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油画系文艺男青年之烦恼(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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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他好好的怎么会跑去搞这行,他深沉地吐个烟圈说:“这世道,法律斗不过封建迷信,法律不金贵,迷信也不都是十恶不赦。”

我夸他是哲学家,他慨然地引我为知己,勾肩搭背说事完以后一定请我吃饭。阿朱打岔说:“桃儿没那个福气,从来是吃人一顿饭,赔人半条命,明天一早咱们就得上路,都睡了吧。”

我看核儿和徐真人也睡了,便点点头。文胖坚持再抽了两根烟,跑过来和我咬耳朵说:“这高个儿小子不一般,是个厉害角色。”

我问:“谁?阿朱?”

“嗯!”文胖说。

你的眼神可真够好的,潘巧云都让你看成王宝钏了,他那筋肉脑袋只要再聪明半分,我们之间就不是这个现状了,要么他被我吓神经了,要么我主动出家当了和尚。

我倾向于后者,因为大多数艺术家都比较悲观当然也有例外,比如革命画家、革命剧作家、革命作曲家、革命书法家、革命表演艺术家,革命音乐家,革命木匠、革命漆匠、革命水管工,革命道士、革命尼姑、革命和尚……我都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第二天早上五点多,我们就出发了,分两辆车,文胖的皮卡拉着老吴和棺材,老吴的破丰田坐着我们四个阿朱会开车,给我们当司机。老吴口中的XY村是个连导航上都找不到的鬼地方,他引着文胖在前面开,我们四个随后,两辆车在山沟里越走越深,四周的景色也越发僻静,翠绿而起伏的山峦环绕四周,感觉就似被一妖人直接引入了盘丝洞。

大约走了五个小时才到了目的地,老吴的诸亲眷都在村口等着。

见了我们的车,人群开始放声大哭,有的哭“姐姐哎”,有的哭“姑姑哎”,有的哭“舅妈哎",紧接着老太太的外甥、侄子们蜂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抬棺材,老吴一溜儿七个舅舅,个个精神矍铄,把我们几个押解下车,二话不说给戴了孙子孝。

孙子孝不是好戴的,戴了是要磕头哭灵的。

说回来都怪老吴,这么多年了,也没想到和邵丽明生个孩子,末了还得找几个学生凑数。我们私下里分了个工,我专门管钱,阿朱跟着文胖跑腿,核儿跟着七舅跑腿,徐真人平时就有重复无意义动作的习惯,所以一直陪着老吴磕头。

老吴还经常偷懒,徐真人倒是不折不扣地磕头。我问他:“你脑袋里在想什么呢?”

他说:“我的毕业论文有题目了——《何为美,鲜血、神秘与死亡)。”

我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想。灵堂布置在老吴家二十年没人住的旧屋里,顶上一半有瓦,一半没瓦。东边的山墙也塌得差不多了,屋内光影斑驳,花圈堆叠,烟雾缭绕,地上铺满了黄纸,花哨的棺材被简易地架在门板上,里面躺着被文胖整得面色如生的老太太,银装素裹的男女号哭着如游魂般来去,这仿佛是一场由莫奈营造的奇幻梦境。

我真恨我们学校,专门收一堆疯子。

阿朱来找我,说是厨师来了。按照老吴家乡的规矩,办丧事必须摆三天的宴席请全村来吃。我瞧眼前这人既矮又胖,一脸烟火气,是典型的厨子模样。可惜他比看上去厉害许多,他伸出一只爪子,前后扬了扬说:“五百一桌。”

我找到七舅问要多少桌,七舅掐指一算:每次上桌。我转身差点给厨子跪下了,大爷,我只有三万块钱呐!

厨子和蔼地说:“小伙子,三天的宴席其实只有四顿饭。你看,你们今天下午才到,中午那顿就省了。明天的早饭是不用摆的,到了后天,吃过中饭就下葬,丧事也就结束了。”

“那五百……”

“也不贵。”厨子说,“从桌椅板凳到锅碗瓢盆、筷勺,从买菜、洗菜、烧菜到摆台、刷锅洗碗,从颠勺的、洗碗的到跑菜的,我们一手抓到底,一以贯之,全然不用你们主人家操心。

“行了,就你了。”阿朱说。

我不同意,我拉他到一边说:“你到底认真想了没有啊?五百块呐!这深山老林的。”

阿朱说:“正因为深山老林才要让他弄,否则你上哪儿买菜去?还有,别老在乎什么钱不钱的,老吴在这儿呢,钱花完了再问他要啊,他不给就打他啊。你这人就是实诚。”

我望着阿朱,仿佛从来没认识过他,阿朱问:“怎么了?”

我说:“你怎么比以前聪明多了?”

我印象中的他没这么精明。

阿朱笑了笑,说去别处帮忙,就走了。

厨子还在等我的答复,我回身给他数钱。厨子龇开一口黄牙说:“小伙子,你选择了我们这个优秀的团队,你真有眼光。”

带着几个老妇女流窜在乡野的葬礼现场,还好意思自称团队,另外谁选择你了?

除了厨师,还有“八音”“八仙”,吹的、拉的、弹的、唱的、哭的、抬的都要钱,连在棺材前面摆个猪头都要我三百八。

我说:“你把我的头剁下来放那儿吧,我这头不值三百八。”他们说:“小哥,你省这点儿干吗呢?都是为了办好丧事嘛,丧事办不好,也对不起老人不是?”

