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修远脚下踟蹰。
魏相方才的这句,话中有话,他怎么会听不出来?
他只是猜不透魏相的心思……
他来京中,是因为魏相请老师出山。
但先帝早前告诉过他,她知晓他的身份,因为老师告诉过她。
那魏相呢?
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即便老师未必会告诉魏相实情,但先帝呢?
先帝会站在涟卿的立场,是因为她们都是女子,先帝看到涟卿,会想起从前的自己,所以先帝的立场未必就是魏相的立场。
如果魏相知晓他的身份,那方才的话,全是暗示的意味在其中……
陈修远低眉笑了笑,“那魏相是希望下官回,还是不回?”
魏相也跟着笑起来,“太傅是帝师,天子师从太傅,朝政之事越加炉火纯青。老夫自然希望太傅回来,坐镇朝中。只是,老夫不清楚,太傅是否愿意回来?”
“下官不明白。”陈修远直言。
魏相看他,温和笑道,“如今天下初定,百废俱兴,天子身边需要有人。太傅早前寄情山水,不喜入仕,老夫不知晓太傅此番答应入京,可是因为不想恩师罗老大人操劳,所以代恩师入京,等朝中之臣平稳落定之后,就寻旁的理由离开。”
魏相说完,陈修远会意。
早前的担心是多余了……
魏相,是真的当他是岑远。
方才魏相口中的每一句,都是针对岑远的……
陈修远双手背在身后,低眉笑了笑,而后抬眸,“魏相多虑了,真的是家中有事,要回家一趟,等家中的事处置好,下官会再回来。”
话说开,两人继续并肩踱步,脸上也各自挂着笑意。
“太傅入京,真不是恩师的缘故?”魏相这句是打趣话了。
陈修远如法炮制,“真不是,早前告诉过魏相是真的,家中的猫丢了,见了我也不认识。”
言及此处,魏相忽然驻足。
猫……
他看向陈修远,陈修远也看他,魏相眼神微妙,“太傅说的,当不是陛下跟前的那只猫吧?”
陈修远握拳轻咳,一语双关,“是陛下,那只猫……”
这样,也不算妄语。
魏相看他,他也看向魏相,两人心照不宣笑了笑。
“那太傅这次准备离京多久?”既然确认了他要走,且会回来,索性问起。
陈修远如实道,“短则三月,长则半年。”
西秦往返燕韩京中,若是夜以继日,途中不断更换马匹,是有可能往返各一月。
但前提是,燕韩朝中之事很快平息,且都在掌握当中。
但眼下看,未必。
九月之时,燕韩这处传来的消息还是平南侯府涉及湖城官银失窃之事,世子被扣押宫中,平南侯夫妇入京待大理寺审查;沈辞也受波及,为了避嫌,暂停了禁军职位,变相未出府邸。
但十月下旬,燕韩这处收到的消息,就是沈辞被弹劾入狱,甚至有言官因为天子偏袒沈辞之事,当场死谏,血溅当场。
而后天子虽然保了沈辞性命,但也让沈辞去了林北驻军。
若无传召,永不返京。
即便陈翎在演戏,想请君入瓮,但沈辞去了林北,这本身就是变数,谁还能像沈辞一样,为了让她和陈念逃走,命都不要……
三个月是极限。
早前还有可能,眼下看,基本没有可能。
思绪间,魏相也看向他,“太傅家中可是有棘手的事?”
言外之意,时间这么长。半年,那就是要将近明年年中的时候再回朝中了,魏相伸手捋了捋胡须,“陛下答应了?”
陈修远颔首,“已同陛下言明,陛下已知悉。”
魏相颔首,“既然如此,希望太傅家中诸事顺遂,尽早回朝。天子习惯了诸事与太傅商议,眼下再习惯,恐怕还需时间。”
“那借魏相吉言。”陈修远展颐。
*
千水别苑中,陈修远在湖心亭后的长廊喂鱼。
陈壁与陈修远一道,“主上真让我留下?”
