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恨楼 第五章·斩龙(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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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翡一直以为“杀气”便是要“腾腾”,直到此时,她才算见识到真正的杀气——那是极幽微、极平淡的,不显山不露水,却又无所不在。

纪云沉听她出言不逊,却也没有生气,只是愣了愣,随即黯然道:“我的断水缠丝,确实也不算什么东西——不管怎么样,多谢你。”

谢允脸色很不好看,靠在一边的石壁上不出声。

吴楚楚率先开口道:“阿翡不走,我也不走。”

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的花掌柜看向纪云沉,问道:“你是疯了吗?”

纪云沉摇摇头。

这时,那铜锣响如催命追魂,“当”一声,余音冰凉,在密道中反复回荡,一声响尽,花掌柜才略低了一下头,面带无奈道:“那我便不得不……”

他话没说完,已经一抬手扣住了纪云沉的肩膀,打算把他强行带走。纪云沉没有挣扎,被花掌柜白玉蒲扇似的大手带得一个踉跄,神色却不动——通常只有不会武功的人才会下意识地反抗挣扎,像纪云沉这样的人,自然明白那些力气是白费的。

他只是压低声音,一字一顿地对花掌柜说道:“躲躲闪闪的日子,我已经过够了,你知道刚才我在想什么?”

花掌柜的两颊绷了起来。

纪云沉低声道:“我在想,我查了那么多年才查到了一点蛛丝马迹,知道了仇人姓甚名谁,如今他既然找上门来了,我为什么不留在客栈里呢?我为什么要跑?为什么要漫山遍野地躲着他们?因为我打不过。遇到危险,掉头就跑,乃人之常情,花兄,我变得贪生怕死了。我做梦都想手刃青龙主,而今人来了,我却在躲着他,你想想这事情可笑不可笑?”

纪云沉说着,在花掌柜的手上拍了拍,又道:“花兄,要不是为了这么一天,我这样的废人,何必苟延残喘至今?为了了结这些事而苟延残喘,也算有用。总有一天,我连这一点勇气都没有了,那就只剩下苟延残喘了,这道理你明不明白?”

花掌柜怔了片刻,缓缓地松了手。

纪云沉道:“快走吧。”

花掌柜看着他摇摇头:“我今日走了,何时能再回来给你收尸?”

他这话出口,纪云沉死气沉沉的眉目终于非常轻地动了一下,好像从谁那里传染到了一丝活气。

他一生到死,就剩下这一点情与义了。

花掌柜问道:“你需要多久?”

纪云沉回道:“六个时辰。”

花掌柜点点头,说道:“这密道我不算很熟悉,好歹也算走过一两遭。我替你引开他们一阵子,六个时辰恐怕办不到,剩下的你要自己想办法。”

花掌柜说完,扭头就走。

他们两人的对话听得人云里雾里,“收尸”“六个时辰”之类的,跟打哑谜差不多,叫人听来一头雾水。因此花掌柜突然掉头就走,除了纪云沉,其他人都没反应过来。而纪云沉手上大概也就剩下颠锅的力气了,哪里抓得住他?

那芙蓉神掌只是轻描淡写地一拂袖,轻易就将他的手从自己身上“摘”了下来,闪身而出。纪云沉这回脸色真变了,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了出去,只见出了耳室,还有一道弯,前面登时多了四五条岔路,花掌柜敦实的身形早化入了黑黢黢的岔路中,踪迹难觅。

纪云沉的眼眶突然红了。

这时,被绑在墙角的殷沛忽然冷冷地哼了一声:“我看你也不必太感动,你道那胖子这些年为你鞍前马后、任劳任怨,难道没有缘由吗?”

