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初雪仍然一言不发。
她的沉默实际上默认了平宗话外的意思,这令他的怒火猛地冒了出来,几乎是咬着牙问:“为什么要支持平宸?”
叶初雪沉默地看着他,就连他的愤怒也在她的算计之中,她早就做好了承受他怒气的准备。甚至在心底,她觉得如果能被他的怒火烧死,或许也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我在问你话!”他暴喝一声,火光被震得剧烈抖动起来,投在四壁上的影子也随之晃动,仿佛是被他的怒气席卷,无法自持一样。然而她却始终镇静,仿佛他那一声怒吼不过是春风拂面一般,丝毫不能撼动她的心智分毫。
“因为……”她终于开口,本不想选在这个时机,绝杀还没有到来。但她心软了,知道自己如果不尽快结束这一切,也许会比他先溃败。成许这不是全胜,但也足以令他含恨终生。“因为我想让你生气,暴跳如雷,束手无策,眼看着你这一生一手创建的基业,从此衰落下去,分崩离析。”
她安静清晰地说出每一个字,耳光清亮,眼神平静,唯有唇角似有似无的讥笑泄露了一丝快意,以至于平宗看穿了这份平静背后的恨意,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你竟然这么恨我?为什么?”
“为了我失去的一切。我到北朝来,来到你身边,就是为了让你也体会到你施加于我的一切痛苦。”
他迷惑起来:“我施加于你的?我做什么了?”
这话倒让她愣了一下,仿佛猝不及防遭受到重击,震惊地瞪着他,锐声问:“你不知道?你问我?”
其实平宗心中已经隐隐猜到,但他绝想不到一切的波诡云谲竟然源于那么久远的布置。“你把这一切归咎于我?”他觉得不可思议,“罗邂还在南朝做他的文山侯,你却来找我算账?”
她诧异地盯着他,心中说不出的失落,她殚精竭虑,孤注一掷的复仇,他却连原因都弄不明白。难道这一切在他看来竟然如此荒谬吗?“我问过你很多次,你究竟与罗邂有什么样的交易,你从不肯正面答我。其实你这态度已经告诉了我答案。罗邂回南朝的目的根本不是为自己的家族洗清冤屈,而是要颠覆南朝整个朝廷。除去我只是第一步,之后他会夺取军权,然后除掉琅琊王,自己登上宝座,对不对?”
“我不知道。”平宗直截了当地否认,“我给他的任务没有这么多的内容。”
“是啊,你明确指示的只有一个任务。”她笑得十分苦涩,“利用他与我曾有婚约的关系除掉我。”
平宗张了张嘴,却发现这话根本无法反驳。他的确是这样告诉罗邂的,虽然说的时候压根儿没想到这样毫无根基的计谋居然会成功,但这的确出自他的布置。当时他在苦战高车,柔然与永德长公主合作,令他腹背受敌。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从来没有寄予太大的希望,总觉得罗邂如果能在南朝立住脚便是成功。因此他也从没有将永德的失败归结到自己身上,但是没错,如果她要找一个人报仇的话,他的确不能算是无辜的。
“原来你是怀恨而来。”他说出这句话,心情比想象中要沉重得多。比起这样的真相来,他倒宁愿她是暗受了委派,施展苦肉计,刻意到他身边来,为她的国家献身。如果是这样,至少他能向她证明,那些人不值得她抛却家园如此牺牲。但她不是,她来只是出于恨,这是人间最无法可解的情感。“所以你要让我体会你所经历的每一件事?你要亲手毁了我的朝堂?”他冷笑起来,“就凭你?”
“凭人心。”她静静地说,丝毫不被他的挑衅煽动情绪。
“人心?”平宗有一瞬间的失神,想起了那一次她坚持在床笫间与他面对面,她说怕看不见人心。
“你与我,所有的一切,也都是你的算计?”
叶初雪沉默了一瞬间,旋即点头:“是。”
“你是个疯子!”平宗向后退了一步,从心底涌上来一阵恶心的感觉,不能自已地摇了摇头,“你太可怕了。”
他脸上的厌恶毫不掩饰,被叶初雪全都看在眼底。只要让他不高兴就好了。她冷笑:“所以你还不相信我能亲手毁了你吗?”
