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曲云阔当着好几人的面,说孟瑶和他们不是一路人的那日之后,时间已过了七年。
在这七年的时间里,孟瑶从未和任何人说起过此事。
而孔克则也自是已不记得曲云阔当日还曾说过这样的话了。
只是在他的记忆中……他那好友曲云阔似乎就是从某个时候起,不再同孟瑶常有往来了。
时间会冲淡很多东西,也会让许多记忆都模糊起来。
孔克甚至都不记得,当他还在国子监时,孟瑶好似根本就没有要进入仕途的志向。
他也不记得孟瑶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都是不被人所看好的,也与他们这些天之骄子并不处在一块儿。那时候的孟瑶,似乎根本就与他们不是一类人。
那时候的他们谁也没能想到,国子监的那些女同窗里,最后竟会是孟瑶一步步地走到了这里。
现在的孔克只觉得,孟瑶就是孟瑶,是他在的国子监师妹中,最为特别的一个。
如今孔克再回想起当年,他只是记得自己好像有好几次都以为孟瑶家里给她说亲了、孟瑶就要嫁人了、甚至是孟瑶已经嫁了人,还在街边的布店里抱着个孩子,和一个看起来傻乎乎的男人待在一块儿。
正是因为如此,每当孔克想起孟瑶的时候,他的内心总是会浮现起一种只有自己才知晓的尴尬。
而这一次他则在时隔七年后又见到孟瑶时,肯定了一件事。
——当年,他们几个一定在哪里得罪过孟瑶。
并且,他们之中把孟瑶得罪得最狠的人,便是曲云阔了。
‘你和曲云阔是一路人。而我和他,不是一路人。’
这明明是一句很普通的话,也连半个贬低人的字都没有。但当孔克骑着孟瑶给到他的马,一路往南走时,却是越想越气。
“你们说,我那师妹,她是不是在骂我?”
孔克又把这个问题和身边的石家兄弟问了一遍。
不等两兄弟回答,孔克就又接着愤愤地问道:“她和我说那些话,是不是在骂我?”
先前,石家兄弟在面对这个问题时,都说:没有啊,真没有啊。
可他们家郎君对于这样的回答似乎并不满意,以至于把同样的问题又问了他们好几遍。
当孔克又把这个问题问到了第七回时,石家弟弟终于是装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说道:“有啊,那位大人是骂郎君了,骂的可难听了。”
石家哥哥刚要说弟弟两句,怎料孔克这回竟是真的对这回答感到满意了。
孔克说:“是吧,我也觉得她是骂我了。”
这下,石家弟弟就该瞠目结舌了。
他那张模样周正的脸上仿佛出现了这样一句话:还能这样呢!
至于石家哥哥,他见枢密使大人让他们保护的郎君都已这么说了,便也只能把已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又过了一会儿之后,石家哥哥才说道:“可那位孟大人……她毕竟搭救了我们,还给了我们三匹马。”
孔克并非是不知好歹的人。
他也知道孟瑶帮了他。
而令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则是当他说出了那句“她是骂我了”之后,他便不再接着生气了。
孔克反而是又想起了孟瑶在送他离开时同他说的话。
‘自柔远寨往南,一路至庆州城的路,现在应当都是安全的。沿途的庆州前哨兵寨俱已被我恢复,他们现在也有余力去御敌了。孔克,你已可以骑马南归了。’
孟瑶先前已经把话和他说到那份上了。当孔克牵着马要再次出发时,他还是不死心地又问了孟瑶一句:那你呢?
‘自是继续向北。’
最危险的时刻明明已经过去了。
他现在有了马,有了干粮,所往之地,还皆是在他们大衍朝廷控制之下的土地。
然偏偏,孔克又是呼吸粗重起来。
他的内心正经历着寻常人所想象不到的煎熬。
孔克一拉缰绳,令载着他的马儿停了下来。
他看了看眼前的故土,又看了看身后的那座军寨。竟是不知自己真正想去的,是何方。
‘若无路可走的人是你,孔克,你当真还会希望所有能来救你的人,都掉头回去吗?’
