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孟瑶又在她宅邸的书房中看起了县里的与田赋以及各项税钱的簿册。
在冯吉一案后,县里的不少人都因为县衙张贴的告示而过来他们这里重新登记自己名下的田产。
县里的公务也就此繁忙了起来。
被孟瑶提上来的那些幕僚官和差役还不熟悉这些,一下就遇到这么大的阵仗,难免会有些手忙脚乱的。
孟瑶自己则也完全陷进了这些琐碎之事里。
原本孟瑶还想在这间院子里再收拾出一间屋子来做真正的书房,而非办公之地。如此她就能一进那间屋子就只是看看她喜欢看也想要看的书。
可那么简单的事,却也是一直拖着,未有做。
而一口气看多了这些本应在县衙里完成的公务,人便容易走神。
尤其孟瑶这几天还一直有着心事。稍一不注意,心绪就会乱飘。
然后……她就会又想起王灵韵在过的那些话。
‘有时候,一个过错本身其实并非是多大的事。但你若是把它给点出来,却反而是罪大恶极了。’
‘依我之见,这位曲巡查使自是一把宝剑,锋利无比。其锐气更胜当年的谢相。’
‘这样一把宝剑被圣上握于手中,当真……不会折了吗?’
孟瑶按了按眉心,也放下了手中的那些公务。
此时此刻,孟瑶的心情自然是复杂的。
她并不恨曲云阔。
也从未恨过自己曾经的旧友。
甚至于……以孟瑶对于曲云阔的了解,她竟丝毫不会为曲云阔在成为三司的巡查使后所作出的桩桩件件,而感到讶异。
在这天夜里,孟瑶会突然想起她在很久以前所看到过的一幕情景。
那时候,她远远地看见让她怎么也等不到的曲云阔和李妙音在一起。
她看到曲云阔给李妙音买了糖人,也买了花。
当她见到那一幕时,她可真是生气啊。
既是生气,又是失望。
她生气于曲云阔的不守约,也失望于品行如曲云阔,竟也会同那样的人在一起。
可现在再想起那一幕,孟瑶却会回忆到一处细节。一处比当时的她所在意的事更为重要的细节。
——即便是在向那卖花女买花时,曲云阔也会向其先行一礼。
其实,又何止是那一次呢。
在孟瑶刚认识曲云阔时,她便发现了。
即便是在面对国子监中早已成名的师兄们,他也分毫不让。
在出言讥讽那些师兄们所作的文章时,曲云阔甚至能让人想要立刻过来和他干上一架。
孟瑶也不止一次想要对曲云阔说:别说了。算我拜托你了,别说了!
但在面对那些生活过的相当不易的人时,曲云阔却是温和而又让人感到心下妥帖的。
是,对于曲云阔,孟瑶的心中的确是有着很多的不甘心。
可这样的一把锋利宝剑,若是因为眼睛里容不得沙子而被折了,孟瑶当真就会服气吗?
不会的。
那么,她呢。
要是面对相似的情形,她又当如何呢?
又或者说,就问问现在吧。现在的她,应当怎么做呢?
冯吉已被她关进牢里了,就等着她的下一步发落了。
那么庆阳县里的其他乡绅呢?是否也要一并如此处置呢?
正想着呢,敲门声就响了起来。
“孟知县,是我,燕燕。”
燕燕便是负责冯吉田产一案的后续事宜的郑娘子了。
孟瑶在才来庆阳县没多久的时候,便发现了这名能识文断字的孤女。如今她已是孟瑶的幕僚官,也住在孟瑶的宅邸,方便孟瑶在夜里也能向她询问各项事宜。
在得了孟瑶的应允后,郑燕燕便轻轻推开了房门,而后端起摆放着汤羹的托盘,进到屋里。
“孟知县,我看您这些天睡得都迟,怕您睡觉的时候肚子饿,今天就特意给您煮了红豆元宵汤。”
孟瑶并未即刻就接下燕燕的好意,而是说道:“可这样的事,不是你应当做的。燕燕,你是我的幕僚官,不是侍女。”
“可、可燕燕想要报答孟知县。”
“那你就更应当好好去做我让你做的事。”
说着,孟瑶就又看向了她手上的那本册子。怎料,燕燕竟是低下头来。说话间,也有了些许的哽咽。
“可是燕燕没能做好孟知县交代的事……燕燕愧对孟知县。孟知县……要不还是把交给燕燕的差事,给别人去办吧。”
这般话语,实在是是蹊跷极了。
孟瑶合上了手中的册子,并看向燕燕,等这位认识字,也能听得明白她说的话的孤女接着把话说下去。
郑燕燕说:“这几天,冯家的好多人都了每个人应当怎么分,但他们不服气。
“哪怕说好了你分多少亩,他又分多少亩,他们也还挑挑拣拣的。我说他们几句,他们就说我说的话不顶用,也说我一个小娘子,什么都不懂。”
孟瑶听完这些后,和燕燕点了头,而后道:
“那你就先给那些不吵不闹的人分。给那些觉得你说话顶用的人分。但你不能让人觉得你在偏帮谁。
“你只是我县衙里的幕僚官,秉公办事。你想要的,也只是尽快把这件事给办妥了。”
郑燕燕又说她生怕自己不能服众,让孟瑶要不还是另外找个比她更有能耐的。
可孟瑶却说:“我偏不。”
孟瑶又道:“这件事,我已经交给你了。做得好,是你。做得不好,也是你。没有会来帮你,也没有人会来代替你。所以,你得自己想办法去把这件事给做好了。明白吗?”
