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啦,我最爱吃榴莲!”她高兴地叫起来,抱过点心盒,馋嘴猫似的,急不可待地拆。
气氛一下子轻松下来。
她吃成那副喜滋滋的样子,就是对他最大的奖赏了。
屋子里有些音乐,他听不懂的英文歌,那把嗓子却实在让人舒服得很,舒服得像一只暖和的手,轻轻地抚过酸痛的肩背。
他拿过一只淡茶色格子花纹的靠枕,抵在背后,软软地靠上去。
井丹还在大快朵颐,有时飘过来一句话。
他听着,偶尔看她一会儿,偶尔半闭双眼,泡在这温馨的空气里。
是的,这样的空气里,他多么甘愿,天天都幸福地给她做点心,天天都看她幸福地吃下去。
5
他的点心味道越来越好了,她由衷地喜欢。人生诸多烦恼,但是美味的品尝予她单纯的快乐,尽管只是那么一会儿,她享受这实在的快感。
他靠在沙发上,两只手臂自在地枕着头,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在听歌。
一间屋子,有女人悠然而又忙碌的步子,还要有一个安然靠在沙发上的男人,那才叫家。
不知为什么就是他那副无意的神态,竟令她突然有些潸然泪下的感觉,一口点心噎在喉咙里,压抑着慢慢地吞下。
他是个好男人,他有好男人的手,好男人的手,勤劳、灵巧、细致,可以为他的爱人做出千百种好吃的点心,而那手亦可以果决、有力、安全,如那日他奔过来毫不犹豫地把她抱起。
然而她的生活是个半局……
她收回视线,用生人的眼光打量自己的屋子,电视柜上挤满了各色的食品袋子、小孩玩具和厚厚的账单,先生和她共享的就是那些负债,金鱼缸却空空荡荡只剩下一块卵石,墙上的挂历还停留在三年前的某月,而窗帘,窗帘,那是三年没有洗过的窗帘,鲜杏子的原色早已变成了暗灰。
她一直无闲、无力亦无心拾掇屋子,拾掇她半局般的生活。
而他的生活,何尝不是半定的局,走到这步,可以预见下面的路线。重头来,可惜没法年轻十岁。
所以他什么也不问,他心里当然懂得。
那么她也就什么都不说,说了又如何呢?
音乐不知何时停了,他从半梦里醒来,听见她惊叫了一声:“天啊,我全吃光了,忘了给囡囡留!”
他呵呵地笑出声来:“怕啥,我明天再做来啊。”
次日他果然又颠颠儿地送来一盒榴莲牛油酥,另外还多做了四个虾仁粉果。
井丹道:“你点心的花样儿到底有多少啊,每次都不同。”
齐召南有些得意:“那可数不清。”
“每次这么费心思,会不会太累?”话出口,她就后悔这里面的体贴。
他看她一眼,转了视线:“哪里累,只是不知道还能有多少次。”
常常到这里就断了线,下一步很近,又似乎山长水远。
不能一起走,就总得在某个路口放手。
然而她分明又舍不得,总想着下次门铃响的时候装作不在家,或者干脆对他说不要来了,可是她做不到。
他给她这么可口的点心,养刁了嘴,今后那些乏味的,她还咽得下吗?
如果没尝过甜,苦不过是平常的苦,而一点点短暂的甜有什么用呢,只会让苦的更苦了。
可她这时甘愿了。
6
签证下来了,他一拖再拖。
美国开餐馆的表妹打了几次电话,又是哄又是骂的,让他赶快过来。
他想理由都想竭了,给表妹的,给自己的。
他总说下个星期再说吧,这个星期他想到了几种江南的小点,井丹一定喜欢。
而下个星期,他又想到家乡的土点,井丹听都没听过的。
他恨不能在这有数的日子里,倾尽所有的招数,这是他的好日子,甜的寄托,暖的牵挂,让人忘返。
这天他蒸了一笼香茜百合饺,高高兴兴地来。
他们说了一会子话,电话响了,井丹接,声音里带着些小心的逢迎。她抱着话筒,转进卧室,轻轻关上了门。
好一会儿,她出来,随即展了个笑脸:“我猜不出今天你带来什么?”
