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钗头凤》(2 / 2)

温柔里 耿其心 5605 字 10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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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锐略过排队的游客往前走,又拐过一弯,才看见队列的源头。

——“清音阁”三个墨字挂在门匾上。

走进去,是吴苏典型的私家宅院:黑瓦白墙的双层小楼带前院,花草成景,墙边的月季都开到了墙外。

演出正堂不大,满打满算放了八张茶座。装潢看着有些年头了,但很考究,雕花门窗的木色雅致,架高舞台上的那面屏风,一看就是古董老物件。

“小宗爷。”小杜在楼梯处做了个“请”的手势,“您这边儿。”

楼梯墙上挂着不少老照片,有黑白演出照,还有跟旧时名人的合影——不少都是民国前后的。

当真是曲艺世家。

二楼就一雅间,三面竹帘围着,视角正对楼下舞台。

雅间的大圆桌上已经备好了宴——比那天的船宴还要丰盛。

淡淡瞟过菜色,宗锐的目光落在舞台上的琵琶前。

乐器在等待操琴手。

就像他在等待有缘人……

“怎么不叫客人坐啊小杜?”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真是不好意思啊,我来迟了!”

竹帘被掀开,来人和她的声音一样,都是风风火火,明朗大方的。

——似乎和她女儿不太一样。

“久仰大名啊小宗爷!”邵一岚和气笑起来,眉梢眼角也藏着两分生意人的精明,“可算是见着你人了!”

一旁斟茶的小杜听得心里直跳。

都说这位小爷难讨好,脾气大,邵姨也不收着点,一上来就……

没成想这位小爷却笑了:“前几天刚来不适应,懒得走动。”

他颔首:“怠慢您了不是。”

“哪里的话。”邵一岚朝他摆手,又示意主位,“坐——”

“别,还是您请。”男人长臂指向主座,“论辈分,您是长辈;再者,女士优先。”

邵一岚笑了两声,也不推辞,大大方方坐上主位。

“那我不客气了。”

——这幅丝毫不怯的利落劲,倒和她那位二话不说就拉黑人的女儿如出一辙。

宗锐眉尖挑了下,落座在主位右侧。

楼下,游客也开始鱼贯而入。

八张茶桌,连带靠墙的藤椅很快被坐满,门口还有不少站着的。

宗锐接过小杜递来的茶杯,朝邵一岚举了下。

“您这生意兴隆啊。”

邵一岚客气:“哎哟小本生意,哪里比得上您家大业大的。”

宗锐没搭腔,注意力被台下登场的人吸引。

正是船宴上见过一回那位。

怪不得没一点富二代花天酒地的样,敢情人是穿长衫的雅人韵士。

“这我儿子。”邵一岚主动开口介绍,“从小就跟他爸爸学这,钱嘛,赚不上大的;人嘛,还算沉稳……”

宗锐笑笑,没理会这明贬暗褒的语气,转问:“我从网上看,评弹一般都两人一起?”

“是的啊。”邵一岚抬下巴示意,“那不——”

宗锐敲桌沿的手指立时停住。

一身旗袍的女演员走上舞台。

只一眼,他眸光便沉下来。

不是她……

“小宗爷喜欢评弹哦?”邵一岚问着,将桌上那盘巨大的阳澄湖蟹转到宗锐面前,“蛮稀奇的嘞,留洋回来的,喜欢老传统?”

“这不外头呆着没劲,才回来的么。”宗锐拿过一只蟹,“还是家里好啊,吃的好,景儿也好。”

姑娘,更好。

“当然啦,我出差也去过不少地方,转来转去,还是觉得咱们国家最好。”邵一岚顺着话往下说,“小宗爷在国外是学什么的啊?”

宗锐拿过拆蟹的工具,轻呵出一声:“说来惭愧,晃荡这么些年,没用的学了不少,正经的一点儿没会。”

邵一岚笑:“怎么可能哦,要真像你说的,你们老爷子放心你一个人来吴苏?”

“嗐,不都家里逼的。”

“咔”的一声,蟹壳被男人撬开,露出满满当当的蟹黄。

他手上利索,一口京腔却慢声慢调,吊儿郎当的:“我要不来,老头儿就停我卡,断我粮。能有什么招儿,只能先应下来。”

宗锐不动声色瞟了眼桌上的人:“瞎对付几天,也就过去了。”

“这样啊……”邵一岚脸上的笑开始僵滞,“可是,宗盛不是要在吴苏拿地投资吗,我听说已经开始谈了……”

“可能吧。”宗锐耸耸肩,漫不经心的,“老头儿要做哪门子生意,我搞不明白,也懒得掺和——您看我像那块儿料么?”