头一天我就花了两万七八千,接近破产,除了这些,还有和尚钱。对了和尚呢?

我去问文胖,文胖高深莫测地摘掉了帽子,帽子下原来是颗锃光瓦亮的头颅,接着,他从包中摸出一袭金黄的袈裟,他爱抚后悍然披上说:“和尚来了”

我哭了。

文胖解释说:“这就是三千元套餐的标准配备,如果是八千元套餐,就有真和尚了。”

“那中间五千元那档呢?”

“也是我。”文胖说,“不过我会提示是,住持和尚。”

他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会念心经,但据徐真人反映,他趴在那儿的一个小时,嘴里念的都是“股票涨基金也涨”之类的朴素理想。

晚上开饭已经八点多了,果然全村都来了。大家吃得是杯盘狼藉。

吃完了睡觉又是个问题,老吴家的房子是危房,亲戚家又都被远来的女眷住满了,我们只能睡车里。

这是八月乡间的夏夜,蛙叫虫鸣固然静美,但开着车窗便是喂蚊子,关着的话,不到后半夜我们就得闷死。后来我想了个办法,先开车窗,外头用蚊帐罩住,再往里睡。

我和阿朱睡一辆车,我命苦地睡前座,他睡后座。自从那次跳水事件后,阿朱一直对我紧迫盯人,这让我感觉很微妙。固然我乐意与他厮混,但也烦恼他始终认为我可能是精神分裂。

我睡不着,太热了,开空调又没那么多油烧大概到了晚上十点,阿朱突然轻声喊:“桃儿。”

我正有点儿迷糊,就没理会。他又说:“桃儿,你睡着了吗?”

我没说话,他就开始伸手摸我,先摸的是脸、耳朵、后脑勺,再下来是脖子,脖子摸了好久。他的手很宽大,很粗糙,手心里有老茧,那是长期打篮球的缘故。我也有茧,在握画笔的地方。

我已经无法自制地起了鸡皮疙瘩,我觉得自己好像是一匹饥饿的、独自越冬的狼或者别的什么动物,对方是森林里偶遇的人类。我完全可以一口咬断他的喉管,这种嗜血的兴奋让我不住地战栗,但这个愚蠢的人类不知道,他甚至不设防,还以为我是那个在月亮下柔肠百结的歌唱家。

他在摸我的肩膀、胸口,胸口很痒,腰,我的腰……直到这时我才从幻觉中反应过来。

“你干吗?”

他顿了顿,说:“你醒着?怎么不回答?车钥匙掉前排去了。”

那你摸我干吗?我没开口问。

过会儿他自己解释道:“我怕掉你身上。”

他一定很尴尬,我准备给他个台阶下,便开始找钥匙,钥匙果然就在脚边,我递给他后,他说:“睡吧。”

我哪里还能睡得着,于是爬出车子平复一下情绪。空气闷热潮湿,可就是不下雨,蚊虫就像战斗机一般朝我身上精准地撞来。在我的右手边,有条死水河,在老吴的描述里,那是关于家乡的最美丽的回忆,现在已经是一块蚊虫的滋生场所。

老吴还在守灵,眼睛熬得通红,我想替他守一会儿,他说不用了,肾上腺素的作用,反正他也睡不着。

我说:“你和邵丽明离婚,怎么也不说一声?”

老吴问:“需要说吗?这是私事儿。我们因爱而结合,因爱而分离,如今我们依然相爱。”

你就扯去吧。

我说:“邵丽明长得多漂亮啊,全校女老师数她最漂亮。”

老吴沉默了一会儿,便开始回忆许多年前毒害过他的一本书,叫作《少年文艺》。在这本书里,漂亮姑娘不是成天高举着牛虻的拐杖,冲着阴霾的天空发出战斗宣言,就是瞪大了警惕而敏锐的双眼,关注着周围人思想的一举一动。所以他从很小的时候就惧怕漂亮姑娘,邵丽明就是这么一个漂亮姑娘……

我说:“你这个理由找的,就像在说自己是个懦夫。”

“我的确是个懦夫。”老吴说,“不过我是不是懦夫无所谓,只要邵丽明能找到她的人生境界就行了。”

我说:“可是邵丽明也有三十四五了吧?据说过了三十五岁那就是高龄产妇……”

“你还不去睡?再缠着我问这问那,小心我揍你!”老吴说。

我逃了。

老吴在灵堂里高喊:“阿朱!阿朱!你再放这小子出来我就弄死你!”

阿朱在车里睡得正香,见我逃回来便含混地问:“你去哪儿了?”

我说“我怕老吴伤心过度,跑去安慰他了。”

阿朱说:“明天一大早就得起来,你抓紧时间睡。”

我怪窝心地躺下了阿朱待我多有耐心,多温柔,多善解人意,这以后,不不,没有以后,我得赶紧睡。

凌晨四点半左右,七舅和文胖就开始叫早了,接着满村子都在喊:“起来!起来!该去火葬场的都去火葬场了!”

文胖还专程钻进车里来掐我说:“起来啊,你事儿多着呢。”

我痛苦万分地睁开眼,问他:“用得着这么早吗?”