他当然不希望。
但他也真的是……怕了。
当他听到前线战报,说白马川突然出现了数量不明的两股银国部队,并且也已切断了他们给大军的补给部队时,孔克就已经怕了。
他在那时便知道,此次的祸事,必是大了。
当他在一路逃亡之时,听到被打散了的部队说起永兴军路的安抚使已然身死时,他更是怕了。
仿佛在孔克的记忆中,自本朝开国之后,就还从未有过这般官阶的人身死过。
他更是无法想象,如果死的那个人是他,会如何。
又如果,是他被银国人的骑兵冲破了指挥大营,而后用长枪砍下脑袋,那么……在此事发生的前一刻,他的内心会是何种感受。
一切都太近了。
此事所发生的地方离他太近,而遭遇了这件事的人,也同他太近了。
以至于,孔克不仅想要尽快逃回安全的地方,也在看到故人之时,连忙劝其同自己一起走。
可在那之后,孟瑶说他什么?
孟瑶说:孔克,你还是回去做驸马吧。若你尚了长公主,圣上必然不可能再把你派来如此危险的地方。
是,她就是骂我了。
看似一句骂人的话都没说,却是每个字都把他骂得抬不起头来。
孟瑶骂他骂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
先前同孟瑶说话的那半盏茶的时间,便是孔克长那么大以来,感到最窝囊的时候了。
石家兄弟见他们要护卫的郎君停了下来,便也让自己骑的马掉了头。
两人见到如此矛盾挣扎着的孔克,都有些不解。
石家哥哥想了又想,问:“郎君这是……?”
“孟师妹一个女人都还在向北运送粮草补给,我们几个大男人却要骑着女人送我们的马,吃着女人运出来的粮,然后窝窝囊囊地一路往南逃?天底下有这般的道理吗?”
石家弟弟:“没有吧……”
弟弟的这句话才一说出口,就被哥哥用眼睛剐了一刀。
然孔克似乎心意已决,便说道:“走,我们现在就去追上我那师妹!永兴军路的情况,我可得比她要清楚太多了。她能耐,她能比我更有能耐吗?”
当孔克原路返回之时,孟瑶所派出的信使刚好就快马加鞭地同他们擦肩而过。
只是那名信使却并非是为了逃命才让马儿跑得那么快的。
先前,孟瑶与庆州通判约定,十日之内,她将归来,而她若不归,她便会遣信使回去报信。
现在这名信使便正是要去到庆州,告知庆州通判即刻准备粮草、军械、以及伤药等军需物品。
因为,孟知县已经在去往白马川救援被围困的永兴军路主力禁军的路上了。
[永兴军路主力禁军必然还在,且银国骑兵对他们的围杀已变得越来越困难。否则,被抽调去追赶大军的银国骑兵必然不可能以几百人为一队。]
[通判大人,吾等需速至。]
前路已被扫清,于是折返回去庆州再次运粮的队伍便能够在白天也继续行军了。
孟瑶几乎是每天一封信地催促庆州通判速速运粮。
而等孟瑶给庆州通判寄出第三封信时,枢密使孔玄之子孔克的官印便也盖在那封信上了。
那实在是让从未如此调派过军队的庆州通判都快要急哭了。
当孟瑶收到庆州通判回信时,也真是连连摇头。
若非他们此次救援永兴军路主力部队的任务实在是过于紧迫,孟瑶甚至都想直接回去庆州坐镇,为此战筹措粮草以及各类军需物品了。
但现在,此处实在是需要她来鼓舞人心。
一开始的时候,孟瑶其实也不确定他们这支队伍是否能够发挥那么大的作用。她也的确是担心那支主力军还未等他们赶到白马川,便已被绞杀殆尽。
如此,他们便当真是刚好就会撞上一支虎狼之师,也绝无存活的可能了。
只是她越是担心,便越是要鞭策众人尽快赶到那里。
他们每早一个时辰到达白马川,所冒的风险便会下降些许。
而在这一路上,孟瑶等人还当真遇上了好几波从秦凤军路一路往东逃的,被打散了的秦凤军路戍边禁军。
秦凤军路同永兴军路的情况不同。
他们的安抚使根本就没能来得及将大军聚集起来,便已不明不白地死了。
于是失去了指挥的秦凤军路禁军便很快就被打散了。
当孟瑶这一行人看到被追击的大衍军队时,苻飞便立刻反应过来,且每每都以最快的速度向银国的那些骑兵施以迎头痛击。
并且,苻飞仿佛是在那一次次的小股战斗中,有意识地运用他先前所学过的战法。
那些银国人原本就像是饿狼追击猎物一般地前行。
他们仿佛已是把此地当做是自家地盘那般闲庭信步,有时还要将自己的猎物放在爪子底下玩弄一阵子。
而后他们便直接被苻飞所率之部打得人仰马翻。
“你们是哪支军队的?”