纪云沉蓦地扭过头去。

殷沛吃力地抬起头望着他,笑道:“你们俩真有意思,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都是做了亏心事,不敢当着人面承认,做些多余的事来,还自以为弥补,暗地里被自己的侠肝义胆感动得一塌糊涂。”

纪云沉双拳紧握,不去理会他。

殷沛好整以暇地打量了一下他的脸色,说道:“那我就发发好心,告诉你吧。芙蓉神掌花正隆老是将你对他有救命之恩挂在嘴上,听说他年少轻狂的时候,既不胖,也不丑,也算是个能看的男人。他路上英雄救美,不料蠢得把自己搭上了,受了重伤,命悬一线,当时是你出手救了他,大概有这事吧?”

纪云沉充耳不闻,权当他自己吠叫,只对周翡道:“可否先帮我将耳室前面的通道封上,多少能拖他们一会儿?”

周翡其实还蛮好奇的,但她刚刚还对纪云沉不假辞色,此时实在不好探头瞎打听,只好拉着一张冷脸,挽起袖子开始往耳室门口细窄的通道里堆石头。谢允反正不会自己跑,闲着也是闲着,便也走过来,一边动手帮她,一边企图用严峻的面部表情向周翡叫嚣自己的愤怒。

殷沛被众人集体晾在一边,遭到了冷遇,却也没妨碍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发挥,依然自顾自地说道:“他救的女人,有个挺厉害的仇家,震伤了他的心脉,奄奄一息。那女人以前从花正隆嘴里听说你二人有交情,便跑来找你,想跟你讨一颗‘九还丹’救命。九还丹你还有一颗,但刚开始没给她,只是每日用内力给昏迷不醒的花正隆续命。那女人乖巧得很,讨不到药,还是十分感激你,她看起来又单纯又善良,对不对?你可知那单纯又善良的小美人是谁?”

纪云沉在离他稍远的地方坐下,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包,最外层是防水的油纸,里头又裹了好几层质地不同的布,层层打开后,布包中裹的是一把细密的银针。

见他不听也不回应,殷沛便自问自答道:“早年间天下最负盛名的刺客团名叫‘鸣风楼’,那女人就是鸣风楼主的关门弟子。”

竖着耳朵偷听的周翡手一滑,差点将手里的石头掉地上砸了自己的脚,还好旁边谢允眼明手快地接住了。

“鸣风楼?还是刺客!”周翡心里惊疑不定,“不会和我们寨中的‘鸣风派’有什么关系吧?”

这一次,纪云沉终于有了点反应,淡淡地说道:“那又怎样?”

那毕竟只是个萍水相逢的女人,后来花掌柜也没有同她在一起。她是好姑娘也好,是个刺客装的好姑娘也罢,都与他并不相干。纪云沉没放在心上,拈起一根细细的银针,拿在手里仔细端详了片刻,缓缓地从自己头顶刺了下去。

他动作极慢,眉目微垂,动作非常郑重,几乎有点神神道道的意思,好像下一刻就有大仙上身似的。他下针比寻常针灸深上几分,中间停顿了三四次,额角很快冒出一层冷汗,显得非常痛苦。

这一根针下完,纪云沉极沉极重地叹了口气,有气无力地对周翡道:“姑娘,你既然看不上北刀,可否容我以‘断水缠丝’讨教一二?”

周翡一方面被殷沛三言两语搅得疑窦丛生,一方面又大气也不敢出地盯着纪云沉手中诡异的银针,正在全神贯注地一心二用,对方突然说话,她都没反应过来:“……啊?”

“恕我不能奉陪武斗。”纪云沉一抬手,指着自己对面道,“请坐,你知道什么叫‘文斗’吗?”

“武斗”是交手,“文斗”是过招,文斗中的人或者只是互相说解招式,或者在互相不接触的情况下大概比画几下,谁也不伤谁,非常和平。

周翡犹豫了一下,不知纪云沉又闹什么妖,旁边的殷沛却又不甘寂寞地开了口。

“鸣风楼的刺客,只要接了单、收了钱,自己的亲娘老子都能宰,你觉得她单纯善良——纪云沉,你是不是瞎?”殷沛满怀恶意地笑道,“你后来把仅剩的一颗九还丹给了她,算是救了花正隆一命——纪大侠,你为什么刚开始不肯给,后来又给了呢?”