文胖说:“你不知道,现在去排队说不定得排到中午,一是咱们这儿路程远,二是天气太热,死人都急着烧呢。”

厨师架起大炉子,轰隆隆地烧白粥、蒸馒头,我们跑去最近的四舅家水井边洗脸刷牙。整个村庄都在醒来,远处传来孩子的哭闹声和犬吠声,但遗憾的是,我一点儿也不觉得这个清晨有多美,大概是无处不在的垃圾与发了酵的臭味败坏了我的兴致,或许现在美丽的乡村只出现在影视剧中。我们系经常外出采风,走过许多农村,除了专门拾掇起来迎接游客的,其余的都像是被现代化急行军所抛弃的一堆废墟,由孤独的老人与孤独的孩子守护着。

这个村庄的青壮年几乎都在外地打工,是葬礼把他们召集回来,从某种角度说应该感谢吴家老太太,是她在喘不过气来的生活中为大伙儿提供了一个与亲人相聚的机会。

我们从火葬场回来,不出文胖所料,已经到了午饭时间。老太太成了一捧细细的粉末,徐真人说人一辈子,一只超市小型塑料袋足够,诚然不假。他日我若成灰,撒了肥田,为国家限塑作贡献。

我们和“八音”们一桌,当日午餐是与苍蝇争食。此处苍蝇不按“只”计算,是按“蓬”,凉拌黄瓜上落一蓬,红烧鳝鱼上落一蓬,筷子上落一蓬,碗里落一蓬,人头上落一蓬,你要是稍微吃得慢点儿,一会儿连渣都不给你留。此番胜景,连老吴也多年未见。

核儿说:“桃儿你想到什么?我想到躲不开、避不过的暴雨梨花针,如果世上真有那种暗器,想必灵感就是从此而来?

老吴骂道:“废话怎么这么多呢?赶快吃!我告诉你们,这都是城市造的孽,整个农村都成了它的垃圾填埋场,成了它的牺牲品,城市是个恶魔,是个嗜血的屠夫,是个袒胸露怀的荡妇。”

徐真人说:“吴老师,你太深邃了。”

老吴说:“徐中驰,你也不差。”

核儿招呼我和阿朱说:“赶快吃,别搭理他们,这俩是病友。”

“八音”挺敬业,每上一个菜就要吹几句。他们果真是八个人,有吹喇叭的,有吹唢呐的,有敲锣的,有敲鼓的,有拉胡琴的,还有两个专门负责唱丧曲。其中那女的真是艺术家,四十来岁,宽背水桶腰,调门奇高,《青藏高原》《天路》之类的歌曲一首接一首,比电视上唱得来劲多了。

整个下午都是他们的演唱会,唱完了歌唱戏,唱完了戏再唱歌。中国人都是哲学家,葬礼是一场哀戚的狂欢,我们这个偏僻的是乡野,八宝山那种上万人告别的仪式也是。

三万块钱已经全部花光了,我甚至还欠着厨师明天的菜金。我问老吴怎么办,老吴说别急,等人。到了傍晚的时候,果然来了个人,老吴笑逐颜开地迎了上去。

核儿躲在后面说:“怎么这货也来了?”

那个人叫白舒,是核儿的授业恩师,也是我见过的最有艺术气质的人,即使他衣衫褴褛蹲在村口喝玉米碴子,旁人也一眼就能看出他是个艺术家。他最近剃了个光头,可光得如此飘逸,如此俊秀,文胖的光头和他比起来就像是生了锈的秤砣。

白舒说:“老吴,我送钱来了。”

老吴感激涕零地说:“谢谢你,哥们。”

白舒说:“你活该吧,好端端的离什么婚?”

他转身看见了我,惊讶地说:“咦!你不是那个谁吗?怎么也在这儿?”

我说我给老吴当儿子呢,白舒说好,弄不好老吴一辈子也没儿子。他对老吴说:“本寺欢迎你。”

我说:“您又出家了?这都几次了?”

白舒于是显得很烦恼地说:“我一入山门吧,就思念红尘;一入红尘,又觉得腻烦想入山门。”

核儿在远处做手势,意思是速度闪开,此人会核爆,纵然不核爆,也会以朱耷、石涛等自况而恶心人。白舒显然对我仁慈了,扔了两万块钱就要走,我们拦着说晚上山路行车太危险,他说寺里有规定。

白舒走后,我与核儿自问:“美院有正常人不?”

核儿说:“我可能不算,但桃儿你勉强算一个。”

我很感动,但我真不是,核儿,好在我不会承认,我就是这样的硬汉子,不妥协,不还价,纵然到了飞天的那一刻,我也不承认。

到了晚上就寝的时候,我们都觉得身心俱疲,文胖挨个儿鼓励我们说坚持到底就是胜利,还剩最后一天了。我们问文胖缘何如此坚强,他说是苦难的生活锤炼了他。我看他的腰围很难体现出苦难,文胖说你们这些雏儿懂个屁。

早上五点刚过,我又被文胖拉起来,说是和老吴一起陪同,“八仙”去打坟坑。我恼火极了让他去找阿朱或者核儿,文胖说不行,“八仙”挖坑是要收小费的,等坑挖好了,还得扔点儿钱进去暖坑,所以非管钱的去不可。

这都是谁定的破规矩?埋个死人都不让人省心。总之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坟地里睡着了还睡得挺香,那帮牲口挖完了坑就跑了,我醒来不认识路,在山上盘旋了一上午。

山头遍布坟包,而且植满了松柏,茅草长得齐人腰高,山风一吹,漫山草木哗哗作响,如泣如诉。青松如盖,大地为床,老太太能长眠此地也是一件幸事。正在抒情的时刻,听到“八仙”的扩音喇叭响,那个女高音在唱:“你快回来,我一人承受不来……"

接着老吴喊:“桃儿——!把钱拿来——!”