陈修远慢慢喂着鱼食,轻声道,“你留下,比同我回去更有意义,你在涟卿这里,我才放心。上次的行刺不是意外,肯定会有下一次。这一件事一定是熟悉她的人做的,身边每一个人都有嫌弃,除了你和何妈。”
陈修远看向这一池锦鲤的时候,目光微凌。
这些陈壁都明白,陈壁唏嘘,“可是……”
可是他也确实无法反驳。
论信任,主上最信任的人就是他,早前同他说起过,他暂时留在西秦京中照料天子,他应承了。
但那时是九月。
九月从燕韩国中传来的消息还只有平南侯府涉及湖城官银失窃之事,沈将军也只是卸甲在家中;等到十月,消息再次传来,才知晓沈将军被迫离京了。
天子是在运筹帷幄。
但这次的运筹帷幄,都需拿沈将军的离京当诱饵,将计就计。
恐怕,动辄就是这次西秦宫中生辰宴上的场景……
主上虽然嘴上不说,但是肯定会护着天子和太子,届时,免不了直接冲突。他在,至少主上更安稳些。
陈壁迟疑着,也恰好陈修远抬眸看他,一双目光好似将他看穿一般,平静道,“没什么可是,如果燕韩京中真出了连我都应付不了事,你在也是搭一条性命。”
陈壁:“……”
陈壁想反驳,又觉得无话反驳。
“你留在西秦国中,除了照看涟卿安危之外,手中还有好几件要事。我不在的时候,也不要停。”
陈壁点头,“主上放心,我都留心着。”
一是邵泽志的外孙女,温漫这处。
二是涟宋公子生前的事。
三是让人盯着洛远安。
四是,涟恒公子的下落……
涟恒公子还未下落,陈竹和陈玉沿着卖炭翁提及的地方赶到时,已经人去楼空,看不出太多端倪。
倒是还有一人。
陈壁收起思绪,看向陈修远,“主上真要去见平远王世子?”
陈修远端起茶盏,轻抿一口,“眼下只有卓逸这处可能有线索,离开西秦之前,我要见他。”
“平远王世子不是寻人去了吗?”陈壁微讶。
“没有比寻人更好的离京借口,他在做事,而且,他可能很清楚,涟卿的一举一动都在旁人的监视下,你怎么知道,他不是特意在京中之外的地方等着见我?”陈修远抬眸看他。
陈壁:“……”
陈壁是没想过。
“去过就知道,有意思……”陈修远起身,口中轻哂,“他在浣城,西秦同燕韩交接之处,我回燕韩的必经之路。你说,他有没有猜到,我会去找他,还是他等着我去找他?”
陈壁心中再次唏嘘。
陈修远放下鱼食,“我这几日一直在想,涟卿提起过,淮阳郡王府大火的时候,卓逸在,而且卓逸冒死救了她,那这种情谊(他姑且称之为情谊),怎么会不告诉她这件事?”
陈壁诧异,是了……
但是,陈壁迟疑,“如果早前平远王世子真的知道些什么,为什么一直不同主上提起。就算真的是想平远王府置身事外,但为什么这个时候,会突然去浣城,避开京中见主上?”
陈修远袖间拂过石几,“合适时机。”
陈壁没明白。
陈修远看他,“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在试探我,确认我的身份?”
陈壁微讶。
“浣城在燕韩和西秦交界之处,他知道我让人盯着他,如果我去浣城,说明他的猜测是对的;如果我不去浣城,那就说明他的猜测是错的,他就会变成真是去浣城寻人,此事不会有一丝风声……”
陈修远轻哂,“他是想看看我,是不是真有本事能护涟卿安稳。”
陈壁眼神微妙不同。
果断噤声,不接话。
陈修远看他,“让人告诉陈竹一声,我去浣城的时候,陈竹也到浣城。岑远离京,始终会有人去打听岑远下落,那就让他们去打听,陈竹能应付这些。放人在,比不放心人安稳。”
“好。”但陈壁也看他,头疼道,“那,岑公子他怎么办?”
陈修远似是根本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他不是长风听讲学吗?那就让他一直听讲学,他一心扑在学术上,心里装不下别的事。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也?”
陈壁:“……”
死的都能被说成活的。
临末,陈修远交待:“涟卿在宫中,你要出入自如,就要有禁军腰牌。陈玉不便在京中露面,你让他继续盯着旁的事情。陈楠和陈淼随我回京,陈穗和陈铭两人跟着你。另外,我虽然不在西秦,但我要清楚,西秦国中每一日发生的事情。”
陈壁拱手,“是。”
“让陈淼安排下,明日晨间离京。”
陈壁看他:“……”
陈壁没应声,他转眸看向他。
陈壁挠头,尴尬道,“晨间走得了吗?”
说完就后悔,扇自己的嘴,心里嘀咕着,让你嘴碎,关你什么事!
“哦。”陈修远悠悠道,“也是,那就晌午吧。”
陈壁:“……”
陈壁整个人都有些不好。
*
黄昏前后,陈修远入宫,宫中开始陆续掌灯。
天子才从鲁山祭天回来,宫中各处都忙碌起来,途径之处,巡逻的禁军和宫人纷纷朝太傅问候。
“陛下不在?”到寝殿的时候,没见到涟卿。
瓶子留在寝殿这处,见了陈修远来,快步上前,“太傅,陛下去清和殿了。”
清和殿是处理政事的地方,刚回宫中就去了清和殿,她这一阵是勤勉过了头……
她一直都是赶鸭子上架的一个,但自从登基之后,仿佛不同了。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但在其位,她比旁人都认真。
“我去清和殿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