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成哥要结婚了,现在房子这么贵,只好先回家住着,大家挤一挤算了。”三姑唠叨着,“你也该找男朋友了吧,对哦,你有男朋友没有啊?”
“我啊……”她不知该怎么说好。
颐和康乐院是最后考虑的地方,她去看过两次,院子很大,有花有树有鸟,看护小姐很温柔,老人们坐在一起看电视,都是笑笑的样子。
她不是真的要送阿嬷去那里,她不是不要她。莹这样打算着,半年,最多一年,阿嬷先住在那里,等她在珠海安定下来,就接阿嬷过去。她说过的,要阿嬷活到120岁,直到自己也做了阿嬷。
但是怎么跟阿嬷说呢,阿峰每天都在催她。
有时莹问她:“阿嬷,白天一个人在家,会不会好闷?”
阿嬷糊涂了,只顾说自己的:“白菜不会塞住牙。”
“阿嬷,你喜欢和很多老婆婆做伴吗?”
“电视说白菜升价啦。”
她心里难过:“阿嬷,我要出差了,要去好长时间。”
“白菜还贵过青瓜。”
阿嬷会懂吗,她叹口气,接着说下去:“我送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等我回来,再去接你,好不好?”
“好呀。”阿嬷应得很清楚。
有时她好像什么都明白,收拾行李的时候,她记得要带哪双鞋哪个杯子。
“福寿衣放进去哦。”阿嬷交代。早几年她就准备了整套的福寿衣,用红布包着,放在衣柜顶层。
“不用带那些。”莹有些不自在。
谁知临出门那天阿嬷又问一遍:“我的福寿衣有放进去没?”
那天早晨阿嬷穿好衣服,梳好头发,把随身的小花布包挂在颈上,一会儿又不放心地取下,把里面的东西清点一次。包里有一点钱,电话本,还有一本小相册。
“你放心去做事,我好乖好能的,你不用心急挂记我,我也不心急。”她忽地抬头笑笑,莹摸摸她皱皱的脸,轻轻地。
看得出来,阿嬷紧张,一路上手紧紧抓住布包。到了康乐院,要她在大堂长椅上等,莹去办手续,她忙举起手说:“拜拜,拜拜。”
莹笑:“阿嬷,我还没走呢。”
关于白菜的问题,莹和司务主任有了争吵。
“可是我阿嬷只吃白菜,其他的瓜菜她不吃的。”
“那她可以尝试一下其他品种,或者选择不吃。”
“不吃白菜她很容易便血……”
“那你想怎样?”
“能不能给她开一点小灶?每天煮一点白菜。”
“这么金贵,干吗又送她来这里呢?”
莹生气,要不要找院长投诉,还没来态度就这样恶劣,怎么放心把人托付给他。走出前廊,远远看见阿嬷,孤零零地在椅子上打盹,佝偻着肩,下颌瘪瘪地垂在胸口,抓着布袋的枯手缀着暗斑。从没试过在这样的距离看阿嬷,她好小,好弱,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抱起来。吊扇在顶上旋转,微微吹动她灰白稀疏的发,原来阿嬷已经那么老了。
别骗自己了,她还能有几年呢,真的能活到120岁吗?放下她在这里,这半年里她没了怎么办,下次来见不到她怎么办,去哪里找,谁可以赔,什么能够弥补?想起幼时,父母早亡,阿嬷就是亲生爹娘,台风夜步行十几公里为她找牛奶,感冒塞鼻子喘不过气,是阿嬷用口吸出她的鼻涕,晚上睡觉她爱把脸贴在阿嬷胸前寻找那干涸的乳头,走到哪里她都牵着阿嬷的手,一直牵着,从很小长到很大,世界上只有一个这样的阿嬷。
她擦眼睛,躲在转角擦了一遍又一遍。
“阿嬷。”莹扶住老人的肩。
阿嬷醒觉,以为她要走,连忙举起手:“拜拜。”
莹牵着她的手:“这里不好玩,我们一同回家。”
阿峰还是走了。
也知道,总有一场伤心的,也许不止一场。无所谓啦,世界上又不是没男人,但阿嬷只得一个。她这样对自己说,看得很开的样子。
可回家的时候,却不禁在车上一路掉泪,止不住地,纸巾湿了一张又一张。
还好能在阿嬷面前装出笑来:“阿嬷,我买菜回来啰!”
“乖孙回来啰乖孙!”
“猜猜我买什么菜?”
“白菜,嗯,猪肉、白菜、玫瑰花。”
“嘻嘻,对了一半。”她一副调皮轻松的样子,“没有玫瑰花啰!没人中意啰!”
装得很辛苦啊,炒菜的时候,抽油烟机隆隆地响,她忍很久才抽一下鼻子,装作擦汗去擦眼泪,一直不敢回头。
吃饭的时候,阿嬷从身边捧出一只碟子,用小时候哄她的语气:“乖孙女,有好东西给你看哦。”她含糊不清却又无比温慈地说,“不用流眼泪哦,阿嬷给好多个中意你,好多好多。”
低头看去,白色的瓷碟里,盛满一朵朵头脸上仰的小白菜根,那些齐齐切剪的白菜根,你一定从未发现,从正面看,一层层晶莹洁白的苞,瓣瓣曲折婉转,好生生地拥簇着一点翠绿的芯,看上去,竟然是一朵朵小小的玫瑰花。
她叫一声阿嬷,大声地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