再接着女高音唱:“你快回来……”

我顺着声音跑进村,老吴说:“赶紧的,厨师要结账呢!”

我说:“你把我忘山上了吧?”

老吴闪烁其词,催促说赶紧的,赶紧的。三位麻友正埋头吃饭,见了我核儿就骂:“你躲到哪儿偷懒去了,真没出息!”我懒得理他,拿碗吃饭。

阿朱早上大概干了不少体力活,正打着赤膊,背上晒得通红徐真人还是规规矩矩地戴着孙子孝,白衣白帽,突然长叹一声:“唉,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相识一场,终须一别。”

我和核儿跳起来用筷子抽他道:“你还挺怀念是吧?成天屁事儿不做在灵堂躺着,昨天怎么没把你一起烧了?”

徐真人不闪不避道:“怎么?你们连繁华落尽的伤感都没有吗?”

阿朱大笑起来,笑得整个胸腔都在震动,说:“你们这些人真有意思,可惜我开学就大四了,以后估计很少有时间再和你们聚在一起,想到这个,我确实挺伤感。”

“大四很忙吧?”核儿问。

阿朱点点头道:“考试、论文、实习、找工作,现在的大学生不值钱,出去就失业也说不定,说实在的,我觉得压力很大。”

我们仨拍着他的肩膀,十分幸灾乐祸,这种担心失业的烦恼就不会出现在我们身上,因为美术系的向来无法顺利就业,诸位前辈不是沿街卖画,便是躲在偏僻的角落中避世,这个浮华的时代已经不需要艺术了。

下午我们埋葬了老太太,众人散去,剩下几位村中的老妇打扫垃圾遍地的战场。孩子们追着车,一直将我们送出村口,我把背包里的画笔、颜料、速写本全扔给了他们。

离开时已经四五点,阳光依然炽烈,缺水的山林显现出焦干的状态,老吴疲惫地歪在后座,闭目着喃喃祈求:“来场好雨吧……”

我们没回学校,半途转去了“观我居”,然后大睡了一天。“观我居”还是数天前我们离开的模样,西面的山墙只刷了半边,颜色灼人老吴说:“你们走吧。”

核儿问:“我们不继续干活儿了?”

老吴说:“在旁人眼里,我失去了妻子,又失去了母亲,已经是孤家寡人,再也没有亲人分享,还弄这么一个房子干什么?可是在我眼里,往后我吴观就如一阵清风倏忽来去,无牵无挂,天地自由啊!就让这房子也维持这样吧,何必计较?何必规整呢?”

我们无言以对,老吴微微一笑说:“都走吧,我想作画了。”

老吴送我们回了学校,他的豁达态度深深刺激了我,往后几天我都很颓然,从早到晚都躺在床上,要么埋头睡觉,要么翻看几本不知所谓的小说。我又想到自己尴尬的情感,老吴当年爱上邵丽明时,必定没有想到今日的分离,而我要比他聪明许多。

后来我在学校里看见了白舒,他说回来拿点儿东西。这厮每年收入上百万却没有家,成天霸占着教师宿舍不放。

白舒说:“你怎么老是满脸迷茫?迷茫那是有脑子的人才干的事儿,你何苦凑这个热闹?”

可我确实有极大的烦恼。

白舒说:“看到你仿佛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要不你来我庙里待几天?”

于是我就被他拐走了。他的庙叫作灵犀寺,属于大乘佛教,离我们学校不足二十公里,位于一个风景保护区的中心地带,当然我们学校本身也处于蛮荒之地。庙里有僧众五人,修行的居士七八人,白舒这个级别属于居士,往上是沙弥,如果铁了心要受戒那就是真和尚了。

白舒带我来,灵犀寺里几位上了年纪的居士都很高兴,尤其是食堂的那位老太太,连说年轻人一心向佛是好事儿,这年头人心坏了,都是不信佛、不信善的缘故。

白舒说:“桃儿,别聊了去把脚洗干净,要开始坐禅了。”

灵犀寺相当小,基本没有游客,香客也有限,是如今为数不多的清静之地,每日规定要坐五支香,每支香半小时,另外还有早课、晚课、学习课(这是他们自个儿加的,主要学点儿社科人文知识),每天早上我们四点半起床念经,六点吃早饭,吃完了坐禅、学习;中午十二点吃午饭,午饭后私人时间一小时,接着又坐禅,然后下地劳动;晚上六点晚饭,吃完了再坐禅;晚上九点熄灯睡觉。周而复始,规律得就像墙上的钟摆。

寺里的和尚有两个是我们的校友,一个是教师,另一个是动画系的高才生,他五年前曾经捧得过国际大奖,名噪一时,后来突然消失了。这个高才生现在起了个法号叫作“怀静”,每天早上都极虔诚地将寮舍打扫得一尘不染。

大概两天后我就爱上这里的生活了,我对白舒说想留下来当和尚,白舒说:“你没资格,硕士以上的都没资格,你回去想办法把四级过了才是硬道理。”

我说:“白老师,我没法回去,我一回去就胡思乱想。”

他问:“感情方面的事情吧?”

