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大功劳.
冯孝安问完, 冯嘉幼陷入沉默。
她望向院落中渐渐密集的雨幕,眼神晦暗不明:“当年是你自己离开的,爷爷又没将你逐出家门。身为冯家的独子,冯府原本就是你的家, 你想回就回, 我有什么资格阻止?”
她这话说的负气, 也心知不该说。
冯孝安其实比谢揽还受不了拘束,愿意回京城去, 目标还是大理寺卿, 对她来说是天大的好事。
她应该举双手赞成,生怕他反悔。
但她内心实在抵触, 又冷硬的补一句:“大不了我搬出去住就是了,反正我也已经嫁了人。”
冯孝安心中有了数, 在他回家这件事上,她内心的赞同多过于抵触。
他点头:“也好, 反正往后你来大理寺取卷宗, 我还能见到你。”
这是在说她多此一举, 她住在家中, 他可以拿卷宗回来, 她不必再去大理寺。
她搬出去,免不了往大理寺跑, 见他的机会反而更多。
冯嘉幼冷笑:“说的就像大理寺卿已经是你囊中之物了一样。”她抬臂指向花厅, “他是你看着长大的,你比我更清楚, 他根本不可能答应诏安。十八寨不归降, 你回冯家容易, 该如何重返官场?
她话音落下, 手还指着,只见谢揽从花厅里迈了出来,江赴紧随其后。
谢揽朝他们走过去,腰间还别着那册账本,离近了才笑道:“不愧是您。”
从他瞧见二叔跟在江赴身后走进来,就知道局势稳了。
毕竟是他们十八寨的军师,谢揽从小见惯了他的各种谋略。
冯孝安指指自己,又指向江赴:“莫要小瞧他们,我俩才刚进城就被他们给抓了,我也是没想到。”
谢揽刚要说话,瞧见冯嘉幼瞪他一眼。
他莫名其妙,好半天才领悟过来,她是在提醒自己二叔算计了他那么多,干嘛和颜悦色。
她不提,谢揽几乎忘了,怕她生气,只能闭上嘴先不和二叔多聊。
冯嘉幼得意的瞥一眼冯孝安。瞧见没有,从前凡事听你话的徒弟,现在我一个眼神,他就不敢搭理你了,你难受不难受?你将他送我身边时,自己有没有想到?
冯孝安笑了下。
冯嘉幼不屑,转问谢揽:“这里的事情是不是解决完了?”
谢揽也不知道算不算解决完了,总之汤秉谦想动手,一直被秦硕劝着:“我看汤秉谦是打算放咱们离开淮安。”
冯嘉幼道:“姓汤的不敢动手,他的那些杀手都被你杀的差不多了,又不可能调兵过来。”
淮安府其他官员也不是傻子,谁会对帝师和玄影司的千户动手?
“用不着在去金陵了。”冯嘉幼道,“咱们拿着账本立刻回京。”
汤秉谦身为漕运总兵,直接抓他回京城治罪是不可能的。
只能让谢揽将账本上交玄影司,同时状告汤秉谦和秦硕涉嫌刺杀李似修。
刺杀这事儿肯定会有人出来顶罪的,即使汤秉谦已经当着他们的面承认,也是空口无凭。
只不过有这账本在,足够让汤秉谦被贬,漕运总兵的位置多的是人觊觎。
接着便是京城内各方势力角逐,最大的收获,应该就是让永娴公主府和安远侯府浮出了水面。
冯孝安指出:“重点是那位驸马爷,秦硕的岳父,叫傅什么的,这人低调到我已经记不住他的名字。”
“傅珉。”冯嘉幼因为和傅兰宜打过交道,想起来了这位驸马的名字,“为何是他?”
冯孝安解释:“傅珉是京城平民出身,家境一般,但他颇有才名,被礼部看中选为了驸马。”
冯嘉幼寻思着,为防外戚,大魏为公主挑选驸马几乎都是从平民中挑选的,一旦被选为驸马,成为皇亲国戚,地位虽高,却从此与仕途无缘。
傅珉空有一身才华,却限于驸马身份无法施展,这像是同盟会招揽的对象。
她明白了,冯孝安怀疑傅珉就是当初同盟会里那个内奸。
那内奸在朝中有不小的势力,沈邱查了那么多年的高官,都没查到他身上去,因为他根本不是高官。
“若真是如此,我们这一路回京城恐怕颇多阻碍。”冯嘉幼往谢揽腰间的账本看一眼。
“是,傅珉手底下可能有同盟会残余的一些力量。”冯孝安也看向谢揽,“就比如你和韩沉今晚围杀的那些刺客。”
谢揽道了声“难怪”。
冯嘉幼又担忧的看一眼江赴,担心他会不会有危险。
应该不会,只要谢揽保得住这册账本,表哥若是死了,就更证实了是汤秉谦勒索他,且杀人灭口。
表哥好端端的,他们才有底气辩解。
关键就在于这册账本能不能顺利带回京城,冯嘉幼直接往东厢方向走:“以免夜长梦多,咱们去通知李似修一声,赶紧回京。”
搬倒这伙人,李似修也是盟友。
江赴快一步跟上冯嘉幼,身上环佩叮咚:“表妹,我有事情跟你说。”
谢揽心里一咯噔,知道江赴是想告状。
他虽和冯嘉幼解释过了,但此一时彼一时,江赴如今成了“功臣”……
他想拉住江赴,却先被冯孝安拉住。
却见冯嘉幼怒气冲冲:“不要喊我表妹,谁是你表妹!”
