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新领地 8(2 / 2)

大河湾 V·S·奈保尔 5946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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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蒙德于是说道:“那是很久以前,还是殖民时代。当时我在首都一所大学里教书,同时在写一本历史书。当然,那时候出版是不可能的。尽管一九二二年颁布了一项广受欢迎的反审查法令,但审查制度还是没有断根,只是大家装作看不见。此外,在当时,非洲也不是大众关心的话题。不过我从来不掩饰自己的感受和立场,我想外面肯定有关于我的传言。有一天我在学校里,有人来通报说有位非洲老妇要见我。是一个非洲仆人给我报的信,他没有把来客太当一回事。

“我让他把人请进来。原来是一个中年女人,没那么老。她在首都一家大宾馆当女佣,是为自己的儿子来找我的。她来自一个比较小的部落,部落里的人人微言轻,我想他们没办法帮她。女人的孩子离开了学校,起初参加了一个政治俱乐部,打过各种零工。但后来他把这些事都丢到一边。无所事事,天天待在家里,不出门见任何人,还头痛,不过他并没有生病。我本以为她是来求我给她的孩子找份工作。其实不然,她只是想让我去看看那孩子,和他谈一谈。

“那女人给我的印象很深。那种大宾馆女佣的自尊非常引人注目。换了别的女人,肯定会觉得孩子中邪了,会采取相应的驱邪措施。她虽然没多少文化,却认定儿子的毛病是教育造成的。所以她来找我帮忙。我是大学的老师嘛。

“我让她把儿子带过来。那孩子不怎么赞成母亲和我谈论他的问题,但最终还是来了。他很紧张,像只小猫似的。这孩子不寻常(甚至可以说了不起)的地方在于他有一种深切的绝望。这不只是贫穷和缺乏机遇的问题,他的绝望要比这些更深沉。确实,你要是按照他的方式来看世界,你也会头痛。在这个世界上,像她母亲这样的贫苦非洲妇女忍受了太多屈辱,他无法面对这样的世界。没有什么能改变这一切。没有什么能让这个世界好起来。

“我告诉他说:‘你说的这些我都听进去了。我知道你这种绝望的情绪迟早会消失,你迟早会想要采取行动。到那时候,你不要把自己扯进现在这种政治。这些俱乐部和协会只会空谈和辩论,是非洲人在给欧洲人作秀,希望他们看到自己好像也很进步。这些地方会吞噬你的激情,毁掉你的才华。我现在跟你说的这些听起来可能有些奇怪,不过这就是我要说的。你必须参加国防军。在军队里你不会爬得很高,但你至少能学会一门实实在在的本领。你会学会如何使用武器,如何开车运输,你也可以研究人。一旦你搞清楚怎样把国防军拢在一起,你就会知道怎样把整个国家拢在一起。你或许会说:我可以做个律师,让别人叫我阁下,不是更好。我会回答:不,当个下士,见到中士喊长官对你更好。这种建议不是随便给任何人的,我只给你一个人。”

所有人都听得聚精会神。他停下的时候,我们也没有说话,都沉默着,继续看着他。他坐在餐椅上,身上穿着狩猎夹克,显得卓尔不群,头发梳向后面,眼睛有些疲惫,有那么一点儿花花公子的派头。

最后还是雷蒙德打破了沉默,他像是在评论自己讲的故事,用一种轻松的口吻说:“他真是了不起。他为大家做了不少事,但我想大家没有给予他充分的认可。我们认为那些事情是他应该做的。他把军队管束住了,给这片各民族混居的土地带来了和平。现在大家又可以在国境之内到处旅行了——这种事过去殖民国家以为只有他们自己能办到。更了不起的是,他并不是用胁迫的手段做到的,而是得到了人民的同意。你们在街上看不到警察,看不到枪支,也看不到军队。”

因达尔就坐在笑眯眯的耶苇特身边,似乎想要把腿换个姿势,准备开口发言。但是雷蒙德摆了摆手,因达尔于是没有动。

雷蒙德接着说:“还有自由。不管是何种思想,也不管它来自何种体制,在这里都能兼容并蓄。我认为,”他看了看因达尔,仿佛是在为不让他说话做出弥补,“这里没有人告诉你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因达尔说:“我们在这里可以天马行空,无拘无束。”

“我想他不会想到搞什么审查。他觉得所有思想都可以为他的事业所用。可以说,他对思想是绝对渴求的。他以自己的方式运用这些思想。”