我点头承认了。白舒说:“怎么你们都爱纠结这个,跟老吴学的吧?你怎么不学我啊?这点我比老吴境界高多了,他是有欲望,没功能:我是有功能,没欲望。”

我说:“哦,原来老吴没功能。”

他说:“这是你猜的,我可没说过。”

你撇得还真够清的。

“感情这东西,引燃、爆发、熄灭、灰烬,绝非长久之计。人应该活得像一株植物,深扎根系吸取养分,然后努力地光合作用即可,当然也要履行生殖与繁衍的使命不过人那么多,就让爱繁衍的去繁衍,不爱繁衍的落个清净吧。江上清风,松间明月,有什么比这儿更好的?”

我觉得这厮在感情上肯定受过伤,还不是一点点。过会儿他果然说:“我是邵丽明的前夫。”

我差点儿一跟头摔死在寺院台阶上。

“不对,是前前夫。”他摸着下巴,,‘我刚和邵丽明结婚三个月,老吴就把她叼走了,那时候我27岁,邵丽明28岁,老吴29岁。我刚刚调来美院工作,老吴待我十分热情,鞍前马后,后来才知道他是打我老婆的主意。”

“那你怎么不赶紧弄死他!”

“我弄了。”白舒眯起他俊秀的眼睛微笑,“你看老吴不是没功能了吗?那是让我长年累月吓的。不过我这两年没弄,这两年我想通了,邵丽明啊,老吴啊,都是过客,该放手时且放手,才是至善。”

说实在的,他和老吴之间的恩怨我不甚关心,加上如今邵丽明也投奔自由去了,但他的话让我有一种窥破了禅机的窃喜,没错,情情爱爱、抵死纠缠什么呢,不跳进去不就得了?虽然此人也是个六根不净的家伙,好在他比我境界高些,几句话就把我点醒了。

至多再过一个礼拜,我就能忘记了。

又过了几天,我接到颜小二的电话,这货真是有钱,越洋电话拿起来就打。他大笑着问:“听核儿说你去当和尚了?”

我说:“没错,别告诉我妈。”

他越发笑得没谱了道:“你用得着吗?不就是四级没过嘛,非这么逃避不可?哥哥这儿研究的就是应用物理,过会儿给你设计一套系统,专攻四级作弊,保准你过。”

我说跟四级没关系,他说那就跟人有关系。

我的心跳都漏了两拍,“你怎么知道”这句话差点儿脱口而出。他说:“我开玩笑呢,你别当真。桃三,你上回说想留学,我已经帮你问过了可行是可行,但一年的费用至少得三十万元人民币。你们家就是普通的工薪阶层吧,我记得你妈还内退了你的学费都是自己帮着饭馆、酒店画壁画挣来的。留学这事儿你必须慎重考虑一下。”

我什么时候和他谈过留学这茬了?莫非我因为想逃离而有过此等下策?总之现在没有了我搪塞了他。

该回去了,得去面对英语课。修行与白舒已经给了我要的答案,或许每一段朴实、平淡的生活里都有不寻常的秘密,每一颗普通、卑微的心灵都会有诗意般的时刻,每一位艺术家都会间歇地炮制出精神错乱的产物,人生没有精确,也没有必要精确,感情更是如此。

你爱这个人,没必要让他也爱你。或者说你爱这个人,没必要就得一直爱。

就像白舒说得那样,我想开了。

麻友们依然忠诚地等着我,核儿刚从食堂出来,左手托一饭盒,右手拎俩开水壶,见了面就说:“哎呀,你还知道死回来?邵丽明就等着召见你呢,你多少天没做作业了?”

暑假只剩几天,没想到邵丽明还不放弃上课,我下学期四级一定得过,再也不能落在她手上了。

我问:“徐真人呢?”

“真人在楼上,最近很颓废。”核儿说。

“怎么了?”

“他硬盘坏了,没有了苍井老师的熏陶,他的艺术生命也终止了。”

“什么都没有了?”我问,“那咱们几个怎么办?”

虽然最近我对苍井老师没什么兴趣。

“放心吧,我有存货。”核儿胸有成竹地表示。他把饭盒塞在我手上,说让我帮忙拿着,这是给阿朱打的。

“阿朱怎么了?”

“他的脚崴了。”核儿说,“他们体育系的几个禽兽互相切磋,有个一米八七的人和阿朱抢篮板,结果落地时两个人都废了。那小子的伤也不轻,据说上厕所都得人架着。”

听他说这番话时,我的內心十分平静,随后见到了阿朱我也十分平静,虽然阿朱的赤裸风情让我颤抖了一下,但总体来说我还是十分平静的。

阿朱扔了手里的平板电脑(啥时候买的?真糟蹋钱,以后谁养得起你)说:“谢天谢地,桃儿回来了,你都猜不出核儿和真人是怎么照料我的!我脚还崴着呢,核儿大爷,麻烦给我口水喝行不行?”

核儿说:“你知道不?那些困在罗布泊的家伙都是把自个儿的尿下来喝的。”

他转而对我说:“桃儿你看着阿朱吧,他恐怕还得躺两三天,我得赶紧去帮徐真人修电脑去,晚上给我们讲讲你的和尚生涯哦。”

哎,你别走啊!我不想跟阿朱单独相处啊!

阿朱什么都觉察不到,他边吃饭边说:“桃儿,把风扇开大点。真热啊,今年特别热,这都几个月没下雨了?”

