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入了内宫门,一路到了洛远安殿中,殿中侍奉的内侍官上前,“太傅。”
“我来看看上君,上君如何了?”陈修远问起。
如今天子薨逝,东宫将于月后登基,太傅是东宫的老师,也是东宫最信任的人,一朝天子一朝臣,太傅如今才是朝中最炙手可热的朝臣,宫中伺候的内侍官也都心中有数。
眼下陈修远问起,内侍官知无不言,“上君是昨日醒的,听说陛下薨逝,整个人都愣住了,后来又接了陛下遗诏,一整日没说话。”
那和他料想的差不多……
“上君,太傅来了。”内侍官入内通传。
岑远?
洛远安原本就气色不佳,听到这个名字,一直古井无波的眼神中,才依稀有了波澜,却仍旧清冷,不似早前温和儒雅,就似撕掉了一层面具,面具下藏着真实。
“涟卿没来?”他问。
他其实知晓应当是岑远特意不让涟卿见他的,岑远这个人心思缜密,生辰宴上处变不惊,推波助澜……
他下意识去想,然后忽然停住,也反应过来。
——如今,这些都不重要了。
“殿下让我来。”陈修远也同样四两拨千斤。
“你来做什么?”洛远安心不在焉。
陈修远见他面容憔悴,几分不修边幅,全然不似早前模样,看得出,天子的过世,对他影响很大,至少,眼下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就似一个什么都引不起心中波澜的人。
天子的死,洛远安应当是冲击最大的一个。
但他那时昏迷未醒,眼下,天子已经葬入皇陵,他没有见上之后一面。
陈修远上前,轻声道,“来替东宫,送送上君。”
洛远安眸间微滞,但只是微滞,没有诧异,那就是已经知晓,知晓了也平静……
陈修远猜不到他心思,也不想猜。
都不重要了……
只是他说完,一直没有什么情绪的洛远安忽然轻嗤,淡声问道,“我有错吗?”
陈修远看着他,没有应声,但知晓他有话要讲,他在他身侧的位置落座。
洛远安看他,“你来京中,是为了做上君,不是做太傅吧?”
陈修远不置可否,只是笑了笑。
洛远安倨傲道,“你没尝过这种权力的滋味,当然想要;但等你尝到,又会觉得,想要更多……”
陈修远直接绕开,“岁之同我说了之前的事。”
洛远安愣住,全然没有想到他会说这些,顿时连脸色都变了。
陈修远继续道,“我都能知晓,天子会不知晓?”
洛远安没出声了,指尖攥紧。
陈修远又道,“你以为之前的事天子不知晓,你也不想让她知晓,因为,你怕在天子面前从早前翩翩如玉的世家公子,变成一个没有不知羞.耻,靠侍奉不同女子上位的人,更怕她知晓那些事而厌恶你。”
洛远安脸色难堪到极致。
陈修远却道,“但天子厌恶的,不是那个被世家逼得实在走投无路的洛远安。”
他咬牙,罕见的声音,愤恨道,“你怎么知道?”
陈修远如实,“从你还能回宫中做西君,最后做到上君,天子身边没有另一人。”
洛远安愣住。
“何必呢,洛远安?”他沉声。
这接连几句似是触到了洛远安身上的逆鳞,连装都不装了,愣愣道,“你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经历了什么?岁之没告诉你的,你又知道多少?”
陈修远没出声。
洛远安咬牙,“我和你不同!洛家有二十余条人命在,都是因为我,我自然要找回来!”
陈修远打断,“那涟卿呢?她同这些人命有关吗?”
洛远安忽然语塞。
陈修远戳穿,“你要复仇,需要威胁涟卿吗?”
洛远安继续语塞。
陈修远也继续戳穿,“你需要的是权力。”
“你威胁涟卿,是因为怕天子病逝,你上君的位置被架空;你盯上涟卿,是因为她让你想到年轻时候的天子,你想拿她作天子的替身,你要的,是从天子这处没得到的,你想要朝中之事的掌控。”
洛远安僵住。
陈修远端起茶盏,“我知道,你最后替天子挡那刀是真心的。但真心之外,真没有一丝参杂吗?”
洛远安再次缄默。
陈修远笑道,“我不信。”
陈修远继续:“你有你的底牌,但你也见到天子运筹帷幄,你也在权衡,你不知道究竟天子还知晓什么,但你挡下的那刀,救了洛程,洛渺……”
洛远安的眸色再次黯沉下去。
陈修远又道,“你不是最怕他们兄妹两人无依无靠吗?天子都安排好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天子让你守陵,永不回京,就是不想让你参与朝中之事,你应当安心去守陵。”
这次,陈修远应当是说到了他的痛处,他轻哂,“岑远,你又没尝过权力的滋味……”
陈修远这次没有敛了身上的气场,强大的压迫感袭来,“你怎么知道我没有?”
洛远安愣住,似是头一次认识岑远。
“你那时引诱涟卿,是想自己做天子吧?”陈修远还是戳破。
洛远安恼羞成怒,“你不想吗?”
“我不想。”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洛远安嗤笑,“我不信!”
陈修远看他,目光好似将他看穿一般,轻声笃定,“无论你信不信,那个位置并不是每个人都想要,只有离得很远的人,才会痴想,你真以为那个位置这么好做?”
洛远安眉头微拢。
陈修远漫不经心朝他看来,“如果我想要,我已经要了。”
洛远安僵住,“岑远,你到底是谁?”
他慢悠悠道,“上君糊涂了吗?我是岑远。”
洛远安攥紧指尖,“你真以为涟卿坐的稳这个位置?”
“她当然坐得稳!”陈修远看他,“因为我在……”
洛远安拢眉,他继续道,“但即便我不在,我也信她能坐得稳。我信她,但你信过天子吗?”
这突如其来的转折一句,洛远安还未反应过来,他继续道,“你没信过天子,因为你只看到自己遭受的苦难,却看不到她的挣扎,那究竟利益熏心的人是谁?”
洛远安愣住。
陈修远起身,缓缓道,“有时候真不敢细想,那个时候的天子,一个人在宫中面对这些道貌岸然的世家,有多害怕?洛远安,你口口声声说恨这些世家,但你对涟卿做的事,同这些世家当年有什么区别?你也一样肮脏。你变成你自己最厌恶的人。”
陈修远说完,他整个人彻底僵住。
“天子心中对你有愧疚,你对她愧疚过吗?天子只是让你守陵,没有让你殉葬,已经很对得起你了,你最好也对得起天子。”
正好行至门口,陈修远驻足,还是决定开口,“洛远安,你有没有想过,天子为什么没有子嗣?
”
洛远安还沉浸在早前的震惊中,陈修远这一句又让他彻底僵住。
陈修远看他,淡声道,“你以为你离京,天子什么都没做,但她只是什么都做不了。是她自己不要子嗣的,这是她无声的反抗,而你呢?”
陈修远推门而出。
留洛远安一人在殿中,心中的信念轰然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