耶苇特说:“但愿他把男仆的制服给换掉。换成殖民时代的样子,短裤子,长罩衫,要不就是长裤子,夹克衫。就是别搞成现在这样,短裤子,夹克衫,就像狂欢节穿的服装。”

大家哄堂大笑,连雷蒙德也笑了,大家似乎都为打破了严肃的气氛而感到高兴。耶苇特的大胆就像是对雷蒙德所说的自由的证明。

雷蒙德说:“耶苇特老是说男仆的制服。但不要忘了他的军队背景,也别忘了他母亲的宾馆女佣背景。她母亲一向穿着殖民时代的女佣制服工作。所以领地的男仆必须穿制服。不过不是殖民时代的制服,这很重要。如今所有穿制服的人都应该理解这一点。穿制服的人都应感到自己和总统之间有份私人契约。别指望这些男仆脱掉那身制服,你不会成功的。耶苇特尝试过。他们喜欢穿那身制服,不管在我们看来有多荒唐。这就是这个非洲人了不起的地方——他知道人民需要什么,什么时候需要,这是他的能耐。

“现在,到处都张贴着总统身穿非洲服装的肖像。这些肖像大批量出现的时候,老实说,我也看不习惯。有一天我在首都和他谈起这个问题。他给了我一个极富洞察力的回答,我一下子就被说服了。他说:‘雷蒙德,换作五年前,我也会同意你的话。五年前,我们非洲人会用他们那种残酷的幽默来嘲笑你,在当时,国民的团结程度不堪一击,这种嘲笑能够把这个国家毁掉。但时代变了,人民过上了太平日子。他们想看点儿别的东西,不再想看军人的照片。他们现在看到的是一个非洲人的照片。那可不是我的照片,雷蒙德,那是所有非洲人的照片。”

这一席话和我的感觉非常贴近,所以我说:“一点儿不错!我们镇上的人都不喜欢挂旧照片。而看新照片的感觉就有些不一样,特别是在领地这里。”

雷蒙德让我把话说完。但随后就抬起右手,示意我让他说下去。然后他接着说了起来。

“我想我要核实一下这个问题。事实上,就在上周我这么做了。我在主楼外边遇到我们的一个学生。为了勾他说话,我故意说总统的照片挂得太多了。那小伙子断然予以否定。于是我问他看到总统的照片有何感受。这个年轻人的回答你们听了可能会感到吃惊。他像个预备军官一样,站得笔挺。‘那是总统的照片。在领地这里,作为学院的学生,我也把它看作自己的照片。’听听这些话吧!这就是伟大领导者的素质——他们能预知人民的需求。非洲需要由非洲人来统治——殖民国家从未真正了解这一点。不管我们对非洲有多少研究,不管我们的同情有多深刻,我们终归都是外人。”

那个小伙子此刻正和女友一起坐在垫子上,他问:“您知道总统手杖上雕刻的蛇象征什么吗?听说手杖上雕刻的那个人腹部有神物,是真的?”

雷蒙德说:“这我不知道。那只是根手杖而已。是酋长的手杖。就和权杖、主教法冠一样,我想我们不应该到处寻找非洲的神话,这是个误区的。”

他的批评语气造成了一些不安,但雷蒙德仿佛没有注意到。

“最近,我看了总统的所有演讲稿。要是把这些演讲稿编辑出版,该是一本多么有趣的作品啊!其中当然少不了应景之作。不过可以做一个选本。摘选核心思想。”

因达尔问:“您现在是不是在做这项工作?他找您做这项工作吗?”

雷蒙德抬起一只手,耸了耸肩,意思是因达尔问的情况是可能的,不过现在要保密,他不好明说。

“这些演讲如果按照时间顺序看,最有意思的是其发展脉络。要是你们看看这些演讲,就能明白我说的对思想的渴求是怎么一回事。一开始,演讲中表现出来的思想还很简单。无非是团结、过去的殖民统治、对和平的需要等等。后来就变得很复杂,也很精彩,说到了非洲、政府和现代社会。如果编得好,这些演讲稿能成为一本手册,激励整个大陆进行一场真正的革命。在这些演讲的字里行间,处处散布着那种年轻人的绝望的感觉,多年前那种绝望曾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你总会有那种感觉:那些伤害绝无可能消除。如果你们有心,就能从这些演讲中看出一个年轻人对自己的母亲——一个宾馆女佣——遭受的屈辱感到深切的悲痛。他从来没有忘本。你们或许都不知道,就在今年早些时候,他带着所有政府官员去朝拜这个非洲女人的村庄。以前有没有这样的事?有哪位统治者把非洲丛林变得这么神圣?这种孝顺让人感动得掉泪。你能想象一位非洲宾馆的女佣在殖民时代所遭受的屈辱吗?不管多少孝行都不能弥补这些屈辱,但我们能给的也只有孝行。”

