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屈指人间几回醉(2 / 2)

碧台空歌 青枚 7335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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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两百贺布军和两百漠北丁零军护卫着柔然人的车队抵达,众人这才发现柔然可贺敦只带了两百来人,七八辆车。排场随从都少得令人吃惊。

但再少也还是可贺敦,平安与平宗商议的结果是以最高礼节接待,早就安排了本部的妇人将毡毯从大营门口一路铺进了大帐前。眼见勒车停稳,便立即命丁零男儿们吹响号角未婚女子手捧着金杯金碗唱着迎客歌上前迎接。

勒车的门打开,先是下来四个一样服色,身配玛瑙宝石璎珞的少女,各自分列在车前,然后才见一只女人的手搭在了车门上。

阵仗搞到了这个地步,所有人都对这位可贺敦好奇到了极点,都伸长了脖子,想要看看这位柔然人主母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两边的少女上前接住可贺敦的手,扶着她从车中下来,众人都不约而同讶异地瞪大了眼。

从车上下来的女子,身着襦衫长裙,头戴幂篱,广袖博带,衣袂翩翩,却是一个汉人女子的模样。

平安愕然朝平宗看去,却见他在片刻惊讶之后,忽而笑道:“人家这是摆明了来意,并不是以可贺敦的身份来拜访,如此倒好,省去许多麻烦。”

平宗与平安一起走上前去,来到珍色面前,抚胸为礼,与珍色见面。

珍色将幂篱上遮面的软纱掀起,露出一张带着雍容微笑的面孔,双手抚胸,也以平等的礼仪回敬,口中道:“晋王威名远播宇内,今日得见,三生有幸。”又转向平安,微微颔首:“不速之客前来叨扰,还望苏毗不要见怪。”

平宗哈哈大笑了起来,对珍色道:“可贺敦到访鄙部是为了与故人相见,客套话就不用多说了,我带你去见她。”

珍色却抬起头来微微一笑:“也不只是探访故人。”她直视着平宗,目光灼灼,神态间果然有些叶初雪的影子,只是目光似乎凝着一层寒霜,虽然笑意明亮,却带着寒意,“也是为了来看看晋王殿下。”

平宗但笑不语,侧身引臂,让珍色先行,与平安一左一右陪她踩着毡毯进入大营。

叶初雪却全然是一副丁零人的打扮。窄袖衣裙将身体勾勒得苗条矫健,精致的翘头牛皮靴,缀以砗磲绿松玛瑙宝石的腰带,头戴丁零妇人常见的小尖帽,看上去娇俏轻灵,让乍然看见她的珍色蓦地顿住了脚步,怔怔盯着她半晌做不出反应来。

叶初雪倒是十分镇静,走到珍色面前,上下打量她,目光温暖柔和,良久点了点头:“珍色,你比以前漂亮多了。”

这一句话却像是突然将珍色身上的所有气度矜持全都瓦解掉了。她也不顾几百人在看着,突然向叶初雪深深拜了下去,口中称道:“公主殿下万福长乐,珍色总算是又见到您了……”一边说着泪珠滚滚而下,趴在毡垫上竟然不肯起来。

叶初雪转头无奈地对平安说:“苏毗你不要笑话我们,南方人礼大,骨头缝里的习惯,改不掉。”

言罢,叶初雪挽着珍色的手与她一起进了大帐,只留下平安兄妹和一众从人。

“阿兄,这可贺敦来得蹊跷,你说她来是要做什么?”平安扭头问平宗,心头隐隐不安,“会不会是柔然发生了什么大事?”

“不知道。”平宗蹙眉忧虑地朝大帐看去。大帐的门帘稳稳地将那两人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没有人知道里面的人正在谈论什么。

平宗心头飞快地算计着,口中吩咐:“安安,你去找焉赉,让他多带些人,好好招待咱们的柔然贵客,只是要看紧了,不要让他们不小心迷路。”

平安自然知道他的意思,“这种事还是让我的人去做吧。贺布军毕竟尴尬。”

平宗想了想:“也好。另外,安安……”他转向平安,目光闪亮,带着一丝狡黠:“你有没有办法给我弄个婚礼。”

平安一怔:“婚礼?你跟嫂子?”

“是啊,你都叫她嫂子了,总不能就这么没名没分的嘛。”平宗心意一定,神态便自如了许多:“最好三日内筹备好。大宴宾客,狂欢七日,所有的客人都要尽兴。”

平安听懂了,唇角露出笑容:“好,我这就去准备。”

叶初雪挽着珍色的手一进大帐便放开来,向后退了两步拉开距离,又再仔细打量珍色,似笑非笑地问:“现在只有你我两人,有什么话,尽管说吧。”

珍扑通通一声又跪倒在她脚下,匍匐在地上,低低唤了一声“公主”便哀哀哭泣起来。

叶初雪垂目看着她,只见她背部随着哽咽起伏,双肩抽动,头上幂篱也因为地垂下去的头歪倒一旁,哀泣之声确实不似作假,这才把她从地上拉起来,仔细打量着问:“这是怎么了,刚才不还谈笑风生吗?怎么一进来就哭成这样了?”