江赴打了个哆嗦:“怎么了?”
冯嘉幼目色如刀:“我问你,究竟谁才是你的亲人?你竟然帮着他隐瞒自己的亲姑姑!”
江赴委屈:“这你得怪你外公和舅舅,江家是他们两个当家做主,哪里轮得到我一个小辈儿插嘴,他们让我瞒着,我有什么办法?”
冯嘉幼冷哼一声。
“我也知道对不起你和姑姑,但你瞧,这几年我出钱出力地扮演西江翁,不都是为了替你祖父出口气么?”江赴小心讨好,“表妹,那些钱是小事儿,你也见识过这群人的能耐了,我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谋划了将近四年,冒了多大风险……”
冯嘉幼知道不容易,很领他这份情,但外公他们一直隐瞒不说,令她心中极为不忿。
虽然她见过冯孝安之后也瞒着母亲,性质不一样。
她是当这个爹已经死了,且她对母亲也有怨愤,懒得管他们那么多。
而外公和舅舅是母亲最亲的人,一个帮着女婿瞒着女儿,一个帮着妹夫瞒着妹妹,瞒了整整四年!
半年多前舅舅来京城参加她和谢揽的婚礼,搞不好还曾见过躲在府里的冯孝安,但对着母亲依然半个字都不透露!
“呵,也不知冯孝安许了什么好处给你们江家。”
江赴被她冷嘲热讽的脸上挂不住:“真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冯嘉幼寒着脸:“那你说。”
江赴焦头烂额,回头望一眼自己的姑父。
冯孝安却没看他,将眼罩重新拉了下来,遮挡住一部分容貌:“小山,究竟是谁告诉你们那艘黄花梨木船的事儿?”
谢揽朝冯嘉幼的背影望过去,距离不算远,她能听得见,既然没阻止,应该可以说:“司礼监掌印。”
“徐宗献?”冯孝安显然没想到是他,面上微有诧异,“你们怎么和他有了联系?”
“是徐宗献找的我们。”谢揽将事情经过简单讲了讲。
冯孝安听时不辩神色,听完眉头深锁。
而谢揽讲完便不说话了。
待冯孝安回过神:“你是不是在恼我骗了你?”
“二叔指的是哪件事?您骗我也未免骗的太多了。”谢揽语气讥诮,但心中并无几分芥蒂。
面对从小陪伴身边的几位师父,只要不是血海深仇,全是小问题,谢揽并不会往心里去。
“但是二叔,有句话我实在不吐不快。”
“你说。”
谢揽质问:“您怎么能为了帮朋友找儿子,一直扔下自己的女儿不管?”
既替冯嘉幼抱不平,也为自己叹气。
害他面对冯嘉幼时从心里便矮了一头,总觉得自己欠她许多,连大声对她说话仿佛都有罪。
冯孝安回道:“我当时也没想到北戎会打过来,我会被困在黑水城里好几年。”
谢揽说了声“借口”:“那平稳之后您为何也不回去?”
冯孝安感叹:“因为我更没想到,你爹,那些流放犯,还有黑水河的原住民竟是如此厉害,咱们家门口虽然稍微平稳,但西北仍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我觉得自己留下来大有可为。”
谢揽无话可说,关于这一处他实在没办法站在冯嘉幼的立场去指责二叔。
若没有二叔,西北不会那么快平定,更别提重开通商路,有今日这般繁荣,西北的万千百姓都得对二叔道声谢。
谢揽想了半天:“可您总有空回趟京城,至少让她们母女知道您还活着吧。”
冯孝安沉默许久:“我若说我怕,你信不信?”
“怕?”谢揽真不敢相信,二叔何等人物,身处任何险境都能谈笑风生反败为胜的人,“您怕什么?”
“你知道我那岳父和大舅哥,为何愿意让江赴帮我扮演西江翁,还替我隐瞒妻女?”冯孝安见冯嘉幼稍微放慢了些脚步,知道她在听。
也是从她对江家的态度上,冯孝安知道她并不太清楚当年他与江绘慈成婚的原因。
冯嘉幼凝神屏气,竖起耳朵等待下文,他却不说了。
她转头走回来,示意谢揽去前面陪表哥。
谢揽也知道这事儿关系岳母,丢下他们快步往前走:“雨越下越大了,我去借把伞。”
等从游廊沉默着拐了个弯儿,冯嘉幼问:“说话啊,你不是不想我误会外公和舅舅?”
冯孝安试探着问:“你娘没有告诉过你?”
