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几度风雪到残更(2 / 2)

碧台空歌 青枚 7687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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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之间的距离有十来步远,距离太近,近得能看清彼此眼中的震惊;又太远,远得仿佛中间隔着整个天涯。叶初雪张开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眼睁睁看着平宗转过身去走向楚勒他们。

“怎么回事儿?”他沉声问,已经迅速在心中推测了可能发生的情况,这才看清与楚勒同来的只有三十多个贺布铁卫,且个个身上挂彩,皱起眉来,“怎么就你们几个?其他人呢?”

“昨夜为了阻拦玉门军,我们边打边退,退到前面黑山岭的时候察觉到不对,再追过去才发现玉门军大队人马已经朝龙城去了。我们疾追,想要赶在他们之前向秦王通报,不料遇上了忽律部的残兵败将,才知道玉门军以友军的身份接近他们,出其不意地发动袭击,击杀忽律军统领忽律津,马不停蹄向龙城进发。我们赶到龙城的时候,龙城四面城门大开,贺兰部十万大军正在进城。我留下十二个人混入龙城,不敢耽误,便回来找你。”

“十二个?”平宗的眉间拧出了火,“别的人呢?”

楚勒与同祀们相顾无言,垂下头不说话。

平宗低头思索,努力抑制住心头的激愤,沉声吩咐:“禁军有三万人的接应部队,我让他们驻守在雪狼隘口和龙城之间,立即遣人去通报玉门军反叛的消息,严望借着友军身份已经偷袭得手了三次,不能让他们再得逞。”

楚勒点头:“好!”

平宗从怀中掏出一个令牌递给楚勒:“你们分别往边塞十七镇传我的号令,通报驻军严望之事,没有我的太宰府令牌,谁都不得擅动军队。”

楚勒欲言又止,被平宗看见,皱眉问:“你想说什么,”

“他想说……”叶初雪不知何时来到他们身边,声音又冷叉脆,却不顾平宗寒风一样的凝视,替楚勒说出他无法宣之于口的担忧,“龙城失守,平宸定然会重登帝位,届时只怕边塞诸镇不会再听你的统领。”

这个可能性平宗当然已经想到了,沉默片刻沉声吩咐:“去吧。”

楚勒愣了愣,“可是……”他见平宗已经转身走向自己的坐骑,有些无措地看着叶初雪,“叶娘子,这……”

“他只是让你通报严望之事,你们到了那里再见机行事。总有他一手提拔上来的将领不会听从平宸号令的,你可以趁机争取……”

平宗突然转身怒斥:“叶初雪,军中大事也是你可以多嘴的吗?”

叶初雪一愣,面色苍白地干笑了一下,便再也一言不发。平宗又走过来,手中马鞭拎茌手中,随着手臂甩动,扬起一片愤怒的雪屑。他的目光从所有贺布铁卫的面上拂过,沉声道:“朝廷只有一个太宰府,你们行的是太宰府的号令,如果任命了别人,你们向新长官汇报就是。绝不可做私拉朋党之事。边镇守军都是朝廷的驻军,不是我平宗的私兵,你们行事说话也都掂量清楚。”他冷颜望着叶初雪,咬着牙道:“叶初雪,我知道你想让外军也分裂自相残杀,我不会让你得逞。”

楚勒等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向叶初雪望来。叶初雪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双眼中一片空茫痛心,却始终一言不发。

楚勒只得再问平宗:“将军,那么你呢?”

“我去金耳湖与焉赉他们会合,收拾各部残兵,你们找到禁军那三万人,也让他们往金耳湖走,来与我会合。”

楚勒点点头:“我给你留十个人。”他本是平宗身边不离须臾的第一护卫,却也知道此时自己身上责任更重,必须亲自去执行,思虑再三,只能抽出十个人来给平宗。

平宗点了点头,没有异议,眼见着楚勒等人上马拜别绝尘而去,平宗吩咐剩下那十个人:“你们先吃些东西,然后咱们上路。”

众人答应了,走到一边团坐,悄无声息地拿着干粮吃。

平宗整理好自己的马鞍,转身向着龙城方向凝视。此处离龙城已经很远,即便登高极目也不可能看得见。但他仍旧目币转睛地远眺,仿佛龙城就在他眼底,而他眼中的火焰能够随风而去,烧上龙城的城头,将那座城池燃作一片烈火,将所有的逆子叛将烧成一片灰烬。身边响起小心翼翼的脚步声,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来人是谁。

“叶初雪,你的目的达成了,是不是该恭喜你?”