周翡好不容易集中的注意力便又涣散了,心道:对啊,这是为什么?

纪云沉好像气力不继似的,缓缓说道:“我入关时,家师相赠两颗九还丹,据说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它就能生死肉骨。普通人吃了,有拓经脉、疗旧伤之奇效。两颗九还丹中的一颗,早年间为了救一个朋友,已经用了,只剩下一颗,是我给你留的。你自幼胎里带病,经脉先天不通,难以习武就算了,还身体虚弱,我想等你长大些,叫你吃下去,或能伐经洗髓。”

殷沛冷笑道:“可是你没想到突然东窗事发,让我知道了殷家那件事的缘由,突然出走。你想不想问问,我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纪云沉道:“是我酒后失言……”

“你酒后失言,我刚好听见?”殷沛笑了起来,因为怕把青龙主招来,他的笑声压得轻而急促,像个漏孔的风箱,不一会儿便上气不接下气起来,“纪云沉,你是真缺心眼啊。是谁灌醉了你,谁引诱你说出来的?谁特意安排我听见的?我既然听见了,为何连与你对质一番都不肯,当场不告而别?你发现我不见了以后,是不是那女人还假惺惺地帮你一起找过?”

有些事,自己身在其中的时候,就云里雾里,若干年后被人简简单单提起,好多内情却简直是显而易见的。

连外人如周翡也听明白了,当年那个女刺客为了救花掌柜,设计了一个圈套,叫殷沛撞破养父的秘密,让他们两人反目成仇。殷沛或许是自己离开,或许是被她使了什么手段逼走……除了当事人,也便不得而知了。九还丹自然顺顺利利地落到了花掌柜的肚子里,平平安安地保下花掌柜一命——那么花掌柜后来知不知道这件事呢?

如今看来,想必是知情的。

身边最感激的人,居然是造成自己如今下场的源头之一,好比纪云沉之于殷沛,又好比花掌柜之于纪云沉。殷沛觑着纪云沉的脸色,忍不住无声地大笑起来。

密道中又一道铜锣声响起,可是方才明明逼近的声音却又远了,那些游荡在地下的恶鬼与他们擦肩而过,岔到了另一条路上。此时听在耳朵里,这锣声倒像是一句冷嘲热讽的回答。

昏暗的耳室中,其他三个人听得目瞪口呆,不知对这些破事做何评价。

纪云沉却倏地闭了眼,再不去看殷沛。接着,他伸手一拢,将五六根牛毛似的小针拢入手心里,自头顶“风府”逆行督脉直入气海之间。他苍白泛黄的脸色陡然红了起来,却是一种病态的嫣红。他的气息骤然加重,汗如雨下,哆嗦了半晌,蓦地睁眼,将挟着兵戈之气的目光射向周翡,伸出两指,自下而上地轻轻往上一送,那角度分外诡异。

周翡下意识地站直了,外行人看的是热闹,内行人却远非如此。南北双刀都是顶级的刀术,在她眼里,那端坐不动的纪云沉粗糙的手指好像突然化成一把诡谲的长刀,从一个她想都想不到的角度斜斜一挂,泛着寒光的刀尖自下而上地抵住了她的下巴。

咽喉乃要害。周翡再也顾不上去琢磨方才听见的秘闻,忙后退一步,抬起胳膊一挡。她手臂这么一抬,立刻便发现不对——这姿势太别扭了,她吃不住力。

纪云沉一摇头,随后手势倏地一变,陡然做下劈状。

周翡的手一松,差点把谢允给她的那把佩剑掉在地上,瞳孔微缩。

吴楚楚在旁边看得莫名其妙,她只看见纪云沉对周翡随便做了几个奇怪的手势,周翡的脸色就变了。殊不知在周翡眼里,她方才已经被断水缠丝“一刀两断”了一次。

谢允缓缓地直起腰。

纪云沉缓缓地说道:“我需要六个时辰,花兄拖不了他们那么久,外面的遮挡也只能骗过他们一时,最后恐怕还是要劳驾姑娘你出手相助。此地细窄,他们人再多也难以一拥而上,这是我们的优势。那青龙主最擅以强欺弱,见你一个年轻女孩,必然会亲自动手。他内功积累远在你之上,你所能依仗的,便只有绝代刀术。我让你见一见无出其右的杀术,你用这一宿的时间,若能在此刀下走二十招——青龙主一时半会儿奈何不了你。”