见郑燕燕怯生生地点了点头,孟瑶这才向她伸手,示意郑燕燕把那碗红豆元宵汤给到自己。
“记住,只此一次。以后不许和绕梁抢活儿干了。”
郑燕燕连忙点头。
但是孟瑶才把勺子放进红豆元宵汤里,就停住了动作,问:“你就煮了一碗吗?”
“没有没有,燕燕煮了一锅呢。但只有孟知县的这一碗里,是放了糖的。”
孟瑶还真是被郑燕燕的小机灵给逗笑了。
她说:“那就麻烦你让绕梁多盛个几碗出来。阿飞这几天老领着人在我院子的里里外外巡逻呢,也是辛苦了。一会儿,我让他们也进来喝一碗。对了,还是给他们也加点糖吧。”
给苻飞他们几个喝的红豆元宵汤里也加点糖,郑燕燕是不那么乐意的。
但孟知县都已经发话了,那她就……亲自过去,加“一点”吧。
只是临走前,郑燕燕还有一个问题要请示知县。
“孟知县,先前我们和县里的人说的一月之期就快要到了。可那几个大乡绅还是没有来县衙里重新登记他们的真实田产。我们……是直接上门将他们带到公堂来吗?”
当郑燕燕说出这几句话的时候,她的眼睛里满是期待,话语间也是掩饰不去的跃跃欲试。
他们这些被孟瑶新晋提拔起来的幕僚官,自是很想见到那几个大乡绅全都步冯吉的后尘的。
可孟瑶……却并不能这么做。
亦或者说,她原先有想过要这么做,可现在,她却是改变了想法。
孟瑶喝了一口甜甜的红豆元宵汤,而后说道:“此事,我还得再想一想。”
这一宿,孟瑶又是待到很晚才歇下。
但这并非是因为她一直在忙着做那些琐事,而是因为,她在考虑自己对于剩余的几家乡绅,下手应当是轻是重。
若是轻,应当多轻。
若是重,又该是多重。
而在做出决定之前,她或许还该问自己一句:
[在这件事中,我最想要做到的,究竟是什么。]
就是在第二天的早上,先前被周姓士绅赶出家门去了的那位差役又找上门来。
但这回,却不是因为他又探到了什么机密,而是孟瑶这位知县亲自找到他,让他把周家老爷给请到自己的知县宅邸来。
是也,孟瑶这位知县早就知道那名差役吃里扒外,在县衙里给乡绅们当内应。
只是此事她虽知道,但却一直都没有捅破最后的那层窗户纸。
而现在,她则干脆大大方方地让那名差役去给自己跑腿报信,让那名差役哭丧着脸又跑去了周家。
眼下,距离孟瑶所给出的“一月之期”只剩下七天了。
庆阳县里虽有乡绅已经偷偷摸摸地来找到孟瑶坦白了,可是周家一日不来,这件事便没法平静而温和地走向尾声。
于是孟瑶干脆主动把人请来了自己的家中,邀这位总是和自己隔空出招的,御史台监察御史的妾弟和自己当面一叙。
如此,他们之间,才能把话给说清楚,说明白了。
这天夜里,周家老爷倒也如约而至。
显然,他也并非对孟瑶所给出的“一月之期”全然不为所动。
只不过,周家老爷一进门就对孟瑶这位知县发了一通牢骚。
“孟知县,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吗?你的那些厢军,把你这间宅子给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就先恐吓我一番吗!”
这是周家老爷第一回见到他们的知县。
虽然他曾听很多人说过,孟知县是个年纪轻轻的娘子,但当周家老爷在进门后和坐在主座上的那人对上视线时,他还是会愣了愣。
那或许是因为,孟知县真的很年轻。
并且他们的知县,也比他姐姐年轻的时候还要貌美了几分。
这会让周家老爷很难相信,就是这样的一个娘子,在三年前的那场科举中就已考中了进士,并且还初来庆阳便把他们这些人给收拾得如此狼狈。
而后,孟知县更是仅凭向他所行的一礼,以及一句“周老爷,久仰”便让他入了座。
可不等周家老爷坐下后调整一下坐姿,孟瑶的那句让他听在耳中仿佛惊雷一般的话便到了。
“本官与乡亲们的一月之期就快到了,可周老爷还是未有来县衙和我们坦诚相待。
“这可是因为周老爷已经想好了,要等我将不在你们名下的田产重新分配,就令你的姐夫,御史台监察御史葛正上书向圣上弹劾我?”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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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夜里,孟瑶又在她宅邸的书房中看起了县里的与田赋以及各项税钱的簿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