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岁的冬天冷得出奇,二月初的时候冰雪方消,一个冬天过完,多了不少冻死骨。
钦天监感慨这是天灾人祸,民间或许会有大冤。
但朝臣之中很快又有了别的说法——这雪是兆丰年的好意头。
“怎么说?”
“你可知道瑞安侯赵旌眠?”
“知道,不是在北境率军打仗么,难道……瑞安侯胜了!”
“胜了!十年前羌族就在瑞安侯手下败了一次,如今本就是不自量力,捷报里说羌族被瑞安侯率军打得溃不成军,已经求和了!”
唐枕书拢着袖子,随一众入宫上朝的官员走在宫道上,听见“瑞安侯”三个字的时候眸色微凝。
一路走过来,耳畔皆是朝中同僚的言谈交错声,言语中提及的除了这场骇人的春雪,便是那个战功赫赫的瑞安侯。
冷风呼啸着卷过来,扑上脸面的时候还带着些春雪的凉韵。
唐枕书穿得单薄,绯色的官袍在一派黛瓦白雪中显得格外扎眼,耳边分析两朝局势的声音就没有停过,他疾走了两步,眸色清然。
那时的唐枕书二十一岁,刚入仕,尚不知盛京城中的宦海风波。
所以他一时想不明白,隆冬大雪闹得百姓浮尸遍野,边关的百姓叫苦连天,如果用人命与枯骨扑出一条盛世大路,那么这条路真的能走吗?
出神之际,一个小内侍急匆匆地跑过来。
宫道上还有未消融的残雪,许是有些滑,小内侍狠狠地跌了一跤,激起一捧雪沫子。
周围几个文官略显嫌弃地退了两步,立刻就有小厮凑过去替他们家大人擦袍子。
彼时唐枕书离那个小内侍最近,自然伸手将人扶了起来。
小内侍踉跄着站起来,本要说些感激的话,抬头却见好心扶自己的是个刚入仕不久的言官。
他挠了挠头发,潦草地冲着唐枕书行了一礼,转身就开始传吉庆帝的口谕。
“诸位大人且留步,陛下说若无要紧事,今日的早朝就先停一停,大人们不必再往瑶光殿去了。”
站在唐枕书身侧的是御史大夫王璞,闻声捋了捋颔下的胡子,问:“早朝停了?陛下可有说是什么缘故?”
小内侍便十分得意地拱手朝天,笑道:“我朝大败羌族,瑞安侯今日班师回朝,陛下在闳宇楼设宴,邀诸位大人同往。”
那是唐枕书第一次置身处地地观察这座皇城。
闳宇楼装潢显贵,达官显贵,群臣饮宴,几位皇子都坐在上首,吉庆帝正笑着同他们举杯,是一派君臣和睦的奢靡景象。
内廷太监上前禀事,说瑞安侯已经到宫门口了。
唐枕书入仕尚不久,同朝中的这些人还不熟络,只好随着御史台的几名文吏一同落座,默默地听席上众人又开始夸赞今日得胜归来的那位大功臣。
翻来覆去的夸词已经听了一上午,唐枕书竟有些犯困。
御史台的录事佟枝明与唐枕书私交尚可,他们两人也恰好坐在一处,刚扯东扯西地客套了两句话,佟枝明就拉着唐枕书的袖子,十分激动地说:“唐御史你看,那便是瑞安侯!”
唐枕书被他这一晃精神了不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一眼就看到了那位的名声大噪的人。
赵旌眠一袭银边轻铠迈步进来,跨过门槛的时候肩上的披风扬起,带来一阵风雪气。
满朝文武百官的目光都不由地看向他,不等赵旌眠至近前便是一阵寒暄。
赵旌眠战功之赫赫,在于他入殿时还穿着轻铠,这是未卸甲的殊荣。
他在殿中行礼跪下,“臣参见陛下。”
吉庆帝赦了礼,赵旌眠依言起身,转身之际与唐枕书所在地方向打了个照面,使得唐枕书更为真切地看清楚了他的样貌。
他原本以为众人口中的瑞安侯定然是一个桀骜不驯、目中无人的权贵子弟,只怕连那战场上的威名都是由人吹捧来的。
可唐枕书此时倒是有些意外——眼前的人桀骜是有,却还不算目中无人。
那是一双惹人眼目的瑞凤眼,眉目张扬,尽显他狂悖的性情。但他抬头露出的脸颊上却带着伤,像是北境苦寒留下的冻疮;他拱手行礼,手背上还带着一道刚刚结痂的伤口。
显然与唐枕书想象中的样子不大一样。
他是一个在风雪之中真刀实枪地与蛮夷厮杀过的将军。
这成了唐枕书对赵旌眠的第一印象。
赵旌眠班师回朝乃是喜事,这场筵席也就没有那么拘束,待他落座以后便有人上去敬酒,吉庆帝丝毫不见怪,与赵旌眠交谈的时候语气甚欢。
觥筹交错间,佟枝明拉着唐枕书说他不知从何处听说的小道消息:“唐御史你不是盛京人士可能不知道,咱们陛下从前做太子的时候,便与瑞安侯称兄道弟,别看他们年纪不相仿,但交情实在是好。陛下能顺利登基,瑞安侯可是出了不少力的。”
彼时吉庆帝已经三十又七,比赵旌眠大了一旬还多。
唐枕书对这些皇室里的事情的确不知情,在心中默默算了算赵旌眠的年龄,只淡笑一声,“怕是也只有他了。”
皇权之下便是士卿高宦,大盛朝是个权贵当道的时代,能与帝王称兄道弟的人,身份自然也显赫万分。
可偏偏这个身份显赫的人却还是北境百姓眼里的救星,若没有瑞安侯府满门英烈,便没有大盛今日的安稳。
所谓权贵,难道一定与百姓是对立的么?
唐枕书于是更加不知该如何去解自己心里的那道题了。
佟枝明性子活跃,在这种热闹场合便忍不住拉着唐枕书多喝了两杯酒,唐枕书酒量尚可,但一场筵席下来仍不可避免地有些犯头晕。
他推却佟枝明“再喝一杯”的邀约,自己一个人站在闳宇楼外扶着阑干吹冷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