周翡没说什么,却将手中华而不实的佩剑换了手。

她略侧了身,脸上或不耐烦或心不在焉的神色通通收敛了起来,无端露出某种能在千度浮华、万般泥沼中岿然不动的稳重来。

随即她以剑为刀,双手搭住剑柄,只一拉一压,动作并不快,也不夸张,外人甚至看不出力度来。

那却是丝毫不掺假的破雪开山第一刀。

周翡手中的剑未出鞘,平平地从空中扫过,却带着与少女格格不入的厚重森严感,只一刀,便将纪云沉那千奇百怪的起手式全部压住。

纪云沉却侧过脸,手指斜斜地在空中一划。

电光石火间,周翡仿佛听见刀锋相抵时尖锐的摩擦声。

纪云沉的脸色像个虚脱的重病患者,神色却近乎漠然,似乎根本没有正眼看周翡劈下来的一刀。他虽然与周翡隔着五六步之远,那抬起的手臂却仿如与周翡的兵刃严丝合缝地粘在了一起。

周翡开山的一刀仿佛陷进了水里,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对方轻松写意的手指。她皱皱眉,当即手腕一转,将手中剑一横,切到了“不周风”。

纪云沉却又摇摇头,收回了自己的手。

周翡莫名其妙。

谢允忽然在旁边说道:“除非与你对阵的人功力远逊于你,否则你这一招变不过来,不是兵刃脱手,就是自己受伤。”

周翡:“……”

怎么连他都看得出来?

“纪大侠,你口中的‘一时半会儿’到底要多久?”谢允不客气地越过周翡,冲纪云沉道,“一炷香,一盏茶,还是一个时辰?要真是一个时辰,我现在出去给大家买几口棺材,大概还能便宜一点。”

此事听天由命,纪云沉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谢允又转向周翡,感觉自己再劝下去,有喋喋不休之嫌。周翡这小丫头片子,耐心约莫就两张纸那么厚,这会儿说不定心里已经将他团成一团,一脚踹飞出二里地了。

软语讲道理必然行不通,态度强硬更不必说——那恐怕就不是在她心里飞二里地了。

谢允一眨眼的工夫就想好了说辞,他十分忧虑地看了周翡一眼,说道:“还有吴小姐,万万不能留在这儿,我要想办法把她送走,她现在不肯,你来跟她说。”

周翡本来预备好让他闭嘴一边待着去,谁知谢允根本没给她发挥的余地。她一时被噎得有些词穷,看了看谢允,又看了看吴楚楚。

吴楚楚何其聪明,尤其善于“闻弦音而知雅意”,一听就明白谢允想干什么。见周翡看过来,她便往墙角一缩,靠着密道中的土墙抱着膝盖蹲了下来,闭了嘴,眼神却十分清楚明白——我就跟着你,别人信不过。

谢允放柔了声音,说道:“吴小姐,木小乔什么样,你是亲眼见过的。青龙主纵然不比木小乔强,也绝不会弱到哪里去。而此人力压一众坏坯,位列四大魔头之首,说明他除了武功之外,还有无数你想都想不到的手段。一旦他顺着密道找过来,这里没有人拦得住他。落到青龙主手里是个什么下场,我不吓唬你,你自己想。”

周翡开始还跟着点头,后来越听越不对劲,怀疑谢允在指桑骂槐。

谢允又道:“我以为一个人最难的,未必是有经天纬地之才,他首先得知道轻重缓急。什么时候应当一往无前、什么时候应当视死如归,什么时候该谨小慎微、什么时候又要暂避锋芒,心里都得有数。当勇时优柔,当退时发疯,不知是哪家君子不合时宜的道理?”