“你还有军队,江北地域广大,你还没有输。”她轻声地分析,既是安抚他,也是安抚自己,“关陇河内淮北一带都毫发未伤,你应该尽快去将这些地方整合起来,与龙城对抗。”

他终于扭头朝她看去,有些惊讶:“这才是你的真正目的。你不遗余力地帮助贺兰部,帮他们攻取龙城,现在又开始怂恿我与平宸对抗,北朝从此陷入内耗,而你的江南也就得以从北朝的压力下解脱出来?”

在他的逼视下,叶初雪的目光有了一丝动摇,但她很快坚定自己的意志,强调道:

“我说的是唯一可行的办法,你还没有输,你的底子还在。。

“你错了!”他冷笑了一下,昂然抬起头指着龙城的方向,“你所说的不是我唯~的选择,我还有一个选择,就是趁平宸立足未稳,将龙城夺回来!”

说完他转身朝自己的坐骑走去,到了马前又向她转身伸出手来:“过来!”

叶初雪咬着嘴唇不肯挪动半分。这种情形下要她召之即来,她做不到。即使不由自主地为他谋划,即使对他失去龙城的惊怒感同身受,她却没有打算为这一切承受他的怒气。他们本就是敌人,不会因为彼此互相吸引而改变这样的身份。她不知道他在盛怒之下还要如何折辱她,却知道自己此刻已经身心俱疲,经不起再一次的羞辱。

然而她也清楚知道自己无处可逃。他不会将她留在这里,也不会将她交给别人。两个此刻彼此仇视的人要共乘一马,再没有比这更讽刺的事情了。

果然平宗的耐心经不起任何耗等,见她不动,便催马过来一把将她拽上了马背。

“你的伤!”见他用受伤的胳膊环住自己的腰,她轻声惊呼,随即意识到这关心太过不合时宜。

然而那只手臂却用力将她搂紧了些“叶初雪,为什么我们能够共渡危难,却不能安然相守?”

她低下头,将喉间的酸痛咽下去,冷静地陈述事实:“因为我们是敌人。”

他纵声长笑:“对,是敌人!”

他不再说什么,纵马当先向前奔去。

莽莽雪原上,叶初雪分辨不出方向,只能将一切交给他。风狠狠地割痛她脸上的皮肤,却给了她异常清醒思考的机会。在发生的这一切事情中,有一个问题被忽略了。当平宗茌金耳湖大获全胜后前来迎接玉门军,一切都开始急速翻转,仿佛激流漩涡,将他们所有人都席卷了进去,以至于一直到现在,叶初雪才想到了这个致命的问题。

她的手攀上平宗的胳膊,努力回头在大风中开口,顾不上灌进嘴里的满腔凉风,她问:“如果高车人是佯败怎么办?”

平宗先是一愣,猛地勒住马,风声蹄声立时消弭无踪,让他能够清晰地听见她的话声,“你说什么?”

“如果你的贺布军遭到伏击而你不知道,现在你去金都草原就是自投罗网。”

平宗拧起眉来,细细思索,一时不吭声。

“现在贺兰部夺取了龙城,高车人不可能只出马匹相助,这样他们得利太少。如果他们听说了龙城陷落的消息,会不会袭击金耳湖的贺布部?”

平宗点了点头:“会!”

叶初雪心往下沉:“但他们如何得知消息呢?”

“贺兰部进入龙城会向他们报信。”平宗抬起头来向四周警惕地张望,“高车人习惯五十人一队沿途传递消息,这是通向金都草原的必经之地……”

他的话音未落,突然啪的一声弦响,破空之声嗖地传来,平宗将叶初雪的头往下一按,自己伏在她的身后:“小心!”

一名贺布铁卫中箭跌落马下。其余贺布铁卫立即分散开来,将平宗这匹马护在圆心中央:“有埋伏,保护将军!”

弓弦响如琵琶,瞬间箭如雨至,平宗与贺存铁卫们各自挥刀挡落飞矢,有人张弓回击,无奈箭实在太密,弓还没有张开,身上便中了三四箭跌落马下。平宗看准方向接着叶初雪从马上跳下来,以马身做屏障,将她按着趴在地上:“别起来,小心!”他左手执刀冲了出去。

叶初雪趴在地上,耳边听见的全都是刀剑互砍金戈相交的声音,高车人喊着她听不懂的话越逼越紧。平宗呼喝剩下几个铁卫三人一组,与对方搏斗。血腥的味道弥漫开来,突然有人摔倒在她面前,是个贺布铁卫。叶初雪手脚并用爬过去查看,不料横刺里一把直刀伸过来直插入铁卫的胸口。叶初雪大惊,抬头看见一个满面胡须的高车人正举刀要向她砍来,却似乎发现她是个女人,大感诧异,腾出一只手拽着她的前襟将她拎了起来。