“我们也可以遗忘,”因达尔说,“我们可以践踏过去。”

雷蒙德说:“非洲大部分领袖都是这样做的。他们想在非洲丛林里建起摩天大楼。而我们的这位却要建造圣殿。”

喇叭里一直在放没有歌词的音乐。现在《芭芭拉·艾伦》又开始了,歌词有些让人分神。雷蒙德站了起来。坐在垫子上的年轻人想走过去把音量调低。雷蒙德示意他不必麻烦,但音量还是被调低了。

雷蒙德说:“我很想陪一陪各位,遗憾的是我要去工作了。否则可能会漏掉什么。我发觉写散文风格的记叙文最难的是承接。可能是一句话,也可能是一个字,起到承上启下的作用。刚才和大家坐在这里,我突然想到怎么解决一个很棘手的问题。我必须把它记下来。否则我会忘掉。”

他正要离开,突然又站住说:“写这种没人写过的东西,其难度我想并没有被充分理解。偶尔就特定问题写一写学术文章并不难,比如巴蓬德起义之类的题目,因为有固定的套路。而宏大的叙事就不同了。所以我在想现代历史写作巨匠特奥多尔·蒙森。我们如今讨论的关于罗马共和国的一切都只是蒙森工作的延续。各种问题、事件,以及叙事本身,特别是共和国后期的动乱阶段——这位德国天才全都洞若观火。当然,特奥多尔·蒙森有幸知道自己所写的是个重大题材。我们这些在自己的领域里搞研究的人却不能像他这么肯定。我们不知道后人会不会觉得我们记载的事件有任何价值。我们不知道非洲大陆将来要走向何方。我们只能像这样继续下去。”

他的话戛然而止,他转身离开了房间。我们一个个哑口无言,看着他刚离开的地方,许久才慢慢把注意力转到耶苇特身上。她现在是雷蒙德在这间屋子里的代表。她仍然微笑着,表示已然接收到我们的致意。

过了一会儿,因达尔问我:“你知道雷蒙德的作品吗?”

当然他是在明知故问。不过为了让他有机会说,我回答:“不,我不知道他的作品。”

因达尔说:“这正是这个地方的悲剧。非洲的伟人却湮没无闻。”

这听起来像是正式的致谢辞。因达尔字斟句酌。他把我们一并说成非洲人,因为我们不是非洲人,他的话在我们——至少是我——心里挑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此时琼·贝兹的歌声重又被调响了,很快把我的感觉推向更高层。在雷蒙德给我们留下的紧张气氛中,这优美的歌声让大家想起我们共同的勇敢和忧伤。

离开时,耶苇特拥抱了因达尔,也拥抱了我——作为朋友。对我而言,这是那天晚上的高潮。能和她的身体(此时已经十分柔软)贴得这样近,感觉到她的丝绸上衣,以及衣服里面的身体,我感到非常甜蜜。

外面月亮出来了——早些时候还没有。月亮显得小而高。空中乌云密布,月光时隐时现。夜色宁静。我们能听到急流的声音,那儿离我们有一英里路。月下赏急流!我对因达尔说:“我们去河边吧。”因达尔欣然同意。

在领地开阔平坦的土地上,新的建筑物显得很渺小,而大地却无比广阔。领地只是森林中微不足道的一片空地,衬托出丛林和大河之广袤——好像整个世界就只剩下这丛林和大河。月光扭曲了距离感。乌云飘过时,就像是压在我们头上。

我问因达尔:“你对雷蒙德的话是怎么看的?”