周翡:“……”

姓谢的就是在指桑骂槐!

可是谢允的话她已经听进去了,再要从耳朵里挖出去是来不及了。

周翡承认他说得对,她是亲自领教过青龙主功力的。每每落到这种境遇里,周翡虽然不至于退缩,却也时而生出“要是让我回家好好再练几年,你们都不在话下”的妄想来。她和青龙主的高下之分,与她和吴楚楚的差距差不多大,可是……

纪云沉面不改色地将一根牛毛似的银针往自己檀中大穴按去,有些气力不继似的开口道:“谢公子眼光老到,看得出精通不少兵刃,可曾专攻过刀法?”

“惭愧,”谢允半酸不辣地说道,“晚辈专精的只有一门,就是如何逃之夭夭。”

纪云沉没跟他计较,极深地吸了口气,眉心都在微微颤动,不知过了多久,才将那一口气吐出来,气若游丝地说道:“谢公子,单刃为刀,双刃为剑,刀……乃‘百兵之胆’,因为有刃的一侧永远在前。”

“不错,”谢允冷冷地说道,“只要不是自己抹脖子。”

纪云沉没理会,说道:“没了这一点精气神,管你是破雪还是断水缠丝,都成了凡铁蠢物,我就是前车之鉴。破雪刀有劈山撼海、横切天河之势。如今当斩之人近在咫尺,她杀心已起,此时你逼她退避,她这一辈子都会记得此时的无能为力与怯懦,那她纵然能活到七老八十,于刀法上的成就,恐怕也就止步于此了。”

周翡蓦地将佩剑提在手里,略一思量便做了决定,打断谢允道:“不用说了,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

谢允听了这话,一点也不欣慰,反而定定地看了她一眼,说道:“我要只是怕死,早就离你远远的了。”

他不笑的时候,脸色略显憔悴,说话依然是平和克制,听不出有多大火气,只是眼睛里的光亮好像被一阵遮天蔽日的失望吞了,缓缓黯淡了下去。周翡一对上他的目光就觉得自己说错话了,张了张嘴,不知从哪里哄起。

谢允略低了头,牵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个有点苦的微笑,说道:“我当你是平生知己,你当我怕死。”

说完,他便不看周翡,径自走到一角坐下,神色寡淡地说道:“纪大侠的‘搜魂针’凶险,我给你把关护法。”

谢允像个天生没脾气的面人,又好说话又好欺负,这会儿突然冷淡下来,周翡便有些无措。她从小没学会过认错,踟蹰半晌,不知从何说起。就在她犹豫间,原本好半天响一下的敲锣声突然密集了起来。

纪云沉一震,手中牛毛小针险些下歪,被早有准备的谢允一把捉住手腕。

那铜锣声比方才好像又远了,余音一散,兵戈之声就隐隐地传了过来——要么是青龙主触动了密道机关,要么是花掌柜跟他们遭遇上了!

封闭的耳室中,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突然,一声大笑传遍了衡山脚下四通八达的密道,那人声气中灌注了内力,虽然远,逐字逐句传来,却叫人听得真真的。

“郑罗生,你信不信报应?”

说话的人正是花掌柜,“郑罗生”应该就是青龙主的大名。

锣声与人声嘈杂成一片,每个人都凝神拼命地听。响了不知多久,那铜锣突然被人一记重击,好像一脚踩在了人心上,带着颤音的巨响来回往复,什么动静都没有了。

这断然不是个好兆头,花掌柜方才遭遇青龙主,第一时间开口,以声示警。倘若青龙主真的被困住,他应该会再出一声才对。周翡一口气吊在喉咙里,恨不能将耳朵贴在密道的土墙上,不甘心地听了又听,四下却只有一片黑暗和寂静。

殷沛冷笑道:“那胖子竟然没有自己跑,还真的去引开青龙主了。啧,运气不行,看来是已经折了。”

周翡捏紧了剑柄。

纪云沉却哑声道:“再来,不要分心。”