考验我的时刻来临了。

我眼前这个人,阿朱,男,我的普通校友。他还有一年毕业,毕业后我们的生活全无交集,把握好啊桃儿,把握好,再有几天他就回自己的宿舍去了。我深吸一口气,觉得內心越发之强大,我不是一个人,我身后还站着我妈。

“你待着吧,有事打我电话。”我严肃地对阿朱说。

阿朱目送我出门,大喊说:“喂喂喂,桃儿!回来啊!怎么每个人都这样,给我倒杯水啊桃儿!”

我设想自己就蹲在徐真人的宿舍,阿朱一叫唤,便过去目不斜视地把事做了,然后再回来蹲着。事实证明此事行不通,阿朱毕竟腿没折,不按他那个劲头儿就算腿折了也能拄着拐串门儿。

第二天核儿和徐真人相约去了电脑城,宿舍里只剩我和阿朱。天气太热,我从图书馆吹空调回来,看见阿朱正趴在床上睡午觉又脱得赤条条,连条裤衩都舍不得穿,结实的臀部就这么晾着。

我当场就疯了。

我足足喘了五分多钟的气才爬起来,心中已经没有了斗争。

他在激怒我。

既然如此,我为什么忍耐?至少应该先下手。

这颗星球是因为什么而运行的?草丛中的母狮专注着盯着一只角羚,猎鹰突然从高空对着兔子俯冲而下,北极熊一口咬住了探出冰孔呼吸的海豹……

是欲望,是对食物的欲望,对名利、权力、自由等的欲望……

我的后背在痉挛,我的双腿在打战,大汗淋漓,呼吸粗重,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我朝阿朱扑了过去,在碰触的一瞬间,他突然翻身!然后我挨了一记肘击——我挨了一名一米九二的、体育系的肌肉发达程度排前三的、曾经练过十年散打的壮汉的肘击。

我醒来时,四周白茫茫一片。

阿朱、核儿和徐真人围坐在我身边,阿朱柔声说:“这是医院,你别动,好好躺着。”

我头痛欲裂,眼前仿佛戴了老花镜,看什么都模模糊糊的。

“我……脸上疼,还有……怎么觉得……不太透气儿啊……”

“废话。”核儿说,“你的鼻梁断了。”

“哎!你别动啊!别怕,没事儿!一准儿帮你接回去!医生说了还能弄得比以前更漂亮些……你哭个什么劲啊?我的好桃儿,好哥们儿,争气点儿行不行?”

阿朱歉疚地说:“对不起桃儿,我真的不知道会这样,我只是条件反射,以后不会了!保证不会!我、我……”

如果不是脑袋被固定了,我一定会扭过去把他的屁股咬下来。

算了,不用道歉阿朱,这是对我的惩罚,咱们不会有以后了,你把我彻底打醒了。佛经里说“醍醐灌顶”,我还是等着真正属于我的缘分吧。

啧,鼻子好痛!这算是什么玩意儿!真累死人了。

三天后我出院,买车票去了杭州。

杭州真闷热,我拒绝来自学校的任何电话、短信、微博、邮件,打着绷带站在西湖边上暴晒,但凡经过的都以为我要自杀。后来我的钱包被人偷了,有个好心的警察叔叔给我买一盒饭,还帮我联系了救济站。可是我没去,我给人画像挣了几十块钱,上了火车又回去了,还正好赶上开学。

核儿带着我去公安局销案,一路上他不停地数落我,还说:“阿朱很惦记你。”

我真不愿意惦记他。

从我回去的那天起,这座城市就开始下雨,大雨、暴雨、雷雨轰轰隆隆地下了二十多天,学校里也涝得不行,天气比人还阴晴不定。我以前的几幅得意之作全霉在柜子里了,我把它介?出来,拾掇拾掇,然后烧了。

从九月开学,到一月放寒假,我再没意愿见阿朱一面。纵然他带着十几个人在宿舍门口堵我,也让我翻窗逃了。

他追在后面高喊:“桃儿!到底要怎样道歉你才肯原谅我!”

别整得跟言情剧似的,再说我从来就没责怪过。这是一场我与自己的战争,唯有依靠时间我才能打贏。

差不多到来年三月,我才能比较自若地面对阿朱,不会产生某些邪念。阿朱很高兴我重新接纳他当朋友,经常来我们宿舍厮混。有一天他拎着整箱啤酒过来说:“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我找到工作了!就是本市的防暴大队,哥们儿要当警察去了。”

我们都替他高兴,他爽快地打开瓶盖说:“喝酒!过两天请你们吃饭!”

他凑过来对我说:“桃儿,你不是老说自己的电脑破吗?我走后,我那窝里的电脑全归你,够仗义吧。”

“够仗义!”我竖起大拇指,“你可不带后悔的。”

阿朱说:“那是,对你我从来不说假话。”

他没骗我,论文答辩完他就把平板电脑扔给了我,至于其他的他说要检修一下,更新点儿硬件,过两天再给我送来。

那两天我真高兴,本来就没钱弄这些玩意儿,现在白白地捡了一批。宿舍里其他家伙都上网吧去了,我独自带着笑意睡午觉,刚睡着电话就火急火燎地响起来,一接是颜小二。

颜小二的声音十分凝重道:“桃三,你在听吗?”

我问:“怎么了?”