“雷蒙德挺会讲故事。不过他说的不少情况是真的。他说的关于总统和那些思想的话肯定是真的。总统把这些思想都用了起来,以某种方式杂糅在一起。总统是伟大的非洲酋长,同时也是群众的一员。他一方面搞现代化,另一方面也是一个非洲人,一个要找回自己非洲灵魂的非洲人。他有保守的一面,也有革命的一面,他无所不包。他既回归传统,又勇于前进,要在二〇〇〇年之前把这个国家变成世界强国。我不知道他这样做是出于偶然,还是有高人指点。不过他这种杂七杂八一锅煮的方法还真奏效,因为他一直在变,不像有的家伙那样一条道走到黑。他是军人,却决定成为老式的酋长,宾馆女佣生的酋长。这些背景成就了他的一切,也被他发挥到极致。这个国家的每个人都知道他有个做宾馆女佣的母亲。”

我说:“朝拜母亲的村庄这事把我打动了。我原来在报纸上看到过,不过报纸上说这只是一次不公开的朝拜,所以我也就没有多想。”

“他在丛林里建起圣殿,纪念他的母亲,与此同时却在建设现代化的非洲。雷蒙德说他不会去建摩天大楼。也是,他确实没有建。但他耗费巨资建立了这个领地。”

“过去纳扎努丁在这里买过地皮。”

“他给卖了,没卖到几个钱。你是不是想说这个?这种事非洲常有。”

“不,纳扎努丁卖得不错。他在独立前最繁荣的时候把手上的地皮卖掉了。他在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来到这里,他说:‘这只是丛林嘛。’于是就把地给卖了。”

“这种事以后还会发生。”

急流的声音更响了。我们已经把领地的建筑物甩到身后,开始往渔民的小屋走去。月光下,小屋一片死寂。渔村的狗瘦瘦的,毛色暗淡,身下有黑黑的影子,懒洋洋地从我们身前走开。在潋滟的波光衬托下,渔民的竹篙和渔网黑黝黝的。我们来到过去的观景处。这里现已修复,新筑了墙。四周只听得到河水冲过岩石的声音。一簇簇水葫芦从岩石上飞奔而过。月光下,水葫芦的花是白色的,根茎纠缠在一起,只能看到黑黑的轮廓。月光被挡住的时候,什么也看不到。整个世界只剩下翻滚的河水发出的古老声音。

我说:“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我为什么到这里来。我并不只是要离开海岸,到这里来开店。纳扎努丁跟我们讲过他在这里曾经有过的好日子,这才是我来这里的原因。我以为我将会有自己的生活,我以为我到时候也会找到纳扎努丁发现的东西。接着我就困在这里了。要不是你来了,我还不知道我会怎样。要不是你来了,我永远不会知道这里正在发生的一切,就在我们鼻子底下。”

“这里的事和我们过去了解的不一样。对我们来说,这里非常诱人。非洲中间的欧洲,后殖民时期的非洲。但这里既不是欧洲也不是非洲。我可以告诉你,从里面看,情况会完全不同。”

“你是说人们没有信心?不相信自己所说所做的一切?”

“没人会这么简单。我们说信也信,说不信也不信。我们信,那是因为信了事情就会简单化,合理化。我们不信,是因为这些东西——”因达尔指了指渔村、丛林和月光下的河流。

过了一会儿,他说:“雷蒙德的状况有些乱。他必须继续装作自己是总统的导师和顾问,他不想知道自己其实已经快到奉命行事的地步了。事实上,为了回避接受命令,他干脆提前考虑命令。如果必须承认这个现实,他准会发疯。啊,他现在找到大差事了。不过他在走下坡路。总统已经把他调出首都。这位大人物现在要按自己的方式做事,不再需要雷蒙德。这情况人人都知道,雷蒙德还以为大家都蒙在鼓里。到了这把年纪还要面对这些事,真是可怕。”

因达尔的话并没有让我想到雷蒙德。我想的是耶苇特,听说了她丈夫的境遇,我觉得她离我突然近了许多。我脑子里浮现出晚上看到的她的样子,就像过电影一样,把我看到的一切重新组合,重新阐释。我把她的形象定格在那个让我心醉神迷的姿势:白皙的脚靠在一起,一条腿弓起,一条腿弯曲着平放在垫子上。我在脑海里重新勾画她的脸,她的微笑。然后我把整个画面放入琼·贝兹的歌曲营造的氛围,以及这歌曲在我心里勾起的种种情绪。然后添上周围的情景:月光、急流和这条非洲大河上漂浮的白色水葫芦。

<hr/><ol><li>[7]耶苇特的昵称。&#8203;</li></o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