事已至此,周翡已经别无选择,连谢允都闭了嘴。

周翡强行定了定神,重新回到纪云沉对面,深吸一口气:“好,再来。”

但不知是不是被方才的那阵锣声影响了,周翡觉得自己格外不在状态。她的破雪刀仿佛遇到了某种屏障,自己都觉得破绽百出。纪云沉很多时候甚至不用出第二招,她便已经落败。

其实如果纪云沉的武功没有废,周翡反而不至于在他手下没有还手之力。她的功夫杂而不精——以她的年纪,实在也很难精什么。但周翡向来颇有急智,与人动手时,常常能出其不意,前一招还是沛然中正,如黄钟大吕,下一手指不定一个就地十八滚,使出刺客的近身小巧功夫,尤其从老道士那儿学了蜉蝣阵后,她这千变万化的风格更是如虎添翼,即便真是对上青龙主,周旋几圈也是不成问题的。

可关键就是,此时她跟纪云沉并不是真刀真枪地动手。

“文斗”,在外人看来,可谓是又平和又无聊,基本看不懂他们在比画什么,对刀法与剑招的要求却更高。因为武斗时,灵敏、力量、内外功夫,甚至心态都会有影响。但眼下纪云沉坐在地上,周翡不可能围着他上蹿下跳,蜉蝣阵法首先使不出来,而对上断水缠丝刀,那些个乱七八糟的小招数再拿出来,也未免贻笑大方。周翡不会丢人现眼地抖这种机灵,只能用破雪刀一招一式地与他你来我往。

纪云沉是北刀的集大成者,虽然武功已废,但一点一动,俱是步步惊心,轻易便能将人带入他那看不见的刀锋中。周翡本以为就算自己破雪刀功夫不到家,凭她近日来对山、风与破字诀的领悟,在他手下走个十来二十招总是没问题的,却不料此时束手束脚,差距瞬间就出来了。她一直觉得自己好歹已经迈进门槛的破雪刀,在纪云沉那里几乎不堪一击!

周翡从未有过这么大的挫败感,这让她越来越焦躁。方才喷出去的大话全都飞转回来,沉甸甸地坠在她身上。越焦躁,她就越是觉得自己手中这把破剑不听使唤——特别是那忽远忽近的锣声重新有规律地响起来之后。

花掌柜是不是已经死了?

青龙主他们还有多久能找到这儿来?

她还有多长时间?

在此之前,周翡从未怀疑过自己手中的刀,而突然间,一个念头在她心里破土,她想道:我是不是真的不太适合破雪刀?

这念头甫一冒出,便如春风扫过的杂草一样,不过转瞬,便铺天盖地地郁郁葱葱起来,瞬间占领了她心神的空地。

纪云沉立刻便感觉到了她的异常,问道:“姑娘,你怎么了?”

他话音没落,青龙主探路的铜锣声正好响了一下,声音比方才又近了不少,仿佛距此地已经不到数丈。

周翡激灵一下。

吴楚楚依然环抱着膝盖坐在墙角,谢允垂着眼盯着纪云沉小布包里剩下的一排银针,不知在想什么。

是了,周翡想道,他们俩是因为我一句吹牛才留下的。我就算再没用,也得拼命试试,否则连累了他们,下辈子都还不清。

周翡的茫然只存活了片刻,就被她当成破罐子给摔了。她心道:不行就不行,练了多少就是多少,反正要命一条。

她将心里方才生出的恐慌和焦躁一并踩在了脚底下,将面前的纪云沉与身后催命的锣声都忽略了,原地拄着剑,闭目思量片刻。方才所有的过招都化成实实在在的交锋,从周翡脑子里呼啸而去,随后招数渐渐淡去,她心里只剩下两条雪亮的刀刃——周翡蓦地睁眼,以剑为刀,虚虚地提起,指向纪云沉。

