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然明白,一切都是幻觉,只是不想放弃这一线希望。犹如溺水的人,不肯放弃一根救命稻草那样。抓得越紧,就越有了求生的希望。
“唉,生何欢,死何苦?来到这里,却只顾着走马观花,忘记了这片广袤戈壁的真正意义……世人愚钝,真是愚钝!唉——”那个声音渐渐飘远,似乎已经离开了二五四窟,一路向外面走去。
最后一声叹息,已经在百步之外。
我站在那幅壁画前,感到自己极度渺小。正如僧人向我发出的启迪那样,到了莫高窟,只看到壁画中的人物风光,却不明白留下壁画的人,想要表达的深层含义,岂不就是对古代先贤的最大亵渎?
“叶开,叶开……”周鲲在壁画前叫起来。
我回过头,她站在那里,以舍身饲虎图为背景,仿佛也将在一瞬间融入其中了。
“叶开,回来吧,是我多虑了。这里只有我们这几个人,我已经让管理处多派几个保安过来,内外搜索,不要出现其它问题。”周鲲向我招招手。
她身边的三个女人已经收起了小刀,无声地笑起来。
茉莉一直站在侧面,跟她们隔开一段距离。
这就是她和周鲲的不同之处,总是以局外人的身份自处,避免入局过深,看不清未来。
刹那间,我听到了虎啸声。
虎啸声随即带来了一阵血雨腥风,灌满了二五四窟。此刻,我在虚幻与现实之间濒临迷失,那幅壁画也急速扩大,把我们全都包裹在内。
黑暗中,闪烁着无数凶光毕露的狂兽之瞳。
对太多人来说,舍身饲虎、割肉喂鹰只是故事,而对于身处其中的人而言,一只猛虎就是人间地狱,带来的是无尽的死亡。
过去我曾经进入过莫高窟很多次,唐晶带着我,几乎走遍了每一个洞窟,看过了每一幅壁画,但那时候的感觉却是轻飘飘的,无法跟这些壁画中的人物融为一体。
舍身饲虎图曾经是每次都要看的名品之一,但我却没有听到过老虎啸声。
这一刻我才真正感觉舍身饲虎的可怕之处,原来,对于猛虎的恐惧与生俱来,这种自然界的森林之王带着无穷杀气,任何人在它面前都会瑟瑟发抖。
只有萨埵王子那种大无畏的修行者才能够坦然面对这一切,并且用自己的身体饲养这只猛兽,留下了千载的传奇。
周鲲还在叫我,但此刻猛兽就在旁边,仿佛死神,凝视着我们,我无法开口,生怕下一秒钟就有猛兽从黑暗中冲出来,把我们拖进深渊。
茉莉缓缓向我走来,她的眼中混合着惊讶和恐惧……
“叶开,我感觉到事情不对,今天晚上的莫高窟似乎格外沉重,我们还是赶紧离去吧,先回酒店再说——”
她已经没有了此前那种兴奋,我能猜到,她预感到了危机来临,这幅舍身饲虎图给她带来的并不是开创事业的福音,而是一种无言的威胁,只有思想极度敏感的人,才能感受到四周的风吹草动。
周鲲和那三个女人过度关注壁画的表面,完全忘记了,莫高窟在这里存在了数百年,每一幅壁画背后都隐藏着无法描述的深层意义。
她们看得越多,看得越久,就越容易迷失在壁画的表面,被一些世俗的观念所包围,根本想不到去探究每一层壁画背后告诫世人的真理。
我和茉莉向外走,三个女人笑起来:“有什么可怕的?这里是莫高窟,就是容易让人产生幻觉,岂不是最简单的事?你们害怕就不该来这里,还说是英国来的海归,没有一丝胆量,怎么闯荡江湖?”