珍色本是一时失态,无法抑制,哭了一会儿已经可以收住,不料被她如此软语慰藉,只觉胸口一酸,忍不住又落下泪来。她担心叶初雪不耐,强忍着悲伤偷眼觑了旧日主人一眼,见她仍是满面关切,这才松了口气,背转身去擦干了眼泪,缓和了一下情绪,这才转过头来。

叶初雪目光沉静地等待着,见她转身,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图黎死了。”

“什么?!”叶初雪已经,攥住珍色的手,“你说什么?”

图黎是她当初费尽心机笼络的人,又将珍色嫁与他,一手谋划将他送上可汗的位置。这几年柔然与南朝彼此呼应挚肘北朝,图黎是最关键的一节。如今叶初雪为平宗谋划东山再起,图黎也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助力。如今突然听到图黎的死讯,只觉如闻霹雳,震惊不已。

“图黎死了。”珍色见她这样,反倒镇静了下来,咬着牙将自己死死埋在心底的秘密吐露出来,“一个月前我与图黎抵达榆关准备与你会面,当夜宿营遭到夜袭,图黎身中毒箭,毒发身亡。”她说到这里,终究还是忍不住,泪珠从眼中滚落一串。

叶初雪最初的震惊过后已经镇静下来,知道珍色与图黎夫妻情笃,此时重述当初情形无异于重温噩梦。她心存怜惜,却不敢耽误,硬起心肠问道:“为什么我们什么消息都没听到?是你秘不发丧?”

“情势所迫,只能如此。”珍色几乎要咬碎了牙,才能坚持说下去:“鹄望近年与图黎不合,这次我们出来,过了壶关,鹄望就托言查看河西牧场被占情况与我们分道扬镳了。公主……”她捉住叶初雪的手,眼中全是惊惶:“我的孩子还在王庭!”她眼泪四下飞溅:“他们才两岁,因为路途遥远,所以这次没有带他们同行……”

叶初雪心头猛然揪紧。珍色为图黎生了一对龙凤胎,才坐稳了可贺敦之位。如今图黎突然遇刺,俟斤鹄望不受统辖,王庭空虚,而图黎的儿子却在王庭中。她这才明白了珍色秘不发丧的原因。鹄望野心勃勃,一旦图黎死讯传出,他转而控制王庭自立为王,则珍色的一双子女绝无活命的可能。而珍色如今要做的,就是要尽快护送图黎的遗体回王庭拥立儿子为可汗。

“我明白了。”叶初雪点了点头,“可是从这里去王庭,最快也得二十天,图黎的尸身……”

不等叶初雪的话问清楚,珍色攥着叶初雪的手突然不由自主地握拳,指甲便深深刺进了叶初雪的手腕,痛得她倒吸一口冷气,惊讶地看着珍色。

“为了不让尸体腐烂,我秘密遣人收集盐巴,剖出图黎的脏腑,以盐涂抹尸身……”珍色的声音发颤,在说起当日万不得已的决定时,仍觉肝胆俱裂,五内俱焚,“情势紧迫,我无力保全他的全尸,只望能够尽快平安赶回王庭去。救出我的孩子。公主,我今日来,就是求你帮我,护送我回王庭去。”

这话不说叶初雪已经清楚,她一面在心中飞快地盘算,一面将珍色拉入自己怀中拥住,轻轻拍抚她的后背,轻声安慰:“你放心,我不会坐视不理。但我手中没有一兵一卒,只能劝说晋王出兵。你且好好歇息,我去与他商议。”

珍色从图黎遇刺到今日,一面要隐瞒图黎已死的消息不动声色地来到阿斡尔湖,一面还要密切防范有人继续对她围追堵截,又要担心远在王庭一双儿女,可谓日夜忧虑,焚心似火。一直坚持到了此时,听见叶初雪这几句话,心才终于略微安定了些,浑身精神一松,立即几乎摔倒。

叶初雪连忙搀扶住她问:“你可是这些日都没有怎么睡觉吃东西?”

珍色有些诧异地看向她,随即明白,这样的生死之劫,只怕公主毫不陌生,也就不再掩饰,点了点头,就着叶初雪的手坐了下来。

但一时哪里有能睡着,她躺在床榻上,只觉眼睛酸涩,却无法闭眼。每每合目,当日不堪回首的一幕便重回眼前。耳听叶初雪似乎要起身离去,竟然不由自主一把挽住,轻声哀求:“公主,陪陪我。”

她早已不是当日紫薇宫中的侍女,这几年贵为可贺敦,又被图黎悉心关爱,遣词语气都不再是一个侍女。但“公主”二字喊出来,却自然而然,全无虚饰,俨然是将叶初雪当作了自己最后的倚靠。

叶初雪叹了口气,让珍色向里面让让,自己和衣睡上去,牵起她的手笑道:“好,我陪着你,你好好睡一觉吧。”