纪云沉目光一闪,这一次,他竟然抢在周翡这小辈前面率先动了手,险恶重重的杀招以他苍白皲裂的手指为托,化成逼人的戾气扑向周翡。周翡依然以“风”字诀相对——这样的试探她本来已经用过一次,“风”一式以快和诡谲著称,和北刀有微妙的相似。但她在纪云沉面前,经验实在太有限,转眼便被纪云沉找出了破绽。

纪云沉微微一皱眉,直觉周翡不是这样的资质,见她“黔驴技穷”,自己却并未故技重施。他手腕一压,举重若轻地用“刀尖”一挑,指向周翡另一处破绽,逼她招数不老便撤回,自乱阵脚。

那一瞬间,周翡肩头突然一沉,提刀好似只是徒劳地挡了一下,整个人却微妙地调整了姿势,下一刻,她手腕陡然一立——破雪刀第二式,分海!

纪云沉吃了一惊,看不见的刀锋仿佛已经被周翡打散。

而此时,铜锣声音越来越大,几乎震耳欲聋起来。那些人好像已经找到了这耳室入口的窄道!

吴楚楚下意识地用后背靠紧了墙壁,她倘若有毛,应该已经奓起来了。敲锣人似乎有些不确定,锣声的节奏微微变了,一下之后又连着敲了数声试探前路,像是在确定被谢允他们用石头堵上的窄道是否通畅。

纪云沉和周翡却好似全然不受影响,你来我往间刹那便走了七八招。周翡凝滞的刀蓦地行云流水起来,她好像找到了节奏,将九式的破雪刀串联起来。

而密道外面的铜锣响了一阵,又往远处去了,好像是那假的死胡同骗过了敲锣人。

吴楚楚大大地松了口气,一颗心几乎跳碎了,将手心的冷汗抹在自己的腿上。

然而就在她一口气还没落地时,耳室背后的密道中突然传来一声巨响。谢允虚虚地堆在那里的石头瞬间倒塌,吴楚楚再也压抑不住,惊叫了出来。

要是这会儿能有人出去看一眼,就会知道,天光已经大亮了。可密道中众人或紧张,或焦躁,或沉浸,心神紧绷得像拉紧的弓,居然谁都没有察觉到飞快奔涌过去的光阴。

假石墙破碎的一刹那,周翡没有从方才那种近乎玄妙的状态里出来。对她来说,周遭所有声音、变动,都层次分明起来。她手中的刀,面前的纪云沉,以及身后炸开的铜锣声之间似乎有一根看不见的细线穿起来。周翡根本不必太费心思量,剑尖顺着那条线走就无比舒服。

不待最上面的石块落地,她已经从崩开的碎石中旋身而上。

谢允的佩剑可能是从赵明琛那儿蹭来的。作为这穷酸身上唯一值钱的货,那用来装饰的佩剑并不只有剑鞘珠光宝气,出鞘时一声短促的尖啸,两侧血槽中有晦暗的流光闪过,几乎能吹毛断发。

耳室门口的通道只容得一人通过,走在先头推开石堆的人是个垫背,一声没吭,便被周翡一剑穿心,立毙当场。宝剑切入骨肉中,好似薄刃入蜡,没有一点凝滞。周翡回手一带,将那尸体拉到身前,刚好卡住窄小的过道,也成了她的一面人形盾牌。

狭窄的密道中火把倏地一晃,幢幢的人影跟着抖动起来。

周翡借着敌人的光往前望去,剑尖轻轻地在古旧的墙面上擦了两下,出声道:“等你们一宿了。”

白衣的敲锣人与她隔尸相望,一时弄不清是自己比较鬼气森森,还是面前这突如其来的少女更可怖些,不知该进该退,僵在了那里。

这时,他身后有人沉声道:“退下。”

敲锣人低眉顺目地说道:“是。”

说完,他小心戒备地盯着周翡,弓着腰,将铜锣挡在身前,倒着退出窄小的过道,在拐角处冲外面的什么人深施一礼。片刻后,顶着一张鱼脸的青龙主背负双手,缓缓走入窄道。他本来就长得不那么尽如人意,又身在幽暗的密室中,火光忽明忽灭,映得他一张“独树一帜”的面孔光影纷呈,越发骇人了。