他说:“我远程攻击了阿朱的电脑,破解了他的密码,在他的硬盘里找到一些可怕的东西。”

“喂!你这也太……”

“这不是重点!”颜小二打断我,“阿朱在写东西,他把你当男主角在写东西,他和你整天在一起玩儿的用意绝对不单纯!桃儿,你快收拾行李过来留学,学费咱们一起想办法,反正外国人也喜欢油画。离阿朱远点,听见了没有?离阿朱远点!”

有人敲门,我扔了话筒浑浑噩噩地去开,阿朱就站在门外,手里捧着棋盘。

“桃儿?我那边找不着人,咱们来一局吧。”

“桃儿?”

“干吗直勾勾地看我,你没事儿吧?”

*番外*

今年五黄临太岁,到处都是旱灾,有旱灾的地方一定有麻烦,有麻烦,那我就躲不过。

我叫桃三,最怕麻烦。

初八那日,立秋,我奉命去机场接颜小二。一年不见,颜小二的嘴脸还是那么丑恶,他问我:“你留这么长的头发学校都不管?”

我说:“我是艺术家,我校盛产不同品种、型号的艺术家,管不过来。”

他又问:“你穿鼻环?”

啧,都说了是艺术家了,怎么还这么多话呢?

颜小二笑了笑,然后摁着我的脖子去理发店推了个平头。回到学校,诸亲友纷纷反映我像号子里刚放出来的,敲着碗里“菜里没有一滴油”的那种。

只有“闺蜜”核儿充分肯定了我的价值道:“但是买去睡一晚上少说也得三钱银子,瞧这腰身,瞧这腿,好!”

颜小二坐在床沿上笑着说:“一年过去了,除了阿朱毕业了你们看起来也没什么改变嘛。对了,火急火燎地把我喊回来有什么事儿?”

核儿说:“吃喜酒啊,你不知道?”

“什么喜酒?”

“你真不知道?"我们仨面面相觑,深感惊讶。最后还是我伏在他耳边轻轻说:“邵丽明又结婚了。”

颜小二口喷鲜血,捂着胸口说:“又……又……”

现在我们知道邵丽明其实是他小姨,而且是他感情非常亲近的小徐真人拍着他的肩膀,同情地说:“颜博士,你又多了个三姨夫啦。”

邵丽明的大喜日子安排在初九,取天长地久之意,我们四个和她的前夫,以及前前夫,被安排在一桌,席列女方亲友之中。阿朱没有来,作为特警,他端着枪去了大西北某个不甚太平的地方。

邵丽明的前夫老昊和前前夫白舒对坐无言,这两人明明可以不来,却非要凑这个热闹。老吴刚刚从西藏写生回来,弄得跟野人似的,白舒则改行不当和尚了,他在市区盘下了一家画廊,专卖些本校师生间歇性分裂后创造出来的神品。

我就是那个画廊的营业员,没课时就去。

白舒允诺我有底薪,有提成,虽然整天坐在鬼画符下面瘳得慌,但是生意还不错,许多刚富裕起来的人民群众——尤其是女群众——都热衷于把那些玩意儿请回家供着。

颜小二不信道:“真有这么好?”

“是真好!”核儿解释,“关键是桃儿长得帅,你看他高鼻、薄唇、肤色白晳、眼神真挚、笑容热烈,且帅与邋遢并重,每当他扬起那不羁的眉毛,抬起那迷蒙的眼睛,摸着那沾着油彩的白T恤,似笑非笑地说:“好看吗?你喜欢?那是我画的,某些社会经验不足的女群众就已然上了当。他偶尔会吟诗,别人的,他玩弄两招印象派、先锋派,他的想法是那么不可捉摸、如雾亦如电,他的话语是如此玄而又玄、不可名状,他的状态是那么的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于是他第一个月拿了五千块,回来请我们狠涮了一顿羊肉火锅。桃儿,好样的!”

我得意,Rosier(法语,玫瑰,白舒在超市进口货架前偶得)画廊现在是我的命根子,就靠它攒学费呢。

颜小二问:“这么说留学学费也有希望了?”

我沉吟良久,说:“再攒二十年吧,快了。”

颜小二要揍我。白舒冷冷地说:“都坐下,背挺直,坐好了,我前妻再次大喜之日,谁也不许捣蛋。”

这世界上有种人,无论他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让人觉得有如清风拂面,分外享受,白舒就是这种人他伸出雪白的、修长的手开酒瓶,斟满,一饮而尽,评价说“四十五度的就是没有六十五度的香”,然后他点烟,叼上,吐出个迷迷蒙蒙的烟圈,单手撑头,又恢复到沉默的状态。

老吴举着酒瓶说:“咱哥俩来一杯吧。”

白舒努努嘴,意思是满上。

然后他们就开喝了,一开始用小白酒中,喝了十多分钟,连新娘新郎踩着小鼓点儿进来都没管新郎长得还不错,三十多岁,青年才俊,听说是自己开公司的,对邵丽明一见钟情。

我给白舒和老吴指着看,白舒冷哼说:“铜臭。”老吴冷哼说:“太矮。”

接着几十个人拉响小礼炮,漫天的彩纸乱飞,新郎新娘上了舞台,开始进行那套程序。司仪穿得是花红柳绿,满场乱窜亢奋得不行,小公鸭嗓荤话不断。

白舒说:“邵丽明怎么找了这么一个东西?”

