的枝叶被折断的声音。
“不,不要置他于死地!普兰迪克!不要!”莫罗此时正拨开了枝叶朝这边冲过来,他一边跑一边喊叫着。
莫罗赶了过来,马上拿着鞭子的手柄把豹人身上的猪人打走了。豹人的身体此时还在动着,围在他身边的是一堆别的兽人,还有姆令。莫罗和蒙哥马利迅速地把这些兽人从豹人的身边隔开了(尤其是姆令)。突然间那个灰头发的兽人冲了过来,开始在我的胳膊底下闻起了豹人的尸体。这一举动引发了其他兽人的好奇心,他们纷纷在我身边涌动着,想要看看究竟怎么样了。事实上,豹人已经死了。
“他妈的,普兰迪克!他对我还有用呢!”莫罗冲我喊道。
“抱歉,我一时冲动。”我嘴上向莫罗道着歉,其实我的内心中并不觉得有所亏欠。我已经很累了,精神上的极度兴奋和身体上的极度劳累让我顿时觉得很反胃,我推搡着身边的兽人,并从他们中间挤了出去,自己一个人朝着山岬上的一个高高的山坡走去了。我一边走一边听到莫罗在指挥着三个兽人,让他们把豹人的尸体扔到大海里去。
就在我终于可以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喘口气的时候,我看到三个身裹白布的牛人抬着豹人的尸体朝着海边走去,他们的身后跟着一群猎奇的兽人们,一边走一边嚎叫着。我已经爬上了山岬,他们那黑乎乎的身影让我心中一阵感慨。这个小岛上的兽人们是那样的没有自己的主见,且对任何事情都无所谓。
蒙哥马利和莫罗被一群兽人们围在我脚下的沙滩上,这些人的精神都还十分振奋,嘴里念叨着法律条文,那表情和言词好像让人觉得他们对法律是多么忠诚似的。在我的内心里隐隐地感觉到,兔子的死跟那个猪人一定有着某种关系。兽人虽然外表粗鄙丑陋、体形硕大,但是除此之外,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理智、命运和本能之间那种最基本的相互作用,看到了人类生活能达到平衡的某种缩影,无论这些是多么难以理解。而那头可怜的豹子,他不过恰巧成为了牺牲品罢了,人类和兽类,其差别大概就在这里了。
当莫罗惨无人性那一面逐渐在我面前表现出来的时候,我更加为豹人的死感到惋惜,为这群兽人的命运感到悲哀。最初我看到兽人在围场那边接受酷刑的时候,我不过是被画面的血腥度震惊到了,但并没有真正感受到他们命运的悲惨。如今我的思想变得更加复杂了,我被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弄得心烦意乱,根本无法平静下来。兽人们在自己是动物的时候就要小心翼翼地适应周遭的环境才能尽可能地过得舒适,可是当他们落到莫罗的手中之后,不仅要忍受肌肤上的痛苦,被手术折磨,而且在手术之后又被强制了某种人性的束缚。身为一个假人,这帮畜生必须无时无刻进行内心的挣扎,他们要遵守那根本让他们无法理解的法律禁令,还要提防着莫罗的惩罚,这是何等痛苦。所有的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目前为止,我所知道的莫罗做这些事情的动机无非是出于他那狂热的好奇心理,这种心理促使着他做着这种疯狂的研究。若是他的目的有那么丝毫的明确性,我都不会像现在这样恨他,甚至可能会对他略表同情,可是他没有。事实上,哪怕莫罗是因为憎恨这些动物才做了残忍的实验,我都不会如此责怪他。痛苦于我来说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很显然,莫罗所做的研究是没有目的的,是随心所欲的,他制造出了那么多兽人,但是很多仅仅存活了一两年就死去了,而且是在肉体和精神上双重的痛苦折磨中死去的。兽人们本身的命运是如此的不幸,他们体内的动物性导致他们之间永恒的纠缠,但是那一点点的人性以及法律对他们的束缚却又一直在遏制着武力的发生,这也是他们能逃脱因本能的欲望相互争斗而死去的原因。
自从豹人死后,我除了害怕身边的这些兽人之外,还开始对莫罗害怕了起来。我已经不再对公平抱有任何信心了,毕竟我亲眼目睹了人与兽人之间的这一场骚乱,这让我自己陷入了一种与恐惧相反的状态之中,深深地且又长时间地影响着我。命运的无情与随机性正是生命的内在结构,地球上所有的生物都在利用自身有限的本能和智力反复地挣扎着、存活着,却又在不经意间被现实斩断、击碎。无论是我、莫罗,还是蒙哥马利和兽人们,终究都逃不过这个命运的圈子。莫罗借助着他对研究兽人的狂热生存,蒙哥马利借助着他对酒精的迷恋生存。我甚至真实地感受到了某种预感,就在我谈论这些事情的同时,我觉得这些情况并不是突然而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