青龙主人影一闪,几个转瞬便到了周翡近前。他混到如今这地步,多少靠真才实学,多少靠卑鄙无耻,这不好说,但必属天下一流高手无疑。

他身材高大,丑得“天赋异禀”,从窄道中这么“呼啦”一下飘过来,带来的压迫感难以言喻,于青天白日下严重不少。倘若周翡还有路可退,这会儿必然已经胆怯了。可她刚被北刀不留情面地折磨了一宿,反复自我怀疑后到了破罐破摔的地步,这会儿反而豁出去了——别说来了个青龙主,就算来了个索命阎王,她也将这条路拦定了。

“有些胆色。”青龙主没有急着动手,反而若有所思地盯着她一笑。

火光下看丑人,能丑得人撕心裂肺,看美人,却是别有风华。

青龙主端详着周翡,说道:“我看你的刀法像蜀中一路,实在笨重得很,不适合美貌的小娘子——你是哪里人?”

周翡从看见他开始就在火冒三丈,听此人一开口,更是恨不能挖了这人的狗眼。

同时,她也明白了纪云沉的意思——耳室前小小的窄道只能过一人,如果此时挡在这里的是芙蓉神掌花掌柜,像青龙主这等好色又怕死的货,绝不会亲自上前。他手下那群敲锣人不见得有多厉害,却必定有不少阴损的招数——花掌柜很可能就是这么着的道儿。

唯有周翡这么一个少女孤零零地挡在这里,能让青龙主掉以轻心。

和坏人比武功,或许能拖上一阵子,比谁不要脸,他们就毫无胜算了。

周翡的手指在剑柄上摩挲了片刻,将怒火强行压下去,神色紧绷地问道:“花前辈呢?”

“谁?”青龙主眨眨眼,下一刻,他往后一仰,惺惺作态地笑道,“你说那皮薄馅大的胖子?哈哈,明知故问。”

周翡一不小心将剑柄上一颗镶得不结实的宝石抠了下来。

青龙主自我感觉良好地说道:“我方才琢磨了一下,还是觉得杀了你很可惜。这样吧,你要是愿意跟着我走,以前干了什么,在我这儿都一笔勾销。到我那里,吃香的喝辣的,出来进去,有人像狗一样伺候着你。你喜欢什么有什么,金玉珊瑚随便戴,不比现在这寒酸样强?”

周翡的目光落到她堵在过道里的尸体身上:“这也能一笔勾销?”

青龙主神色漠然,十分大方地一摆手:“这算什么,不值钱,要多少有多少,随便杀。”

周翡沉默了片刻,余光往耳室里扫了一眼,纪云沉似乎已经扎完了全部的针。不知谢允嘴里的“搜魂针”是个什么东西,总之眼下的北刀像个快要涅槃的刺猬,脸上时青时红,显然是到了紧要关头,不知能变成个什么。

谢允在纪云沉身边,冲她摇了摇头。

倘若能换一个年纪大一些、经验丰富一些的女人在这儿,大概能有一千种花言巧语拖住青龙主。可是脸嫩的少女是做不到的——脸不那么嫩的周翡更做不到,她不是那路人。

周翡必须得分出一多半的心神,才能小心翼翼地克制住自己快要从头顶往外冒的杀气,一时间便有些词穷。青龙主却以为她这沉默是羞怯,越发蹬鼻子上脸地猥琐起来,往前一探手道:“这还有什么好想的,过来,告诉我你叫什么。”

谢允的脸色骤然难看起来。

青龙主动动嘴也就算了,这一动手,周翡脑子里那根岌岌可危的弦便一下绷断了。她一把揪起地上的尸体,往自己面前一挡,让青龙主摸了一手血,随后拔剑自下而上,一剑仿佛自无端处突出,毒蛇似的扑向青龙主的咽喉。

青龙主“啧”了一声,浑似不着力,往后平移半尺,竟用手去捉周翡的剑尖,还笑道:“我就喜欢脾气暴的。”