“我睡不着。”珍色到了此时,才仿佛真切意识到图黎已经真的死了。眼睛瞪着穹庐的天窗,只觉胸口仿佛被剜去了一块,全身惊凉,一时间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我睡不着。”珍色到了这时,才仿佛真切意识到图黎已经真的死了。眼睛瞪着穹庐的天窗,只觉胸口仿佛被剜去了一块,全身惊凉,一时间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这世间再没有比叶初雪更能体会她此时心情的,知道说什么都没有用,她宛如惊弓之鸟,远非言语可以安抚的。便只能叹了口气,说:“睡不着咱们就聊天吧。你那两个孩子叫什么名字?晗辛却从来没有跟我说起过呢。”

“她走的时候孩子刚出生还没有取名呢。”提起自己的孩子,珍色觉得骨子里的寒冷略微缓解了一些,声音轻柔:“男孩儿叫逯忝,女儿叫茗雀,”她竟然微微笑了一下,满怀柔情:“女儿的是汉名。我希望她以后能回中原来。”

叶初雪见说到孩子她似乎好一点儿,便顺着话问:“他们长得像谁,你还是图黎?”

“逯忝像图黎,才两岁就喜欢拿着小剑砍砍杀杀,调皮死了,七八个侍者都伺候不了他一个人。只怕图黎一个人,图黎一瞪眼他就乖得像只羊羔子。”她说起图黎来,嘴角仍忍不住微微上翘,眼中光芒温柔,仿佛那人就在身边,“图黎倒是更疼爱茗雀,叫她小翠鸟,说柔然人的公主,一定是草原上歌声最美的姑娘。总把她扛在肩上,高高向天空抛起,说是小鸟儿就要学会飞。茗雀最喜欢飞,笑得直喘气,还要追着阿爹跟她玩。”

珍色说到这里,突然哽咽再也说不下去,只觉身体血肉都已经不复存在一般痛苦,“没有了阿爹,谁会让茗雀飞?谁再管教逯忝?”她依偎到叶初雪的身边,脸埋在她的肩窝默默流泪,“我以后该怎么办?”

叶初雪握住她的一只手,惊奇地发现原来自己掌心的温度竟然已经可以去温暖旁人,她拍了拍珍色的背,轻声说:“还有你呀。你眼下最重要的事情,便是赶回王庭去,将一双儿女护在身边,联合图黎的亲信拥立逯忝。然后你要教导他们,抚养他们,让他们成长起来,让逯忝成为下一代可汗。”

“我怕我做不到。”珍色的眼泪顺着眼角滑落,“没有图黎,我怕……”

“没什么可怕的!”叶初雪打断她,用力捏住她的手,声音充满了令人心安的不容置疑:“一切都会过去。你必须要坚持住,才能见到你的儿女,为了他们能安全顺利地长大,你必须要坚强,为他们遮风挡雨。”

珍色却在这片刻间变得柔软:“如果我带着他们离开……”

“你能去哪里?”叶初雪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冰冷的明亮,“逯忝是图黎唯一的儿子,不管谁成为柔然可汗,都必然要斩草除根。天下之大,并没有你们母子可以立足的地方。”她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知道其实还有另一种方法。

草原上不乏这样的例子,包括平宗也都有过这样的经历。父亲被害,母亲为了躲避加害,只能带着儿女远走托庇于更强大的势力保护。待到儿子成年。再借助别人之力斩除当初的杀父凶手。

古时匈奴单于,丁零人的先祖沙林汗都有过这样的经历。草原上经久传唱的歌谣里,总是离不开他们的故事。

但叶初雪却不能让珍色这样做。

她没有时间了。

听着珍色终于渐渐不说话了,叶初雪扭过头来,见她还像幼时那样依偎在自己的肩头,已经沉沉睡去。只是面上泪痕犹在,紧蹙的眉间泄露出掩饰不住的悲伤。

她轻轻挣脱珍色缠着自己的手臂从床榻上下来,掀开帘子出来。

外面天色暗淡,人们已经在准备夜晚的迎客宴了。

叶初雪嘱咐,任何人不得进去打扰可贺敦。又问了几个人,才在一处毡帐内找到正在磨刀的平宗。

平宗看了她一眼,手下动作不停,只是问:“聊完了?”

弯刀在磨刀石上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

“嗯。”叶初雪在他身侧坐下,带着深深的思虑,看着他一下一下地磨刀,突然说:“那天,你跟我说了一句话。”

平宗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自己手下的活,已经明白,却要装糊涂,憋着笑问:“什么话?”

叶初雪心绪烦乱,瞪了他一眼,也不肯调笑,说:“你知道的。”到底脸还是红了红,继续道:“你说要我做你的磨刀石。”

平宗不怀好意地搂过她的腰,咬着她的耳朵笑道:“嗯?你想要磨我的刀了?”

“滚!”叶初雪推开他,示意他,“别停,继续磨。”

平宗微微一愣,随即会意,手下重新动起来,磨刀石发出刺耳的声音。

借着这样的声音掩护,叶初雪在平宗耳边轻轻将珍色带来的消息说了一遍。

平宗听得瞪大了眼,侧头问:“你想让我出兵帮她?”

“这是好机会。你出兵护送图黎和她回到王庭,拥立逯忝为可汗,珍色辅政。你与柔然联合,借他们的大军,直逼龙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