“……”

邵一岚张张嘴,和小杜快速对视一眼。

两人谁也不知道怎么接这话。

“当啷”一下,男人撂开拆蟹工具,长指浸入净手的柠檬水里。

“说出来也不怕您笑话。”宗锐慢条斯理地洗完手,又端过一旁的茶,“甭说老头儿对我没指望,我自个儿也没什么心气儿。”

他笑着晃动手上的茶杯,顶级碧螺春在这幅姿态下,浪荡如香槟。

“一辈子拼死累活,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您说对么?”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2

楼下,评弹歌声咿咿呀呀。

楼上,男人懒散散搭着栏杆,食指合上弦索叮咚,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拍子——这幅富贵风流,恣意不羁的架势,可不就跟以前那些凭栏听曲,玩世不恭的公子哥一模一样。

“对,小宗爷说得没错啊!”小杜打起圆场,“来都来了,那就好好玩玩儿,及时行乐啊!”

“对……是这样的。”邵一岚会意,也接上话开始打马虎眼,“这个季节来吴苏就对了,正是江南好风光嘛。”

男人笑而不语,浅色的眸依旧盯着楼下舞台。

“来,尝尝。”邵一岚招呼道,一边拿过桌上未开封的酒瓶,“是你说的今朝有酒今朝醉啊小宗爷,那我们今天可得——”

劝酒的话还没说出来,评弹馆前台的人忽然进来,附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

邵一岚登时皱起眉头。

“家里老的小的,没一个省心的!”骂骂咧起身,她又赔起笑脸,“我先失陪一会儿——小杜,你招呼着啊!”

宗锐淡淡点头:“您忙。”

女主人的高跟鞋将楼梯踩得一步一响。

楼下的评弹也在掌声中告一段落。

一袭长衫的男人和搭档离场,没买到坐票的游客也跟着走了一波。这时有工作人员上台预告:接下来出场的,才是大家有兴趣的。

轻点玻璃茶杯的长指顿住,一叶碧螺春无声沉底。

男人撩起眼皮睇台下。

说来也奇怪,他和人家都没正儿八经打过照面。

可新上场穿旗袍的这位还没露面,他便一眼认出,又不是她……

眉头紧了下,男人手抄进兜摸出条烟。

“小爷出去透个气儿?”小杜很有眼色地问道,同时递上打火机,“您往后院儿去吧,那儿没人,清净。”

宗锐遂捏着烟下楼往后门走,离开厅堂。

嘈嘈切切的琵琶声越来越远。

后院幽静,空气里充斥春泥与蔷薇混合的清冷香气。

——江南春夜的气息。

“……好了吧小姐,都在等你呢!”是刚才餐桌上劝酒的声音,这会儿更加急躁,“你知道要上台,为什么不提前梳好呢?”

“我早梳好了的。”

清棱棱的音儿一出来,宗锐的目光倏地顿住。

忽如其来的,院里的花香似乎更浓郁了。

夜幕中高悬的月亮,也掉进他身旁的天井里。

——溅出一场江南独有的濛濛烟雨。

女孩的声音好像雨丝扑面,有点凉,又有点痒:“刚才过来我簪子掉了,找半天也没找着……”

她立在花墙旁,一身素白旗袍没被盛开的蔷薇压住,反而愈发清冷雅丽,我见犹怜。

“行了别找了。”邵一岚伸手拨了拨女儿肩头的长发,“就这么上去吧,多好看啊。”

商羽坚定摇头:“没有披头散发上台的道理。”

礼大于艺。

这是奶奶最开始教她评弹,就要她牢记的道理。

商羽看过爷爷奶奶年轻时演出的照片,即便最困难的时候,老人家也会在表演前将旗袍洗得干干净净,发髻梳得一丝不苟。

皓腕轻转,女孩取下珍珠手串,将齐腰的黑发挽起,扎成一个低低的发髻。

她又拿过石凳上的琵琶:“走吧。”

“等下——”邵一岚忽然又不急了,她拉起女儿的胳膊,打量她身上的薄纱白旗袍,“你那条粉色的衬裙呢?”