“秦凤军路西安州,玄青军!”
“兄弟,我们是秦凤军路怀德军的戍边禁军!”
“我是秦凤军路镇戎军的!”
苻飞每救下一队人,就会问他们是哪里的队伍。
这些人多数都会回答他们是秦凤军路上镇守哪一处的禁军队伍。
而轮到苻飞向他们报出自己名号时,他只说:永兴军路庆州驻军,苻飞。
而每当有新的队伍加入,孟瑶便会在他们休整之时,去见他们。
“半个月前,永兴军路的三万精锐为了同银国女王进行决战,被乌速曜施计围困。我永兴军路的安抚使为了将这三万精锐救出来,已以身殉国。但我们还是不想放弃我军的那些将士们。”
孟瑶先是将过去一个月来,永兴军路都发生了些什么告知这些刚刚加入他们的将士们。
而后,她便说出了现在的战况,以及两条军路上的局势。
“银女王贪功冒进,以至于在此战还未定下胜负之时,便已一路抽调军队,继续南侵。我们虽已遭到劫难,可火种仍在。而乌速曜对于我们的攻势越是迅猛,就越是会将她自己陷于万劫不复之境。”
孟瑶让这些人相信,他们便是那个火种。
她也让这些早已被打散了的戍边军将相信:我们每一个人都很重要。
在军中,似乎从没有人和他们说过这样的话。
这些人只知道他们应该这样做,应该那样做,不该犯这条军规,也不能犯那条军规。看他们却不知自己为何有那么多的“应当”与“不该”。
现在,孟瑶这个随着队伍一道前进的文官便是把他们心中的疑惑一个一个地解开了。
而后,孟大人便对他们说:“我有一良将,曾为上四军捧月军之武官,能识文断字、擅骑射、懂兵法,是为不可多得的将才。先前,便是他带队救了你们。现在我们即将赶赴白马川救援已被围困半个月的我军将士,谁愿同往?”
这些来自于不同戍边驻地,过去也根本就不认识的士兵们便如此被孟瑶收拢起来,且重新编入了正在前行的队伍中。
当他们这一行人在赶到白马川之时,竟已有了五千人的规模了。
这可真是苻飞过去想都不敢想的事,更遑论连日来加入他们的队伍里,还有几名官阶不低的武将。
对此,苻飞的心中也是忐忑的。
他还问过孟瑶,是否应该让官阶更高的武将来指挥队伍。
可孟瑶却是反问苻飞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并告诉他——你便是最合适的,也是最好的。
她还说:“阿飞,你得相信你就是最好的。如此,你才有可能率军救出已然苦苦挣扎了半个多月的戍边将士们。”
她对苻飞说,你要相信自己。
在孟瑶说出此话后不久,她作为随行文官,便让苻飞拥有了左翼部队与右翼部队。
这分明就是苻飞过去即便在梦中也从未有过的经历。
可他又会觉得,相似的事情,过去似乎已经发生了很多次了。
——只要有阿姐在,仿佛一切都会如同此般,自然而然地发生。所有的困难,也自会迎刃而解。
而在他们的先头部队探查到了白马川之围如今的情况后,苻飞便也当真便明白他应当在包围圈的数侧布下疑兵,以迷惑那些银国部队。
接着,他便亲自去给这支九死之师鼓舞士气。
在等待一切准备妥当之时,苻飞再次来到了主帐之中,去见他的阿姐。
其实,当苻飞看到孟瑶就坐在一张小桌前写着些什么的时候,他便感到自己的内心已然平静下来。
可他却还是在跪坐到了孟瑶的面前之时,低下头了一句:“阿姐,我可能……有些紧张。”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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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曲云阔当着好几人的面,说孟瑶和他们不是一路人的那日之后,时间已过了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