“拜你所赐,打从我记事以来,她就在城外庵堂里替你祈福。”冯嘉幼语气冷漠,“你之前不是躲在府中密道待过一阵子,我们母女俩关系如何,你不清楚吗?”
冯孝安面有疑虑,似乎在斟酌该不该说:“当年我想借用你外公在江淮商会内的影响力做些事情,也承诺了报酬。原本已经谈妥了,你外公却突然变卦,放弃了原本的报酬,非得让我娶你娘为妻,才愿意与我合作。”
冯孝安从来不曾动过娶妻的念头,当时满脑子全是朝纲崩坏,国将不国,何以为家?
再一个,他实在厌恶他父亲常训斥他的那些话,身为冯家的独子,必须为冯家开枝散叶,不然便是大逆不道。
“我知道自己的德行,直言自己天生浪荡,不会是个好丈夫,指不定哪天就会死在外边,不想耽误你母亲。”
冯孝安严词拒绝,打算放弃同江家的合作,“但你外公又和我说,仅以三年为期,三年之后便让我们和离,他只想借用我这个京城贵族女婿的身份,坐稳江淮商会会长的位置。我更是不同意。”
冯嘉幼不听经过,只鄙夷道:“然而最终的结果,是你同意了。”
冯孝安苦笑:“是你娘自己站出来说,这是她和你外公之间的交易。成婚三年,和离回来扬州,你外公便会将家族的生意交给她打理。她说她只对经商感兴趣,求我给她这个机会。你舅舅则对你娘表现出极强的敌意,甚至当着我的面辱骂她。我信了,点头答应这场为期三年的婚约,后来才知道我被他们一家人骗的团团转。”
冯嘉幼微愕,大概明白过来,外公突然反悔,是因为母亲看上了冯孝安。所以全家联合起来演戏,不管怎么样,先骗着冯孝安娶妻,再徐徐图之。毕竟三年时间不短,足够培养感情。
江家人演戏的功夫这样厉害?
难怪冯孝安会选择江赴来扮演西江翁。
他没再说话,但这种协议婚姻冯嘉幼有经验,夫妻日夜相处,即使不动心,也总有动情的时刻,尤其是男人,本性使然。
她与谢揽是从全无感情开始的,比不得母亲原本就情根深种,更好图谋。
算算日子,他和母亲成婚之后,经历了南疆战乱,滇中粮仓案爆发,他向御史台告发盟主,同盟会解散……
而冯嘉幼是在这之后的一年半才出生的。
也就是说,在冯孝安备受打击,几乎一蹶不振的情况下,终于被她母亲给谋到了手。
她明白为何外公和舅舅会帮冯孝安瞒着了。
对于眼前这个一走十几年的负心人,他们生气,却又是上杆子自找的,怪谁去呢。
唯有冯嘉幼能够理直气壮的责怪冯孝安。
她可不欠他:“所以你在我出生之后,发现自己被骗了,才会一声不吭的失踪?”
“自然不是。”游廊尽头,冯孝安停住了脚步,没领着冯嘉幼往雨里走,“你莫要乱想,你的出生不是什么错误。我再怎样迟钝,也慢慢察觉出你娘的用心,我知她是对容貌不自信,怕直接坦露心意惹我嫌弃,故而我假装不知,并没有因为被骗而气恼,反而……”
他欲言又止。
冯嘉幼安静等了半天,也没听到他继续说下去。
她原本在盯着前方,谢揽正拉着衙役说话,估计是在借伞。
此刻她转望冯孝安,不能确定他露在银制眼罩外的大半张脸,是不是流露出了难为情的神色。
冯嘉幼推测:“同盟会失控,你认为责任全在你?”
他是修律法掌刑罚的,在同盟会里应该主要负责定规矩,在同盟会发展迅速最需要严控的时候,他却被家务事分了心。
“所以你起初其实对谢揽说了实话,你做错了事,于是寻找各种理由自我流放,以此来惩罚自己?”
冯孝安避而不谈:“不需要深究,总之我愧对你们,如今想通了,无论父子、夫妻、父女,都是有今生没来世,我不打算继续破罐子破摔,想要回京城去。”
冯嘉幼板着脸:“我不会帮你去游说谢揽接受招安。”
她岂会轻易相信冯孝安的话,说的天花乱坠,没准儿就是骗着她去游说谢揽。
冯孝安无奈:“我自有办法,用不着你做任何事情,你只需告诉我,你同不同意我当这个大理寺卿。”
冯嘉幼讥讽:“我一不是内阁首辅,二不是司礼监掌印,三不是吏部尚书,我同意有什么用?”
冯孝安温和地望着她:“因为我决定回京当这个大理寺卿,一半是为了你爷爷,一半是为了你。”
冯嘉幼正想说自己不需要,他先道,“但我想起来,你并不喜欢我自作主张,所以这事儿需要你先点头,我再采取行动。”
他这胜券在握的语气,勾起了冯嘉幼的好奇心:“你究竟有什么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