平宗哼了一声,脸色铁青,看着她的目光中再没有一丝暖意。现在对他来说,她不再是个值得钦佩的对手,也不再是个让他愿意付出代价去拥有的女人。此刻看她的眼神中,只有冷峭的傲慢,就像他每次上阵临敌时,抽出宝刀注视着敌人时那样,看着她。
“只要我还活着一天,就决不会让你得逞。”他冷冷地说,嘴角露出一丝残忍的微笑,“你是想让平宸和贺兰部跟我做对头,挑动我们的内讧。你所谓的毁掉我的基业,只有一条路,就是平宸自立为帝,并且在战场上打败我。就算你智计百出地做了那么多的铺垫,但有一样你永远无能为力,你知道是什么吗?”
叶初雪知道,但她无法说出口来。
平宗替她说了,“最终的决战始终是在我和平宸之间,你就算再神机妙算也代替不了他。”他冷酷又傲慢地笑了起来,“他在延庆殿已经输过一次,你不过是让他再输一次而已。”
叶初雪的目光不曾从他面上离开须臾,从始至终不为他的言语所动。直到此时才微微笑了一下:“既然这样,不妨走着瞧,看看是你赢,还是我赢。”
“你从一开始就把自己放在了必败的位置上,有什么资格跟我谈论输赢?”平宗笑起来,看着她的目光中只有不屑。
“我败了不过一死,你败了就是要整个国家为你陪葬,这个局我愿意赌。”她仍然气定神闲,对他的冷漠微笑以对。平宗有瞬间的恍惚,仿佛这微笑不再若以往那般缥缈,变得真切了起来。但那只是一时的眼花罢了,她的笑意依旧充满了讥讽的意味。
他轻蔑地说出两个字来——“做梦!”说完便转身向外走去。这间有她的房间已经令他无法再忍受下去。平宗觉得这个世界变得无比可笑,他走进这间暗室的时候还以她的保护者身份自居,离开时已经是她的仇人。
她原来这样恨着他。
这个认知是所有的阴谋利用反目背叛中,最令他心痛的一个。平宗顾不得去想原因,只是知道当豺狼视你为仇敌,你却将它当伙伴的时候,必然结果就是遭到噬咬。他身上的疤痕还在,没想到又一次陷入了同样的危险之中。
推开门的时候,暗风不知从何处而来,将火焰扯动着哗啦啦地猛烈跳动,火舌不约而同地向铁笼的方向卷击。叶初雪轻声惊呼,向后退了一步,退到铁笼的中央,远远看着他走出门去,突然忍不住叫住他:“你等一下!”
平宗本不想理她,只是听见了她之前的惊呼,强忍着没有回头,听到这一声似乎终于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停下脚步的理由。他回头看着她,想看她还有什么有毒的话要说出来。
果然,她从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落下风。她说:“你别死在平宸手下,我还要亲手报仇。我的仇,从来都要亲手报。”
他像是听见最好笑的笑话,大笑着转身出去。
外面天色已经全黑。漫天星光如雨,萧疏地落在头顶。平宗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寒气,匆匆向外走去。
出了门才发现佛堂外的院子里已经站满了人。众人见他神色不对,期期艾艾不敢过来。平宗没好气地点名:“焉赉!”
焉赉蹭过来,他还不知道这两人之间已经决裂,为难地说:“是叶娘子自己要住那里的,说是将军你迟早还是会把她关进去。”
“说得没错!”平宗冷冷地说,“钥匙在哪里?”
焉赉从怀中掏出一枚黄铜钥匙:“那我要不要现在去把她放出来?”
“放出来做什么?”平宗反问,见焉赉无措,给出一条明路来,“把钥匙扔了。”
焉赉一惊:“扔……扔了?扔哪儿?”
平宗突然发怒:“还用我教吗?湖里,破冰扔进去,保证永远不会有人找到!”
焉赉犹自没有看脸色,证然问:“那不就打不开锁了吗?”
“那就把她关一万年!”平宗沉着脸往外走,一边吩咐,“有事情要说的跟我来。”
众人于是纷纷跟上他急速的脚步,刚刚走了没两步,不远处突然响起一连串噼啪的爆竹之声。
火药塞入长竹竿的头上点燃,竹报平安,火星四溅,眼前一时无比绚烂,火光竟然掩盖住了星光。
平宗诧异地看了会儿,才恍然想起至正七年已经过完了。
身边一个属官上来汇报:“乐川王选定了‘大统’作新年号。”
“大统?”平宗念着这两个寻常不过却叉被寄予了几代人梦想的字,看着远处夜色里星星点点绽放的爆竹火光,突然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