核儿说:“您不知道,全城最红的司仪就是他,邵丽明花了大价钱请来的。”

他发现白舒和老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换了大杯,赶紧上去劝说:“二位师尊,不少啦,不能喝了。”

老吴说:“汝等莫管,某与白先生乃生死之交。”

白舒微醺地说:“人生难得几回醉啊,我的老婆又一次跟人跑了,此时不喝,就不像个男人了。”

邵丽明和新郎“哗啦哗啦”倒香槟,倒完了就开始玩黄色游戏,徐真人跳在椅子土嗷嗷起哄,我一看他,大惊道:“你怎么也喝上了?医生准你喝吗?”

核儿想了一会儿,突然说:“对,不喝不是男人!”说着他就要去开啤酒。我赶紧拉住他道:“干吗?”

核儿和我咬耳朵说:“你傻啊?赶紧喝,喝倒了就趴桌上,一会儿老吴和白舒打砸抢再怎么闹都不关咱们的事!”

我轻声问:“那谁善后呢?”

核儿说:““颜博士吧,谁让他聪明呢。”

我竖起大拇指,核儿“砰”一声拧开瓶盖,又给我一瓶。我拍着颜小二的肩膀说:“一会儿你开车啊。”颜小二还没明白呢,我和核儿相视而笑,豪爽地对瓶吹。

吹完后,核儿打着酒嗝对我拱拱手,就钻桌子底下去了。我急啊,我酒量好啊,眼看着老吴和白舒的状态已经上来了——白舒敲着碗唱“寒蝉凄切”,老吴哭得哇哇的——此时再不醉,一会儿邵丽明过来敬酒,那俩货无论做什么都会殃及我这条池鱼的。

我又要喝,颜小二拼命不让道:“桃三,你怎么了?”

“你快放手!没见老吴和白舒都狂暴化了吗?”

“是有点……不过那又怎么啦?”

我一把推开他,惋惜地摇头说:“很多时候,物理定律是解决不了人性难题的。”

我也倒了。

倒了以后我还有点儿意识,知道新郎新娘过来敬酒,然后白舒跳起来了,老吴也跳起来了然后噼里啪啦一阵乱响,新郎就边叫边在天上飞,邵丽明咆哮,老吴打伴郎,伴郎打白舒,白舒打新郎……满桌子碎碟子破盏,我还听到白舒说了句费尔巴哈的名言“最残酷、最摧心的真理就是死”,白舒真是博学啊……

晚上我们酒醒,看到颜小二的脸还是绿的。

半夜,我们去派出所探视白舒和老吴——男方的不知哪个孙子报了警,把人民内部矛盾捅大了,白舒和老吴都肿得像猪头,问题是白舒肿成这样还挺有风情,真是妖怪。他们俩得关24小时,我问白舒:“师尊,明天画廊还营业吗?”

白舒说:“营业!我要把画廊做大做强,做成全国最大的!让邵丽明知道,她离开我是个难以弥补的错误!”

老吴吼道:“我入股!”

白舒说:“桃儿,今天我就给你加薪;核儿,有空你也来帮忙卖画;徐中驰,徐中驰你……你还是算了吧。”

核儿说:“行行行,我们一定去,那么二位早些睡吧。”

第二天早上,核儿推说没空,我就带着颜小二和徐真人去画廊上岗,颜小二长相尚可,徐真人似真似幻,他们来了至少不影响生意。

“哎!这画怎么卖?”一位女客指着幅挂在显著位置的国画问。我赶忙招呼道:“啊,您好,价格写在小标签上。”

“哎哟,好贵呐!”女客说,“这都画的是些什么呀?”

我走到她身边,凝视画作微笑片刻,温柔地问:“好看吗?我画的。我画的是这个浮世,是浮世中遗憾有人问佛祖,世间为何有那么多遗憾?佛祖说,这是一个婆娑世界,婆娑即遗憾,没有遗憾,给你再多幸福也不会体会快乐。”

……

颜小二在角落里说:“我要走。”

徐真人说:“走什么呀,难得有幸近距离观察桃儿卖画时那份收放自如的风情。”

“我要走,我要走。”颜小二挣扎道。

我终于费尽口舌卖了一幅画,喜滋滋地坐回他们跟前说:“爽,一大早就有进账!遗憾呐,画画的那家伙——二年级的那个——他不小心就打翻了这么一瓶墨汁,如果运气好多打翻几瓶,马上就能买辆东风小康啦。”

颜小二问:“他要东风小康干什么?”

我说:“上水产市场卖鱼去啊,都画成这样了还好意思继续画?”

颜小二说:“我要走……”

我说:“别走,一起吃饭。”

“来不及了。”颜小二看看表,“最近安检严格,我得提前三个小时去机场。”

“什么?你是真要走?”我挺惊讶,因为没有心理准备,我还以为他要在国内常住了。

颜小二偏着头笑:“你舍不得我?”

“你们私聊,我要走!”徐真人呼啸着跑出去了。

这畜生关键时刻一点儿也不傻!

“哎,真人,你回来啊!”

颜小二笑着总“你既然舍不得我,那我就不走了。”

我说:“你走吧,赶紧的。”

“我在那边等你过来留学。”颜小二说。

“不去,没钱。”

颜小二笑了笑,转身真走了,差不多走到街拐角,他手插裤兜,突然回过头来喊:“喂,桃三!”

“干吗呀?”

颜小二说:“管你等谁!总之走着瞧吧!”

“……”

莫名其妙,真是个让人不明白的家伙。

走吧,赶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