叶初雪拼命挣扎,抱着那人的手狠狠咬下去,对方吃痛推开她,叉横刀扫了过来。眼看再也躲不开,叶初雪闭上眼咬牙朝地上滚倒。预期的刀却没有临头,她睁开眼,只见一柄弯刀透胸捅死了高车人。她赶紧向旁边爬开,弯刀抽了回去,高车人倒在她的身边,鲜血又溅了她一头一脸。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回被喷了一脸的血,叶初雪自觉已经麻木,顺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将遮住视线的血迹抹掉,支撑起身体这才看清救了她的又是平宗。

她松了口气,从心里到身体都松了松。果然如他所说,他们总是要在这样的危急时刻,才能放下彼此的骄傲戒备,共经患难。她无声叹息,勉力要站起来。

“趴好,别到处乱跑!”他皱眉呵斥,伸手去按她的脑袋,突然发现她望着自己的身后面色大变,心知有异,连忙回身,不料迎面一柄直刀刺了过来。平宗的位置正挡在叶初雪的身前,知道如果自己闪躲开她就会被刺伤,电光石火间只是略微犹豫了一下,直刀已经猛地刺人他的腹部。

叶初雪尖叫了一声,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失去了所有的理智。他的血顺着刀身流了出来,小溪一样跌落,将身下雪地砸出一个小坑,汪了一摊。血是温热的,瞬间融化了冰雪,丝丝缕缕向周围渗透。叶初雪死死瞪着那一小摊血水,脑中一片空白,似乎想不起来为什么自己要盯着它看,为什么雪地上平白会出现这样的一摊东西。直到她恍惚地抬起头,看见雪亮的刀身,并且顺着刀身看见了平宗的身体。

平宗低头皱眉看了看插入自己腹部的刀,好像不相信自己居然会被刺中,他看了眼手上的血,抬起头望向高车人,冷冷地咧嘴笑了一下,满是血污的脸扭曲出一种诡异的杀气,左手突然奋力挥刀,弯刀抹过对方的咽喉,一飙血飞了出来,箭一样冲向天空,又唰的一声重重砸在雪地上,将雪地砸出一串深红色的坑。那人双目圆瞪,张歼嘴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他惊恐地去摸自己的咽喉,被那里的巨大伤口惊住,像是要低头去看,整个人却失力向后颓然倾倒,手中的刀随着身体的倒下后撤,从平宗的身体里抽了出来。

平宗只觉得一阵凉气袭人腹部,身体里全部的力量都从那伤口流失掉。他低头去看,只看见一片殷红,染得自己双手温热了起来。平宗茫然地抬起头向天空眺望,天空是从未见过的褐色,朵朵血红的云飘浮其上,仿佛天界之火悬在头顶,随时准备霹雳而下,毁灭众生。他有一瞬间几乎要笑了起来,就到这里了吗?难道就到这里结束了吗?不甘心啊,他还要去找回他的贺布军,夺回他的龙城,还要守护叶初雪,他的叶初雪。

他转过身,看见叶初雪朝自己这边扑了过来。一切都变得清晰而缓慢,他能看得清她的发丝从脑后展开,飞扬在半空,被阳光照耀得一片灿白。平宗突然心中充满遗憾,他从没见过她银发的样子,那才是真正的叶初雪;他从没有得到她坦诚相待,以自己的真面目相对过。就再也看不见了吗?他有些伤感,力气流失殆尽,只能低头捂住自己的伤口,双膝渐渐无法支撑身体,他却还在等着她。在她终于触到他身体的那一瞬间跪倒在地。

叶初雪一把接住他,顺着他身体的重量一同跪倒,让他的身体向前倾靠在自己身上。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支撑他,双臂环绕在他的身后,将他紧紧抱住。他腹部不停涌出的血很快染透了她的衣物,温热而潮湿,触目惊心。

“放手……”他轻声说,声音轻得连他自己都怀疑是在做梦,“快跑,向西,别停,一直向西跑,到红柳树下……”最后几个字已经无力出声,他深深叹息,不知道她听见没有。 叶初雪拼尽了全力想挽住他,然而终究连相拥的力气也随着鲜血流尽,他向后倒下,能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放开她。