茉莉握住了我的手指,轻轻地冷笑了一声,根本没有回头分辩。
我们沿着甬道走出去,再次面对空荡荡的广场。
“叶开,只有半夜来到莫高窟,才能跟那些古代人心意相通,刚才我感受到,壁画中的猛虎死死盯着甬道里的每一个人,它的眼光能够杀人,夺人魂魄……可是周鲲和那三个女人却一点都感受不到,这真是太可怕了,那么多人从世界各地来到莫高窟,只想观赏风景,却始终想不到,每个人站在这个洞窟里,都已经身在猛兽的凝视之下,真是太可怕了,世人愚钝,以至于此?”
我听到她说这句话,立刻想到幻觉中那位僧人。
他们都在哀叹,世上这么多人,始终浑浑噩噩,不知道将来去向哪里?行尸走肉一样活着,像蚂蚁蝼蛄一样卑微,只有极少数的人洞察世间的一切变化,掌控自己的命运,然后走向生命的光明。
那些人可以上天堂,而大部分愚蠢的人只能下地狱。
我深吸了一口气,让动荡不安的心情平复下来,微笑着告诉茉莉:“我们回去吧,今天晚上到此为止,不管以后再听到舍身饲虎图发生什么奇怪的变化,那都是幻觉,再也不要冒险冲动了。”
茉莉脸上的表情变得十分尴尬,用力抓紧了我的手指:“叶开,米利唐先生给了我太大压力,他希望我这一次归国,能够找到唐晶,也找到莫高窟的秘密,甚至找到天子宝库,唉,这么多沉重的期望,让我不敢懈怠……有时候冒险激进也是年轻人的特色之一,他经常说,人不冒险枉少年,生命刚刚开始,趁着这股热血和冲动向前飞奔,这才是少年应该做的事……”
我苦笑起来,或许米利唐也这样鼓励过唐晶,才导致唐晶变得十分激进,最后迷失在敦煌的戈壁滩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一想到唐晶,我的情绪就无法激昂起来,持续变得消沉。
茉莉注意到了这一点,拉着我走下了台阶,走向我们的车子。
我回头望去,洞口静悄悄的,周鲲和那三个女人还留在里面,没有出来。
我一边走一边拨了周鲲的电话,告诉她:“还是回去吧,半夜探访莫高窟,本来就犯了戈壁滩上的大忌,如果不是听到一些奇怪的消息,我们也不会来。”
周鲲的声音相当郁闷:“叶开,现在这些线人简直不像话,他们提供的消息乱七八糟,而且没有一点依据,根本就是瞎编乱造的,敦煌这边形形色之色的线人太多了,以至于谣言满天飞,我们马上就出去,不用担心。不过,刚才我看茉莉看着你的眼神有些不对,千万不要让这些海外来的人缠上,他们的手段超乎你的想象!”
周鲲的怀疑不无道理,茉莉接受了米利唐的特殊使命,匆匆而来,一定不会空手而归,所以我甚至觉得她会威胁到崔卫东的大生意。
一旦双方进入了白热化的争夺,崔卫东就迎来了巨大的对手,平地之上再起惊雷,敦煌文化的生意场上,又要出现一番争夺。
平心而论,我总是觉得辩论出真知,两方人马进行激烈碰撞,最后才能确定黑旗军的未来以及这只阴兵部队的价值,不然的话,任由崔卫东瞒天过海,最终也许乱成一锅粥。
我们上了车,司机立刻发动车子,返回敦煌。
在路上,茉莉一直望着窗外,情绪变得消沉,这一次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对她是一个打击,最起码让她知道敦煌并非满地黄金,而是像其他城市一样,没有做过努力,见不到真正的成绩。
“叶开,有时候英伦三岛的专家们聚集在一起,也会讨论古代西夏人为什么要把莫高窟建立在鸣沙山上?明明知道这里的岩石经不起风吹雨打,最终所有的壁画艺术都会随着鸣沙山的坍塌而消失得无影无踪。难道你不觉得,王圆箓发现了藏经洞,导致那些经卷分布于五湖四海,似乎就是一种预兆?古代人的智慧总是有局限性,所以专家们对于敦煌文化的未来如何保存,忧心忡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