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挑起眼尾,用那双清透的眸子瞥了侯喻明一眼,神情微愠。
“你看本官干什么!”侯喻明一拍桌子。
“下官没办法与您讲道理。”
眼看着侯喻明这个暴脾气就要再度从椅子跳起来,坐在上首的御史大夫王璞轻咳一声,适时地阻止了这场闹剧。
王璞:“你与枕书置什么气,他一条命都险些丢在皇城司了,想查这案子也是情有可原。”
侯喻明愤愤不平地怼回去:“您别向着他说话,他就是个不要命的!”
“您说错了,下官才是最惜命的。”唐枕书插口道。
“惜命。”侯喻明难以置信地笑了一下,点着唐枕书问,“惜命你就不能收敛收敛?”
“下官没有弹劾太学与大理寺,已经是在收敛了。侯中丞,下官劝您收收脾气。”
侯喻明一口气没呼出来,被气得又灌了自己一盏茶。
想不明白,看着有礼有节的一个人,怎么每每说起事情来就这么倔呢。
僵持之际,仍是王璞叹了口气,似是话中有话:“枕书啊,倒也不怪侯中丞生气,你要弹劾的这几个人……这几个人的身份实在不好动。”
唐枕书冷着脸看过去。
王璞今年已经年逾五十,不像侯喻明一般说话夹枪带棒,而是个奉行中庸之策的瞻前顾后之人。
在御史台做官有不少时日了,唐枕书就没听他这位上署说过得罪人的话。
“是不好动,还是大人怕受牵连?”
“你这是什么话。”王璞捏着自己颔下的胡子,眉心微蹙,“你要弹劾的何少臣是大皇子的人,曹元德更是与内廷的高松鹤渊源颇深,别说弹劾,御史台压根就得罪不起。”
这句话一出口,在场的几个人都沉默了。
王璞与侯喻明对视一眼,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唐枕书他,是不是和高松鹤结过梁子?
唐枕书却还是极清然地站在堂下,只在听到“高松鹤”这三个字的时候颤动了一下眼睫,除此之外看不出情绪上的波动。
王璞松了口气,劝道:“枕书,你还年轻,老老实实做几年官,对你又有什么坏处?”
唐枕书明白了王璞的态度,朝着两人躬身一礼,神情极为谦逊。
这下就连侯喻明都以为他是听进去了,却不想他直起身子之后又漠然地抬头,看着王璞说:
“下官不读《中庸》,只仰慕海瑞之贤,既为言官,便不会畏缩不敢言。既然御史台不管梅时庸的案子,那下官自去奔走,不敢劳烦大人。”
说完这句话,他又冲着二人一礼,转身出门。
门关上,只依稀听见里面传来茶盏碎裂的声音,以及侯喻明的一声牢骚。
“您看,下官都说了,他就是个不惜命的!”
唐枕书站在廊下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心中的苦郁却还萦绕在心头,久久难以消散。
他何尝不知道王璞的顾虑。
自从他第一次被逼得走投无路,最终不得不去求人的时候就知道,生长在这些权宦手中的朝廷并不是自己在圣贤书里读到的朝廷,而那些盘踞在盛京城中的权贵更是得罪不起。
大理寺不问冤,皇城司的酷刑之下更是少有人能清清白白地走出来,何少臣、曹元德、高松鹤这些人官官勾结,枝蔓横生,是连吉庆帝都拔除不了的囊虫。
这席话,曹元德在说、赵旌眠在说、王璞也在说,他都快要听烦了。
出神之际,佟枝明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唐枕书身边,出声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唐御史,你也别怪王大人不敢插手这件事。”
小文吏叹了口气,极老成地说:“如今这个世道,还能像你一样敢为民请命的人不多了。”
唐枕书摇摇头,不接这句话,只低语了一句:“我只求个心安。”
“心安也难求啊,像王御史和侯中丞,那都是为民请过命的人。可我听说王御史的兄长早些年也在御史台为官,舌辩之下被曹元德等人逼得撞柱死谏,自那以后咱们王御史就不再谏言了。”
佟枝明轻轻叹了口气,“可要我说,自古文死谏,武死战,因畏生死而弃心安,未免有悖我们做官的良心。”
唐枕书没想到时至今日他还能听到这样一番话,不由讶然抬头:“你是这么想的?”
佟枝明点点头,比起王璞和侯喻明那些人,他的眸色尚显稚嫩:“下官也很不解,我朝太祖皇帝为监察百官而设御史台,行谏言事,规劝朝臣礼、义、道、廉,而如今的御史台怎么就成了最不能说话的地方了。”
唐枕书静静地听完这番话,却许久都没有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