叶初雪挽不住他,眼看着他向后倒下,觉得仿佛那一刀是戳迸了自己的身体里,她俯下身去不肯与他分离,丝毫没有察觉自己在尖叫,双手却仿佛有自己的意志一样,死死压在了平宗的伤口处。这伤口与胳膊上的箭伤不一样,她仿佛看见了阿寂胸前那处致命伤,也是这样不停地向外冒着血。她徒劳地想要把血堵回去,却只是令双手浴血,毫无功效。

平宗愧疚地看着她,一阵阵发冷的身体丝毫感觉不到伤口疼痛,心却因为看见她惊恐失措的神情而剧烈地揪痛了起来。他皱着眉想要安慰她,一张嘴涌出一大口血来。叶初雪惊得想要尖叫,却愕然住了声。她狂乱地捂住他的嘴,见腹部血流不止又慌忙去堵下边的伤口,手忙脚乱,全然没有了分寸。

平宗将身体的重量全部落在了她的手臂上。满眼的血包因为她而退却,似乎有什么清洗了他的混沌。平宗疑惑地眨了眨眼,然后意识到了跌落在他脸上洗去他深重血污的,是她的眼泪。

平宗长长叹了口气,突然间之前所生一切遗憾都烟消云散。原来她的眼泪能洗涤一切的烟尘,让他在死前灵台清明,看透她的所有虚饰和伪装,看穿她遮挡在世人面前的面具,在这一刻看清了她的真心。平宗微微地扯动笑容,失力将头埋进了雪地里。

那一日她穿过驿馆走到自己面前的时候,却从未想到过会是这样的结局。她搬弄是非,暗度陈仓,暗助政敌,颠倒乾坤。她从不向他妥协,甚至不肯在床笫间向他服软,可他却对这样坚硬狡猾骄傲的她不能自已地沉迷。他一生征战沙场,宦海沉浮,却从未想过会这样死在一个女人的怀抱里。然而有了她的眼泪,即便是千刀万剐,他也觉得甘之如饴。原来枉称一世英雄,终究难过美人关。他心头无比畅快地自嘲,身体渐渐放松,想要一喻快地合上眼睛,留她一个人去伤心难过悲痛,即便不舍也知道她会努力坚强地活下去,毕竟她的目的达到了,她要找他报的仇了结了。尘归尘,土归土,她可以放下这一段了。

她的呼唤声渐渐遥远,天似乎黑了下来,他准备闭上眼睛等待最后的时刻,却恍惚发现她脑后的光线闪动了一下,一个高车人冲了过来,举刃向叶初雪的后背砍去。

平宗惊恐地瞪大眼睛,想要推开她,却连抬起手的力气都没有。周围突然一下子又明亮了起来,他甚至能看清对方举起刀时,狰狞的脸上随着肌肉竖起的眉毛。刀刃反射着阳光,刺痛他的眼,他突然警醒,他还不能死!不是现在!

平宗咬紧牙关,像是从抽动的血脉中又找到了最后一丝力量,抱着她奋力向一旁滚开。

刀落了下来,裹挟着杀气滚滚的寒风,斩在雪地里,雪屑四处飞散,落在皮肤上生生作痛。平宗一边庆幸一边懊恼,还不能死,死了谁还能保护她呢?高车人的刀没有停歇,继续向他们砍来,他却再也没有力气了。他听见自己含混费力地在她耳边说:“叶初雪,不想死你就得反击。你不是杀过人了吗?”

叶初雪浑身一震,脸颊边尽是他说话时口中喷溅出来的血痕,她却不愿意去擦拭。她知道平宗说的是对的,眼下惊也惊过了,吓也吓过了,连眼泪都流过了,叶初雪不是坐着等死的人。眼看第二刀砍了过来,她奋尽全力将平宗推开,自己就地滚向另一个方向,伸手去抓他落在一旁的刀。

高车人的目标显然只是平宗,那人挥刀追着他过去,叶初雪两手举着刀冲了上去,一把将刀尖捅人那人的后心。高车人愣住,似乎想要回身,叶初雪死死握住刀柄不放,向前扑倒下去,用身体的重量将刀更探地捅了进去。

平宗躺在一旁看着她疯魔一般一刀又一刀地将高车人后背捅得稀烂,看她的面孔被更多的血玷污,看她咬着牙瞪着眼一脸狠厉的模样。她双目通红,表情狰狞,浑身上下早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头发被血黏在脸颊上,宛如从地狱走出来的恶鬼。他却忍不住骄傲地微笑,他的叶初雪此刻在他眼中美若天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