商羽心里咯噔一声,答非所问:“我……搭的白色衬裙啊。”

邵一岚又上下看了看,柳眉一挑:“不对啊,你这件旗袍不是一定要搭藕粉色里裙么?”

“上回我给你拿白色内衬,你可是叽里呱啦好半天,说什么旗袍和衬裙一个颜色,就看不清上面的立体雕花了。”

“……”

商羽没想到妈妈居然会记得这些。她张张嘴:“我那件藕粉的……不小心丢了。”

“丢了?”邵一岚很惊讶,“你不很宝贝你的旗袍么,怎么还能弄丢了?”

“……”

商羽心头没由来一阵烦闷。

因为妈妈这种从头到脚都要过问的,让她几欲窒息的掌控欲;也因为从家里乱点鸳鸯谱开始,她的情绪就已经积压很久了。

又或者,忽而提及那条消失的衬裙,她便又想起那个高大英挺的身影。

以及他房里的,穿着她衬裙的女孩……

商羽闭了下眼,吁出口气。

“丢了就丢了呗。反正也不喜欢了。”

“……”

邵一岚审视般看着面前的女儿,慢慢抱起双臂。

“小姐,你忘了咱们当初费多大劲才订到这裙子的?”

这种话一出来,商羽便明白:现在已经不是衬裙的问题了,而是她的“态度”问题。

——她堂而皇之的恶劣情绪落在说一不二的妈妈眼里,便是对一家之主权威的挑衅。

她垂低眼睫不做声。

沉默并不是应对邵一岚的正确方式。

“人家本来只给你做一条旗袍,还不是我看你喜欢,才又加钱又说好话,硬让人把那条里衬加进去了。你倒好,说不要就不要了?”

邵一岚连珠炮似地发问,声音也越拔越高:“还‘丢了就丢了’,你真当我的钱是大风——”

“啪”的一声细响打断她的话。

商羽眼睫颤了下,回头。

身高腿长的男人迈开步,边走边扔开手中折断的树枝。

他踩过噼啪轻响的枯枝,又踏着一地落花,不疾不徐向她走来。

毫无由来的,商羽的心跳快了两拍。

男人颈侧的纹身映入眼帘,她所有的情绪都被摁下中止键。

头脑空白。

他没看她,视线悠悠转向邵一岚,眉梢挑了下:“不巧,扰您二位了。”

邵一岚跟女儿一样懵,正要开口,男人又轻啧出一声。

“我没听墙根的毛病。”宗锐摸了把脖侧的图案,笑,“不过既然听着了,就多句嘴——”

男人目光一转,商羽猝不及防对上他的眼。

仿佛坠入一片琥珀色的海。

“前个走得急,没来得及赔不是。”他眸光跳了下,看到她眉间。

商羽立时觉得山根上的小红痣被烫了下。

她垂低头,听到男人的声音响在耳畔,京味十足的磁性:“染色要洗不掉,衣服我赔你。抱歉。”

“……”

“这……”邵一岚看宗锐,又扭头看商羽,“这怎么回事啊?”

商羽说不出来话来,只盯着地上交叠的人影出神。

他好高啊。

她才到他肩膀上面一点。

那副宽肩向下收成标准的倒三角,几乎要将她的影笼罩,吞没……

“前个我也在暗香园。”身旁的男人替她回答,“人多,咖啡都挤洒了。”

商羽能感觉到他再次看向自己,直勾勾的。

“不小心染了人旗袍。”

邵一岚慢“哦”出一声:“这样啊……”

她拍拍女儿小臂,语气缓和不少:“洗不掉也不能直接丢了啊。”

“……”

商羽垂在身侧的手攥了下,心绪起伏如潮水。

余光清晰地纳入男人的侧影,可一切依旧一点不真实。

她从没想过还会见到他。

他怎么会在评弹馆?

他是在帮她么……

顶她上台的小师妹谢幕了,掌声和喝彩却更加热烈。

就好像,好戏才刚刚开始……

“好了,快去,这次可不能再耽搁了。”邵一岚出声催促女儿,又不忘周到,“对了,囡囡,先见过客人——”

“这位就是我之前跟你说过的,京北宗盛的少东家。”

反应滞后两秒,商羽心头一震。

身侧,高大的影已经转过身,与她相对而立。

“你好。”

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伸到她面前。

“宗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