齐召南道:“今天七月七,我们家乡要吃这个。”
他掀开笼屉,里面有六个包成龙船样的饺子:“香茜百合肉馅儿。”
“真漂亮。”井丹赞,却没动。
“关于这饺子,还有说法。”他津津乐道,“人们庆贺牛郎织女相会,借百合祝愿他们永不分开。”
“哦。”井丹应着,有点分心。
“现在的女孩刁钻,七夕请小伙子们吃香茜百合饺。”他低了头,手指摆弄着小笼盖子,“吃到硬币的那个,就说明人家,喜欢他。”
“你签证下来了吗?”井丹突然问。
齐召南有点愕然,不大流利地应着:“嗯,嗯,快了吧。”
“你去了美国,吃你的点心就难了。”井丹笑了笑。
他还是不大明白她的语气。
“不过我们会去你的美国餐馆吃,再过五年,我先生出来了,我们一家都去。”她极力显得轻松地说。
他没说话。
“算快了,已经减了两年的,我答应等他,他在里面表现得还好。”她喃喃自语地。
他一直看她。
“过几天我去看他,他一定会说我胖了,我只好说,在世界上最美味的点心面前,哪里还忍得住嘴。”井丹俏皮地笑笑。
这时他低下头,把笼屉的盖子合上:“这饺子趁热吃好,你等等,我去热热。”
她坐着没动,听他走进厨房,啪嗒一声,他轻轻叫了一下。
“怎么了?”她跟进去。
“不小心,笼屉掉地上了。”他抱歉地收拾着打污的饺子,“都脏了,不能吃了,下次我再做。”
他把饺子倒进垃圾桶,洗了洗手,忽然想起还有件重要的事,就匆匆走了。
她待他走了好久,才走进厨房,那六个饺子委弃在垃圾桶里,白皮上一点脏,好生无辜的样子。
她想了想,拈起一只,轻轻掰开,里面赫然是,一枚明晃晃的硬币。
她放下这只,依次拈起剩下的,依次掰开。是的,每一只饺子的心,都是一枚硬币,锃锃亮的。
她无力站起,手里握着一把硬币,头抵着墙哭了。
这硬币不是她的,连这墙都不是。
刚刚那个电话,是债主告诉她收楼的最后期限。
7
最后一次,齐召南带来莲米汤圆。
红色的保温瓶,非常古老家常那种,看起来让人确信它是暖乎乎的。
“这次我陪你吃。”他盛了碗给自己。
两个人坐在玻璃餐桌前,面对面,突然想到,他们还没有一起吃过,一顿真正的饭。
他总是喜欢看她吃,现在也是,调羹里一丸糯白的汤圆,转了半天,还没吃。
“又说你陪我吃。”她不忍失笑。
“呵呵,自己的东西太好吃,有点舍不得吃呗。”他有点骄傲地。
井丹大叫受不了。
他这才一口吞下那汤圆,却不知汤圆心儿还是烫的,又不好意思吐出来,只好鼓着眼睛囫囵咽了。
笑得井丹直拍桌子。
屋子里放着让人舒服的歌曲。
吃着吃着齐召南停下问:“这首歌是谁唱的,也听了这么多遍,就是听不懂。”
井丹答:“Shania Twain的《You’ve Got a Way》你应该懂得翻译的。”
“‘你走你的路’是吗?”他憨憨地脱口而出。
又逗得井丹大乐。
吃完了汤圆,井丹去洗保温瓶。
他找到自己的老位置,拿过靠枕垫在背后,双手枕着头,舒舒服服地靠上去。
那首歌微风一样,在屋子里回转,时而远,时而近。
那唱歌的女人,有着这样温暖的声音,让人想安然睡去。
世界只有这么大就好了,就这几平方米,歌声和点心香气都让人惬意,他在这儿偷懒,她在那儿洗碗。
以外的所有人所有事都不是他们的事多好。
也不管以前,也不管以后,只要眼前、这刻、当下、现在,该多好。
他闻到细细的茶香,然后听到她的脚步,一盏热茶端到身畔。
她忙她的,他睡他的,如平常,也许他们真的以为,仍有下次,再下次。
只是他知道,他的飞机将在20小时后起飞。
她也清楚,法院的人明天上午将带来封条。
只是谁都不说,他们彼此不知晓,却分明互相懂得。
歌声连绵,时间如迂缓的河流,他更深地陷在沙发里,真享福。
多想真有那个造物主,他的手中拿着一部DV,刚好摄录到他们这段。
真想求他:恳请您,按一下……
暂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